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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这一遭虚惊,余近和尚连一开始预备的小算盘都放弃了,单只沿着怀中紫竹叶的指引往前走,非常沉默。
然而他没了那个想法,却另有人相邀。
那法名可的和尚远远看见一处隐在林木中的石头,想起了什么,当即止住了话头,转头看向净涪等人,笑着道,“我等刚刚已经见识过了水元灵露,也多多少少收集到了一点,不知诸位同参是否也对其他的灵露敢兴趣?”
净涪目光瞥过左右,见旁边的另两位和尚听说其他的领路都没有什么惊讶的情绪,便知这里约莫就只有他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了。
净涪想了想,大大方方地与可和尚一个稽首,问道,“小僧在得到紫竹叶之前还从来没听说过南海普陀山的法会,实在是孤陋寡闻,还请可同参指教。”
那可和尚显然早就有所猜测,现下见净涪这般诚恳坦然,也真就想要给净涪简单介绍一下这座普陀山。
“既然净涪同参这般说,那和尚我就简单说说。若我说得哪里不对,还请另外两位同参帮着描补描补。”
他说着,就与余近和尚与那另一个法号归真的和尚合掌一礼。
余近与归真两位和尚客气回礼,也都道,“客气客气。”
可和尚于是就道,“净涪同参也知,观世音尊者成道在远古洪荒破碎之前,而这普陀山是他道场,据说也是洪荒世界保存相对完好的一处碎片世界。这座自洪荒世界保存下来的道场圣地里的资源......想来净涪同参也该知晓其贵重了吧?”
净涪点头,只是他听这可和尚这般说,竟是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令他心神一动。
他沉吟片刻,还是停下了脚步,稳稳站定在原地,向着可和尚合掌一礼,“我有一个问题,未知可否请教同参?”
可和尚自觉自己分明还没有说到重要的地方,正想往下继续,没想到净涪这就打断了他。
他仔细看了看净涪,确定他是真有疑问想要请教,便也点头,应道,“同参请说。”
净涪就道,“我听闻同参方才称观世音尊者作他,未知同参所言,是指代何种性别?”
可和尚就懂了,但他看着净涪的目光就变得有些一言难尽。
就连余近和归真两位和尚也都是满脸复杂。
余近和尚到底与净涪更为亲近一点,连忙低声提点他道,“你怎的忽然问这个问题?男相女相不过只是表相,你也是修行多年的佛弟子,何至于被这表相遮蔽双眼,竟还在这道场上特意问起?”
道场可不只是下界宗门与法寺那样的地方。但凡大能对自家道场的掌控力都超乎外人想象,更何况是观世音尊者那样的大能?净涪方才那一问,肯定是已经落到观世音尊者耳中了。
他这般想着,还不住地向净涪使眼色,要让净涪自觉向观世音尊者赔礼,以赎他冒犯之罪。
净涪很明白余近和尚的意思,他也不是真的想要冒犯观世音这尊佛家大德,于是便真就转了方向,向着普陀山中心位置合掌深深一拜,心中默默祷告,如是再三,才又是一拜。
旁边的余近三位和尚也都各自一礼。
彼时暮色已深,但除了习习凉风以及风中悄然弥漫着的草木清香之外,倒是再无其他异象。
--这便是不曾计较的意思了。
余近、可和归真三位和尚见得,暗自松了一口气,才又转过头来看净涪。
“幸而尊者未曾在意,”归真和尚摇摇头,又低声道,“净涪同参还是注意点吧。”
才刚吓了人家一跳,净涪便是再有异议,也不好在这个时候与他们分辩一二,便低下头去,作反思状。
其实就如方才余近和尚说的那般,男相女相都只是表相,观世音尊者已成道多年,如何还会被这表相拘泥?不过是外人穿凿附会,以自己心思去臆测大德心思,方才有先前的那一番颤兢而已。
可和尚看看那普陀山中央,又看看净涪,想了想,还是又拿余近和尚方才的那个问题问了一遍净涪。
“净涪同参何以忽然问起这个问题,不知可否细说?”
净涪于是就将景浩界佛门目前的状况与可这三位和尚简单说道了一遍。
可、余近和归真也是被惊了一下。
“什么?你那方世界的佛弟子中竟然连沙弥尼都没有?”
没有沙弥尼,又哪儿来的比丘尼?
净涪点了点头。
余近想了想,问道,“难道连佛门所有经典都没提起过沙弥尼和比丘尼?”
净涪又点头。
归真和尚还是难以置信,他很直接地问道,“佛经中常有‘善男子善女人’之语,也没有了‘善女人’?”
净涪这回没点头了,他直接抬起袖子遮住了脸庞。
“佛经总数十万八千部,这么多年也还时有更多的经典自佛家各大胜地流出,你景浩界就算仅得一部分传世,也绝不可能一部都没有记载。”可和尚很有些生气,“必是有人从中做了手脚。”
“删改经典文句,歪曲法理......那人真是好大的胆子!也不怕世尊责怪,业力缠身?”
归真和尚此时默默插了一句,“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也就只有开山之祖了吧?开山传法有大功德,就算业力缠身,也会有功德护持。”
“可同参别太生气,”余近和尚劝道,“就算有大功德护持,他私心太重,想来也很难了通佛门法理。再有因果纠缠,那人就算是开山之祖,也必有大劫临身,逃不掉的。”
净涪默默地听了半响,才放下衣袖,与余近这三位和尚稽首作礼,道,“我来这普陀山之时,那位祖师已然遣送法身返回世界,重新修订传世佛经佛典......做事也是相当努力勤勉。”
净涪相当公正,未曾对这些和尚隐瞒慧真罗汉的修补。
“他也有在着力弥补。”
可和尚与余近和尚一时无话,倒是归真和尚淡淡道,“他的着力弥补,真是因为他知道错了?还是因为他的修行难得存进,灾劫临身,所以才不得不进行弥补?”
净涪一时无法接话。
归真和尚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你与他不是修的同一脉吧?”
净涪无声点头。
这委实不是不太难猜测。
净涪明显走的禅宗一脉,禅宗最是讲究明心见性,那位开山之祖若也是走这一脉的,他为一己私心做下那样的恶事,就算有大功德护持,又怎么能够存留至今日,还能遣送法身返回世界弥补?
归真和尚又道,“他是走的净土一脉?”
不等净涪搭话,归真和尚就自己点头了。
“是了,也就只有净土一脉才会让他有机会走到这般远。”
净涪多看了归真和尚两眼,态度很有些恭谨。
这位......怕是有些来历啊。
另一边的余近与可两位和尚也不是瞎子,此刻也看出了些端倪,早平复了心绪,静静地听着。
归真和尚自也看出来了,他只是笑一笑,便继续问净涪道,“你明明知晓此处乃是观世音尊者道场,仍然问了方才那样一个问题,是想要在你们那里重开沙弥尼一脉?”
“弟子是有此意,也已经有了些布置,但是......”净涪面上流露了几分难色,“进展不是太理想,成果寥寥。”
在筹谋建设景浩界冥府的同时,净涪其实也没有放下对沙弥尼一脉的布置。皇甫明棂只是其中一个关键的引子,但也仅仅只是一个范例,想要真正的发展沙弥尼一脉,光只她一人是不够的。
远远不够。
净涪为法脉计,曾在一众信众中试探过,但哪怕是最虔诚的信女,也只愿意供奉诸佛,真正愿意受戒皈依的,只有寥寥。
净涪一度曾将自己弟子副令交于皇甫明棂,但皇甫明棂虽接过了副令,却是迟迟下定不了决心,故而净涪又将这枚副令收回,另给了他人。
然而,即便那夫人是净涪特意考察过了的,在后来的魔劫中也还是没能经住家族挽留,迟迟未能进入妙音寺修行,才又由皇甫明棂占去净涪座下记名弟子名分。
此间反复,多少也能反应出了沙弥尼这一脉发展的艰难。女子心性柔软,牵挂重重,要让她们将俗世种种尽皆舍弃,皈依世尊座下,岂是容易?尤其景浩界千万年来还未有过一个真正的沙弥尼,她们是真正的开路人,就更是艰难困窘。
也是净涪到了此间,见到这许多来自各处地界的比丘、和尚,才想要寻问寻问,或许能得到几个破局的办法。
在这男尊女卑的世界里,女子艰难,若真能给她们开出一条路来,净涪佛身也愿意成全。
只是......这也得要她们自个愿意走出来,往前走才行。
归真和尚深深看了净涪一眼,竟站起身来,合掌向净涪一礼,“同参此心,足可称慈悲。”
净涪佛身连忙避让,不敢受礼,“不过是一点念想,稍稍做些指引,如何就能称得上慈悲?更别提还什么都没做成......”
归真和尚摇摇头,但见净涪始终避让,也就没再坚持。
归真和尚想了想,又道,“此中种种说来话长,我等不若寻了一个地方坐下慢慢说?”
净涪佛身自然求之不得。
另一旁余近和尚与可和尚对视一眼,便有余近和尚插话道,“我知晓临近有一处清静地方,诸位同参若不介意,不妨随我来?”
可和尚也是连连点头,完全没想起早先提到的其他灵露。
显然他也觉得,与那些辅助修行的灵露比起来,还是此刻归真和尚对净涪和尚的指导更重要。
毕竟这归真和尚明显是要跟净涪和尚细说如何在这红尘浊世中传扬佛法啊。这是成就荷担如来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的法门,是成就大功德的广大法门。若他能学得一二,回头步步践行,可不比那些灵露更能助益他的修行?
功德难道还比不上这些灵露?笑话!
归真和尚点点头,相当客气道,“烦劳同参引路。”
余近和尚谦逊一礼,当先迈开脚步,借着天边那弯月昏黄的月光指引,循着记忆里的记载寻路而走。
一行人转过几个拐角,竟来到了一出矮坡。坡下生有一株老树,树下还摆放着几块光滑的石头,似是天然而成,又似是人力布置而来。但不论如何,这地方确实是一处很适宜众人坐下细细谈话的所在。
几人各自寻了位置坐下。但有意无意之间,归真和尚还是坐在了上首的位置。
净涪稽首一礼,恭敬求请,“请法师指教。”
归真和尚想了想,像是在组织语言,片刻后,他才道,“开沙弥尼法脉之事,是急不得的。”
“也不单单只是沙弥尼法脉,无论是开辟哪一支法脉,也急不来。”
净涪沉默听着。
“你走禅宗一脉,以《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为本经,当知《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中有一段经文如是说,‘后五百岁,其有众生得闻是经,信解受持,是人则为第一希有......’”
“这段经文何解你必也知晓。婆娑世界中,佛去后五百岁,哪怕是有人可以听说《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信奉、理解、受持,此人也是当世稀有之人。为什么呢?因为世人蒙昧,因为红尘欲重,世人难以真正了悟何为佛理,何为佛法!”
“纵然有人根器深重,真如昔日禅宗一脉慧能大德一样,闻经即悟,也终受红尘因缘纷扰,难以真正皈依我佛,只能成为红尘逍遥一散人,这已是他们能做到的极致。”
净涪回想了一下景浩界中的那些居士,也是点头。
归真和尚见他知晓,也就继续说道,“我行走过许多个世界,各个世道中,对女子的束缚尤为繁重。何故?因为诸男子的欲望。”
“权欲、情-欲、占有欲......”纵然归真和尚自己也是男子,说到这里也没有半点讳言,“为了自身血脉的繁衍,他们需要将女子锁在后院。因此,便有种种限制生出,有形的,无形的......统都难以挣脱。”
“而女子......”
归真和尚先前不讳言男子,现下也同样不讳言女子。
“被圈养着长大的女子或是因为眼界不足,或因为胆怯,或因为顾忌,或因为留恋,就算给予她们机会,也终究难以挣脱那些有形无形的束缚,最后仍然沉沦凡尘,于红尘浊世中来回颠倒,为家族、为血脉耗尽一生。”
“少有女子愿意真正地活个明白,所以,也就少有女子能够真正地活个明白。”
净涪皱了皱眉头,犹疑着问道,“可是沙弥尼一脉......”
归真和尚看着净涪,笑了笑,“净涪和尚,你太看重法脉,竟也是着相了。”
他缓缓道,“法脉法脉,重要的从来都是法,而不是脉。”
净涪心中震动不已。
是了,从来重要的是法,不是脉。
只要将佛法传承下去,那些传承了佛法的人到底会不会组建成脉根本不重要!
只要根本不失,法统即存,哪怕法脉断续,只要根本不失,总有人追溯根本而来,传承法统。
净涪喃喃自语,“所以我等首先要做的,其实还是修正佛典,将真正的本经布施天下......”
归真和尚笑着点头。
余近和尚和可和尚也是头一次得听这般理论,一时俱都眼界大开。
确实,在他们的世界里,没有人胆敢删改佛典,歪曲佛理,沙弥尼、比丘尼一脉也有所传承。但这沙弥尼一脉也和其他世界没有太大的区别,比起枝繁叶茂的沙弥一脉还是孱弱了太多太多。
他们往常只觉寻常,并没有多仔细探究其中的缘由,自然也不知道原来是这般原因。
两位和尚对视一眼,都在心底暗自叹气。
比起面前这两位和尚来,他们的修行到底还是太过狭窄了。
归真和尚等了等,等到净涪重新整理了心绪,才继续往下说道,“我佛门修的是心,若心有不愿,便再如何强令他修行,也是难有寸进,半点勉强不得。故而魔门可以使用手段收拢弟子,我佛门却是不行。”
“我佛门传法,从来都是循序渐进。”他顿了顿,问净涪,“你可曾仔细研究过我佛门广传法统的历史?”
“是有一点研究。”
在得到《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之后,为了禅宗法脉故,净涪确实有仔细研究过天静寺的历史。他本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这会儿面对归真和尚,他就觉得天静寺或许还够不上常规。
他简单地将天静寺立寺经过与座间这三位和尚说道了一遍。
余近和尚和可和尚是一脸复杂,但归真和尚却不觉得如何。
“从上而下传扬佛法,这是取巧之道。且以力相诱......”他微微摇头,“偏了。”
此时月光多少明亮了几分,余近和尚借着这片月光,看清了归真和尚此刻格外平静的脸色。
他想了想,也插话道,“我们易空界这边,也是走的从上而下的方式,与净涪和尚那边没甚么不同。不过却不是显化力量,而是演化长生。”
人族寿短,哪怕人族高层养尊处优,寿命相对于底层百姓来说会更长久一点,但也很有限。而这世道就是,拥有得越多的人越怕失去,身处高位的人族就是比处于低位的百姓更怕死。
余近和尚说完之后,便轮到了可和尚。
“我们这边倒不是,我们这边是从中层百姓开始传扬佛法的,以增长智慧为名,大体来说,其实也差不多。”
净涪听完,默默地总结道,“世人逐利而走,若要让法统传扬开去,就要让他们看见利益。”
他自己不也是这样的吗?当年若不是他知晓佛门不在那天魔童子的掌控范围内,若不是他知晓佛门克制那天魔童子,他也不会选择拜入佛门,成为一个佛弟子。
归真和尚点头,“《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有云,‘若有人闻此经典,信心不逆,何况书写、受持读诵、广为人说。’又云‘若有人能受持读诵,广为人说,如来悉知是人,悉见是人,皆得成就不可量、不可称、无有边,不可思议功德。如是人等,则为荷担如来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他顿了顿,又道,“便连《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也有利益众生部分。”
五色幼鹿在旁边听闻,一时被弄糊涂了。
那不是因为利益众生,所以地藏王菩萨才得了大功德的吗?不是因为地藏王菩萨身具大功德,才有世尊释迦牟尼佛不住称扬赞叹,然后才有《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的吗?怎么听着,不像是它以为的那样?
但它糊涂归糊涂,却老老实实地趴在净涪脚边,没敢随意插话。
然而归真和尚瞥了它一眼,竟然解释道,“确实是因地藏王菩萨大愿利益众生,故而才有大功德临身,也确实是因为地藏王菩萨的慈悲,才有世尊释迦牟尼称扬赞叹,也才有《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这部佛典,但......”
“倘若不是因为他们知晓了地狱的可怖,知晓了罪孽的可怕,他们如何会信奉地藏尊者?如何会礼赞地藏尊者?”
“此间因果,”净涪沉默了半响,接话道,“不过就是人心。”
一时说着说着的,便扯得远了。而且也深了......
他们一开始不过时想要说传法而已。
“咳,修行在个人,不论是为的什么发心修行,也是走上了修行之道。待他在修行道上渐渐走得远了,自然就增长智慧,放下虚妄,寻求真正的解脱了。”
归真和尚很自然地将话头转了回来,“我等佛弟子,虽然佛经多是从灵山胜境中流出,讲解佛理的多是世尊释迦牟尼佛。但在传法的时候,却多是以世尊阿弥陀为始。”
净涪、余近、可和尚齐齐点头。
何也?君不见大多和尚与人见礼时候,唱的惯常都是“南无阿弥陀佛”,亦即礼赞世尊阿弥陀佛。就算是简短一点的,也会道一声“阿弥陀佛”。
就像道门中人互相见礼的时候,也都会说一声“无上天尊”。
“原因为何,诸位同参也是知晓,不必我来多费口舌。”
是的,原因大家都知道。
因为世尊阿弥陀大愿接引普渡众生,因为世尊阿弥陀是净土法脉的源头,因为世尊阿弥陀又号接引,这是一位真正大悲大愿大德大圣的尊者!
他在佛门中的地位等同于道门的无上天尊。
净涪几人只是一个晃神,就又收敛了心神,安静听着归真和尚说话。
“见面即礼赞世尊阿弥陀,一则是祝愿双方能得世尊阿弥陀接引,往生极乐世界,二则自然是宣扬世尊阿弥陀功德,希冀能让听闻佛号的那人就此生心,生信,然后由信至诚......”
归真和尚解说的这些,都是佛弟子共知的公案,但净涪、余近和可三位和尚却都没有分神,仍然很认真地听着。
大概是他们这三人一鹿一虎听得太过入神,竟全然没注意到这归真和尚的脑后不知什么时候显化出一圈淡淡的光轮。
光轮隐入那越渐明亮的月光中,全然不露痕迹。只有那光轮微凉的光洒在这一株老树周围,悄然无声地涤荡他们的心神。
净涪听着这位归真和尚解说,渐渐入神,竟飘飘然间入了某一处人间所在,跟随在一位披着简单僧袍、只携了一个缺角瓷钵的和尚身后,穿家过户,踏遍山水,行过每一处有着人烟的角落。
这和尚每见一人,必行一礼,口中称颂阿弥陀。若有人发心信奉,必停下脚步,与人详说《佛说阿弥陀经》,指引他供奉世尊。倘若有人肆意辱骂,泼水驱赶,和尚也只是低唱一声佛号,便自转身离开。
他行遍了千山万水,见识过每一处人间烟火,释心指引每一位善信,他尽心尽力。直到最后他离开那个,真正跟随在他身后修行的弟子也不过寥寥。
净涪站在破屋中,看着躺在破褥里的人与时间挣扎,看着那个人仍然清澈的眼睛,心中很是震撼。
不论前世今生,他最脆弱的时候都只在幼儿时期。随着他不断成长、不断修行,时间仿佛只成了他生命中的一个个点缀,从来没有真正的折磨过他。
诚然,他也看过凡人生老病死,但这种痛苦,却从来没在他的考虑中。
他知道生老病死很折磨人,但他从来未曾有过实感,或者说,在他的人生中,最开始那段短暂的脆弱时光,已经被更久远的时光遮掩去,已经被更漫长的前路抛在身后。
他传法、悟道,不过是为了更精彩的人生,更光辉的未来。或许他的作为福荫了很多人,但他为的只是他自己。就像天上下雨,仅仅只是因为天时,因为法则,并不是为了这天地间的芸芸众生。
净涪晃了一下神。
识海之中,那归属于佛身的一半界域陡然生出一片厚重通透的佛光。这佛光在那一片界域中绵延得半个时辰,越发璀璨明华之后,竟有越过净涪本尊画下的界限,涌向另一半界域的意思。
净涪识海归属于魔身的那一半界域悄然一动,又很快平静了下来。因为,此刻根本不需要他出手。
不论是净涪佛身,还是净涪本尊,都没有更易自己道基的打算。
从来没有!
故而就在那佛光动荡的那一刹那,已经潜隐识海的净涪本尊心念一动,陡然出现在识海中间边线上。随着他的出现,一片淡紫色的灵光显然而出,凭空化作界线,拦下了所有的汹涌。
这是净涪本尊的本性灵光。
也是净涪本尊出手的那一刻,另一侧的佛光也像是得到了命令一样,刹那翻涌着倒卷而回。佛光与佛光碰撞间,有细碎的金色光屑洒落,如同飘散而下的星尘,美丽得目眩神摇。
透过那洒落的金色光屑,净涪魔身往外看了一眼,正正碰上净涪佛身回望过来的眼睛。
两双一模一样却透出截然不同意味的眼睛碰撞,竟没有生出一丝一毫的火花。
‘我是净涪。’
净涪佛身向着整个识海宣告,霎时,整片识海世界就都安静了下来。
是的,佛身是净涪。而净涪的本质,却不单单只有佛身,还包括了净涪本尊与净涪魔身。
他们三身一体。纵然他们所走的道不同,但目的都是相同的,只求一个“我”。
他,或者说他们,都想看清楚真正的自己,都想让自己做真正的自己,都想成为真正的自己。
就连佛身也不例外。
或许比起净涪本尊和魔身来,佛身是要多了三分慈软,但他从来没有忘记他修佛所求的是什么。
净涪佛身的这三分慈软与魔身的三分狠辣并无不同。
就像天热了下雨,天冷了下雪。天热了下雨能使人从炎热中解放出来,享受一下夏季难得的清凉。天冷了下雪会让原本就寒凉的天气变得越加寒冷,让人更加难以承受。可是,下雨与下雪都不过只是天时,何曾又顾虑过那天下众生的喜与哀?
净涪佛身的慈软或许能福荫他人,净涪佛身的狠辣或许也会让他人遭难,但那又如何呢?只要不曾违背了净涪的本心,慈软与狠辣不过都是他的行事分寸,不过随他的心意行事而已。
随着净涪佛身的体悟,站在破屋里的他眼中突然闪过金色的佛光,那佛光绵绵密密铺了他一双眼睛之后,忽然一晃,竟然从净涪佛身的眼眶处流出,往上攀沿着一路爬上了净涪的眉心。
随着那佛光的绵延,净涪佛身原本平整光滑的眉心印堂处虚构出了一个眼睛模样的轮廓。
这轮廓甫一成形,那些佛光就像是找到了归处一样,不断地向着那轮廓填塞补充,到得最后,竟然凝成了一个完整的金色眼睛。
净涪佛身全然没有意外的感觉。
他是有法眼的。在景浩界那会儿就已经拿法眼观照过世界,不过比起那时候的眼睛来,如今他头上的这一只法眼威能明显又更强大一点。
净涪佛身很自然地眨了眨额头上的那只眼睛,重新看向破褥里挣扎的那个老和尚。
老和尚明显已经到了最后。
他急急地喘了几口气,但净涪佛身清楚看见,根本就没有多少气流经过喉管进入他的肺部。
老和尚那双清澈的眼睛到了这个时候依旧清亮,他心中也有所察觉,竟然勾起唇角笑了起来,低唱一声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
在这声最熟悉的佛号声中,老和尚自然地垂下了眼睑。
就像他每一次熟睡时候做的那样,轻缓地闭上眼睛。
净涪佛身心中有感,转了目光望向屋外。
老和尚的几十个弟子俱各结痂趺坐,纵然眼眶微红,也仍然一声声地口诵佛号。
净涪佛身将目光从这些僧侣身上滑过,便放开目力,望向更遥远更遥远的地方。
那老和尚曾经走过的人群聚居之地,有人依旧欢声笑语,有人依旧哀戚愁苦,有人依旧平淡麻木,似乎与他们大多数时候的日子没有什么区别。
可即便如此,净涪佛身依然看到了变化。
或许有人茫茫不知每日为何,或许有人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困苦的生活,但也有那么几个人,在闲暇时候或拿起一卷经册,或挂起一副佛像,或燃上三柱清香,又或者仅仅只是低低地唱了一声佛号。
种子依然埋下,只待时机。
净涪佛身将那依然放得太远太远的目光收回,重新望向那躺在破褥里的依然沉睡的老和尚。
他看了片刻,合掌一礼,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这位老和尚值得他如此相送。
待到他再度抬起头来的时候,他仍然坐在普陀山那株老树下,旁边仍然趴着五色幼鹿。
净涪抬眼,定定看向那不知什么时候依然安静下来的归真和尚。半响后,净涪合掌稽首礼拜,“多谢法师指点。”
归真和尚也不多言,只是微微点头,受了这一礼。
净涪复又坐了回去。
等了好一会儿之后,余近和尚和可和尚也都各自从定境中走出,晃神片刻后,才站起身来与归真和尚拜谢。
归真和尚也都受了。
余近和尚静默了一会,到底还是问道,“敢问法师,不知那位老法师是......”
归真和尚答道,“他已入了极乐净土,跟随在世尊阿弥陀座下修行。”
可和尚听得,也问道,“那位老法师是否依然证就果位?果位几何?”
归真和尚看了可和尚一眼,只道,“他不过就是极乐净土一个普通的菩萨而已,日后你修行若有所精进,自然会见到他。”
普通菩萨?
便是归真和尚这样答他们,也得他们几个愿意相信才行啊。
余近和尚与可和尚对视了一眼,都看见对方眼中的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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