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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娘回宫后一直心绪不佳,也没有兴趣摆弄一向喜欢的饮食香料。她发现习字能让自己平静一些,越发开始苦练。暖玉看不下去几次劝说,云娘只是不肯听。

这一天晚饭后,云娘练了一个时辰大字,又看了几篇话本,正觉得无聊想要睡去,却见赵顼的内侍李宪过来相请,“大王这几日胃不舒服,上次娘子做的百味羹甚是暖胃,劳驾娘子去趟庆宁宫,将做法说给司膳内人。”

云娘心下一惊,忙道:“夜已深了,我将做法写在纸上,司膳的娘子们按步骤做即可。”

李宪感叹云娘不解风情,摇头笑道:“大王特地让娘子过去呢,恐怕有别的事嘱咐也未可知。”

云娘只得起身道:“容我下厨将材料准备好,过去就可以直接煮制了。”

李宪笑道:“小的已经让司膳内人准备好了,娘子直接过去就行了。”

云娘只得跟他过去,李宪手提灯笼引着云娘前行。宫中夜间宵禁,层层殿阁、道道宫墙之间空旷无人,唯有灯笼的一点微光,和天上的一弯清月,照亮这无边的黑夜。她两世为人,走南闯北,见过山高月小,见过江月空明,见过海上明月初升,却没想到宫里的月亮,被层层宫墙困住,竟是这样孤零零的挂在天上。

后苑离庆宁宫甚远,向西穿过临华门转向南行,路过景福殿、延和殿、崇政殿向东,经过六尚局,这就样默默无言走了许久,方看见前方一片被灯光笼罩宫殿院落,想来就是庆宁宫了。云娘拾阶而上,忽然想起了江总的诗“故殿看看冷,空阶步步悲”,不由愣在那里。

李宪见云娘神色有异,忙提醒道:“娘子,大王在里面等着呢。”云娘怔了一怔,只得转身进去。

庆宁宫位于皇宫东南,院落相对独立。赵曙被仁宗认为皇子后就住在这里,御极之后,便成了赵顼一人的居所。比之后苑宫殿的狭窄拥挤,这里的空间明显要宽敞许多。李宪引着云娘,直接来到了赵顼的寝殿。

殿内陈设相当朴素。檀香木大案堆满了历代名人法帖。案后一面墙全是书架,经史子集及各朝学士评论讲义陈列其中。云娘看到赵顼撩开帷帐起身,因在病中,他并未像往常一样注重仪表,只是穿了一件青色便服,头发松松的用逍遥巾笼住,长长的发带垂坠下来,倒更加像风度翩翩的书生了。

云娘此时觉得异常窘迫,忙低身行礼,却听赵顼笑道:“不必多礼,这么晚叫娘子来,打扰娘子休息了吧。”

云娘摇头:“无妨,还没歇下呢。”

赵顼看出来了云娘的不自在,微微笑道:“这几日胃痛,御药局只会开些苦的汤药,吃下去越发倒了胃口,倒是挺怀念你上次做的百味羹。”

云娘眼角瞧见了寝室外间角落支着一只风炉,想是为赵顼熬制汤药用的,忙道:“材料都备齐了,我便在那里熬制吧。”

出了寝殿,云娘长长地出了口气,才觉得不那么窘迫了,她把自己带的小砂锅拿出来,加水将材料放进去,不一会儿,食物的香气混合着水气冒出来,平白为这座清冷的宫殿增添了几分人间烟火的味道,云娘感觉舒心多了。刚刚要找个椅子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却见赵顼走过来笑道:“佐以脯醢味,间之椒薤芳,香味我在寝殿都闻见了,还真有些饿了。”

云娘摇头道:“现在还不能吃,还得煮一会儿才能好呢。”

她打开调料罐,小心翼翼地放了一勺盐,又加了一些胡椒,仔细尝了尝,终于表示满意,轻轻道:“再过一会儿就好了。”

赵顼一阵恍惚,看她那认真的样子,仿佛像一名洗手作羹汤的新妇,过了一阵才笑问道“这是用什么材料做的?”

提起食物,云娘终于打开了话匣子,“将水笋、猪肚、鸡肉细切成丝,放入水中慢煮,待火候足了,加入盐醋和胡椒等调味,再放一些生粉即可。猪肚记得要反复清洗,否则会有腥燥的味道。”

赵顼笑道:“娘子这样子,比那些司膳内人也不遑多让了。今天叫你来,也不光是为了讨一碗羹,还有一样东西要给你看。”

他领着云娘来到寝室书案前,翻开那些字帖,云娘看到一副未装裱的画,也没有题跋,上面画着茂林远岫,间有池塘亭阁点缀其间。笔法稍显稚嫩,但笔墨淡远,有疏旷之味。赵顼转头问:“你觉得这画怎么样?”

云娘点头称赞:“气象萧疏,烟林清旷,石如云动,毫锋颖脱,颇有些李丘营的味道。”

赵顼点头:“我一向喜欢李丘营的山水画,大娘娘曾经搜购了《寒林平野图》《晴峦萧寺图》送我,我把它们张贴到寝殿的屏风上,时时玩赏,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山林之间,这也算是身不能至,心向往之了。”

云娘笑道:“此画是大王所作吧,仔细看来,倒颇像苏州沧浪亭的景致呢。”

赵顼也笑道:“娘子这么说来,还真的有些像。也许是那日娘子提起,我就一直念念于心,不知不觉就画出来了吧。只是有画无字,究竟不算完工。娘子替我在上面写一首诗吧。”

云娘连忙摇头:“我的字太丑,没得糟蹋了这画。翰林院中书画高手比比皆是,大王请他们来写题跋就是。”

赵顼笑道:“我也是有自知之明的,这画作着实一般,断断不敢拿到翰林院去出丑,倒是娘子的字写上合适,如此,咱们谁也不用嫌弃谁,难道不好吗?”

云娘忍不住笑了,也不再推辞,用心研磨,站在案边细细揣摩了一阵笔意,方才在画上写道:“一径抱幽山,居然城市间。高轩面曲水,修竹慰愁颜。迹与豺狼远,心随鱼鸟闲。吾甘老此境,无暇事机关。”然后小心吹干纸上字迹将画递给赵顼,一面懊恼:“写得不好,白白糟蹋了这画。”

赵顼笑道:“苏子美的诗与这画极配,已经很好了,何况这画我本来是要送给你的。我听二妹说,前几日是你的生辰,也算是补上一份礼物吧。”

赵顼走上前一步,身体靠云娘极近,药香混合着乳木香扑面而来,夹杂着青年男子特有的气息,云娘觉得心跳得厉害,想要侧过身去避开,却被他一把拉近怀里,在耳边低声道:“这几天你为什么一直躲着我?在琼林苑我问你的话,想好了如何答复吗?”

云娘此刻没来由一阵眩晕,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觉出他也心跳如鼓,他的双臂逐渐收紧,眼看就要吻下来。

云娘怔怔地抬眼,看到了床前屏风上的茂林远山,天地如此广袤,而在宫中,却只能看到殿阁外的一角天空,便是后苑的假山池水,也不过是供人把玩的盆景罢了。这贴在屏风上的真山真水,终究是无法企及的梦境。于是内心逐渐清明,她用力把赵顼推开,鼓起勇气道:“那日大王的嘱托,妾不敢答应。妾父母年纪已老,在这深宫里的支撑,也不过是期盼放归,与家人团聚而已。”

赵顼愣了一下,轻轻放开云娘,黯然道:“难道在娘子心中,我是那样难以托付之人吗?”

云娘觉得自己的心又软了,忙调动残存的意志力,决然道:“大王天资英睿,又正当青春,日后自有淑女相配。妾蒲柳之姿,实在不值得大王垂顾。”

赵顼突然觉得一阵烦躁,猛然提高了声音道:“不必说这些多余的,我是不会强人所难的。”

气氛陡然变得有些尴尬,赵顼见云娘惶恐,叹了口气放缓语气:“我明白了,娘子回去吧。”又将案上的画递给云娘:“画拿回去,如何处置,悉听尊便。”

李宪在外间等了许久,原以为郎情妾意,这事已经板上钉钉了,谁知赵顼沉着脸出来,吩咐自己送云娘回去,云娘却是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由大为诧异。

一路上两人皆沉默不语,后来李宪实在忍不住,开言道:“富娘子不要怪小的多嘴,小的侍候大王多年,还没见过他对谁如此上心呢,大王为人执拗,不会轻易改变心意的。”

云娘摇头道:“多谢提醒,我很快就到了,你不用送了。”言罢逃也似的离去。

理智终于占了上风,她今天抵住了诱惑,可以说表现得很好,可是并不如预料一般如释重负。作为穿越者,云娘清楚历史的走向,清楚那些大人物的命运,也清楚那场轰轰烈烈变法的结局,她知道自己应该趋利避害。可是她唯一看不透的,是人心。就比如此时,自己的心并不快乐。

后苑的樱花海棠已经零落成泥,这个春天已经过去了。“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云娘不是旧式女子,却无端想起了前世看的戏文,她叹息一声,原来这世上良辰美景、似水流年,终究是用来辜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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