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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音直接就被噎住了,半响后才道,“我真是谢谢你啊,师弟。”
净涪侧了侧身体,声音里自然而然地带出了许多不甚在意,“我和师兄谁是谁啊?不必这么客气。”
净音仿佛憋气了一阵,但到底禁不住,也笑了开来。
笑容攀上他皮肤绷紧了许久的脸,拉动他的皮肤,倒又让净音一身哪怕已然特意放松,也仍然沉凝的气势缓和了许多。
好一会儿后,净音脸上的笑意才成功压了下去。
“好了,说正事吧。”
对于净音这个说法,净涪也很是认同,他安静了下来,等着净音那边开口。
净音确实也有事情要问净涪,尤其是关于净涪刚才与他提到的那件事情。
“你说竹海那边想让你帮忙荐一两个修士担起竹海这边的责任......”他沉吟了一下,方才通过铭牌询问远在无边竹海里的净涪,“师弟你又说不会是我,那么,师弟你心里是有了合适的人选了吗?”
净涪就点头应道,“确实。”
净音又问,“师弟可以跟我说一说吗?”
净涪不想瞒着净音,况且这件事也实在瞒不住,所以他就给了净音答案。
“左天行。”
对于净涪的答案,净音既意外又不意外。
他师弟虽然没有表现得太过明显,但事实上,他一身傲骨从来不比任何人来得差。而正因为净涪的骄傲,这个世界上真正能够被他看在眼里的人,统共算起来也没有几个。
他自认算得上能入师弟的眼,可其他人......
左天行却也是少有的一个。大概还是道门中最出众的一个了。
作为师兄,净音理解自家师弟的选择,可是作为妙音寺的佛子,自家师弟将这一份缘法托付给道门现任剑子,将来稳稳当当的道君,净音还是需要问一问。
道门和佛门,乃至具体到道门与妙音寺,虽然不似佛门与魔门那般纵然克制也仅仅只能做到表面和平,可中间隔着门户之争,实际上也没能和谐到哪里去。
为佛门故,为妙音寺故,净音还是想要再争取一下。
尤其是当前这个决定权还明显地被握在自家师弟手里的这个时候。
“左天行......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一个好人选,可师弟,”他望定了手中铭牌,仿佛正望定净涪,道,“你能不能再考虑一下?”
净涪却是撇开了目光,没去看手中铭牌,只随意地问道,“师兄也想要拿这一份缘法?”
净音只一听净涪这么问,就知道妙音寺乃至一整个佛门,在净涪眼里,除了他还有几分可能之外,其他人大概都没有这个资格。
而即便是他,那希望其实也渺茫得很。
净音自己在心底想了想,才又再抬眼去看那铭牌,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是不知怎么的,明明净音仅仅只是通过手中铭牌与净涪联络,这会儿眼前却浮现出了净涪平平静静的双眸。
净音一下子竟又沉默了下来,连那原本到了嘴边的话都散了个干净。
净涪似乎察觉到了净音这边的迟疑,也没有催促他,只是耐心地等了等。
半响之后,净音摇头,对那边说道,“不了。”
他叹了口气,目光扫过自己案头上堆得满满的卷宗,对净涪那边说道,“我这里要忙的事情太多了,可抽不出身去担起竹海那边的担子。”
他到底只与净涪说了这么一句,旁的什么都没提。
没提要不再在妙音寺或者佛门中寻一寻,他更没提左天行在道门里的地位与权柄。
净音觉得,既然这些问题他都能够想到,净涪自然也不会不曾顾虑过。可到底,师弟他还是选择了左天行接下这份缘法。他觉得,他这师弟显然有其他的考量。
那些他在妙音寺佛子位置上看不到也不想看到的考量。
净音又是暗自叹了口气。
净涪也只是沉默,没趁此机会多说什么。
倒是净音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忽然就笑了出来,“师弟,你觉得......”
他话说到一半,竟是就停住了。
净涪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只是听出了他话里的幸灾乐祸,就发出了一个疑问的音节,“嗯?”
“不,没什么。”
净音说这话明显没什么真实性,但净涪也没多问,毕竟就他对净音的了解,这会儿净音的那点小情绪,还真不是冲着他去的。
大概,就是因为左天行......
净涪又随意地说道了两句,便断去了与净音的联络,收起了手中铭牌。
净音却没像净涪那样干脆,他拿着手里已经黯淡了灵光的铭牌,目光无意识地望入虚空,表情说不出的怅惘与混沌,全然不知他此刻到底是个什么心情。
可要净音自己说,却是连他自己都说不出个究竟来。
好半响后,净音才收起了手中铭牌,抬手揉了揉自己脸上的肌肉,重新在案桌后面坐了,又捡起那被他自己放下的卷宗。
他只将卷宗拿到手上,还没继续去看那卷宗上的内容,竟又笑了起来。
“我也不过就是一个妙音寺佛子而已,就已经忙成这样了,左天行,他真忙得过来?”
净音看了看自己案头上的卷宗,又猜测了一下左天行那边现下及未来可以预见的状况,到底又一次幸灾乐祸地笑开了。
到底忙碌成这般模样,整日整日被卷宗压在案头的滋味,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独享。还有左天行这个明显比他还要苦的人垫底,净音如何还能不心情舒畅?
净音心情好了许多,也不再多想其他,只将卷宗拉到他早先时候看过的内容,继续往下。
净涪与净音提过这一件事之后,甚是认真地想了想,到底也联络上了左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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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左天行真要被他推上去,那作为当事人,净涪也还得跟他说一声的不是?
左天行这会儿其实也和净音差不多,都是在为自己宗门的事情忙碌。不过净音是在料理事务,左天行则是在接手他该有的那些权柄。
虽然这些权柄当年他就已经全部握在了手里,如今不过就是将过往又重复一遍而已,实在为难不了他,可该走的流程还是得走,该交接的人手也还是得安排,该处理的麻烦也同样得处理,他真抽不出多少空闲,忙得跟净音差不多。
不过当净涪找上门的时候,左天行也还是丢开了手边的所有事情,来接待这位不速之客。
这一回出面的,倒不是佛身,而是心魔身。
左天行眯着眼打量了一阵这位突然出现的对手,一面暗自判断这个净涪的战力,一面抬手向屋中另一边设下的案桌引了引,道,“稀客上门,实在是难得,这边请。”
净涪心魔身已然打量过左天行案头上的卷宗,拿这些卷宗和净音案头上的对比过,再次确认了左天行当前的处境,笑了一笑,也未多说什么,便顺了左天行的意思,跟着在那边案桌旁坐下,做一个勉强还算合格的客人。
左天行取了茶水送到他面前,直接问道,“有事?”
净涪心魔身的目光在他身上转过一圈,权当没在意他眼底足以与净音媲美的青黑,点了点头,难得诚实地应他,“确实有事。”
左天行瞥了他一眼,也放缓了语气,做出了个主人的模样,“请细说。”
净涪这家伙,自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何况今日还亲自找上门来?必定是有事,还是大事!
左天行自认自己做足了心理准备,可当他听完净涪的话之后,他还是以为自己听岔了。
这不奇怪,他都已经连轴转忙了这么许久了,这会儿耳朵出些小问题,也很正常不是?
可净涪心魔身却不给他这个逃避的机会,他见左天行那幅你真没给我找事的表情,又好心地将事情给他重复了一遍,然后特意加重了语气说道,“我打算将你荐给竹海里的那些异竹们。”
到了这个时候,左天行才真正确定了心里的猜测,果然,这个人就是在给他找事。可是......他要拒绝吗?
帮着竹海里的异竹们担起他们的责任,这其实是一份大有好处的机缘。毕竟他帮着竹海做事,竹海里的那些异竹们能什么都不给他?
左天行手中可也有着从竹海里带出的灵竹呢!
更何况,只要他点头,他便能随意调用竹海里那些异竹们积攒了许多年月的资源。虽然这些资源必定得用在景浩界世界上,可到底要怎么用,又要用到哪里去,用在什么地方,这里头可以做文章的地方多了去了。
就凭他自己的手段,左天行完全可以在合理范围内为自己及道门谋取到最大的好处。
可同时,这确实也是一件苦差事。
他真要接下来,那往后的劳碌也是完全可以想见的了。
心魔身看着左天行面上的挣扎,安闲地饮了一口茶水,慢悠悠地问道,“如何?你可有决定了?”
左天行沉默得一阵,才用那仿佛从牙缝中蹦出来的声音说道,“我答应了。”
心魔身倒完全不奇怪左天行的这个选择。
他只笑了笑,便端正了神色,问道,“你可确定能够完成竹海诸位异竹所托,将竹海交出的那些资源全数用在景浩界世界及众生上?”
心魔身的声音平平淡淡,看似无甚风浪,可唯有左天行自己,才真正能够体味到他的厉害之处。
眼前有这种种画面浮现翻转,每一幅画面里,都是左天行自己拿着竹海递送出来的天才地宝的画面。
竹海里的储存确实丰富且惊人,竹海里的那些异竹们这一次也确实舍得,他们拿出来要给左天行的东西,别说是其他人,就是左天行和净涪这两个道门、魔门曾经的魁首见了,也很是心动了一回。
左天行吞了吞唾液,点头道,“能。”
左天行应声的那一刻,一道灵韵在他们周遭爆发又收敛,形成一道繁复符文刻印在净涪心魔身不知什么时候拿定在手上的竹筒上。
净涪心魔身随意地瞥了一眼那道符文,又问左天行道,“你可能善待竹海里的诸位异竹?”
左天行沉默了一下。
净涪心魔身也没有催促,只是稍稍等了一会。
就在净涪心魔身要再询问他一遍之前,左天行方才说道,“倘若竹海里的诸位异竹道友能够善待世界,善待众生,我当也能善待诸位道友。”
又是一道灵韵爆发,又是一道繁复符文刻印在那竹筒上。
净涪心魔身顿了一顿之后,笑了笑,问道,“你应下的承诺,你可能始终坚守?你子孙可能始终坚守?你徒子徒孙可能始终坚守?道门......可能始终坚守?”
左天行陡然从那种莫名的状态中挣扎出来,看了净涪心魔身一眼。
可他也就只能做到这些了,还没等他多做些什么,就又被重新拖回了那种混沌又清明的状态中去。
左天行似乎也没继续挣扎,确定自己脱不开之后,他就放弃了。
此刻只沉默了一会儿,他就答道,“我应下的承诺,我当能始终坚守,我子孙、徒子徒孙也当能始终坚守。道门......亦然。”
这话越说到后头,左天行的声音就越是轻飘,但即便如此,他话语里头的意思却始终明白。
净涪心魔身看着手中竹筒上新出现的繁复符文,点了点头,却半步不让,又问道,“若不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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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天行的表情这会儿彻底沉寂了下来,但他的声音却依旧清晰。
“若不然,当因果有偿。”
这话落下,那竹筒上不久前才出现的三个繁复符文同时升起微光,有一个个细微却真实的锁链将它们串联起来,形成一个同样繁复又坚实的结。
待到这结成形,净涪心魔身微微笑了开来。
左天行也已经清醒过来了,表情很有些难看。
净涪心魔身却不太理会他的表情,只拿着那个竹筒看定左天行,淡淡说道,“你现在还可以反悔。”
是的,虽然这竹筒上的符结已经成形,但左天行与竹海之间的契约却还差了最后一步。
左天行面色难看归难看,却是没有想要反悔的意思。
毕竟净涪心魔身虽用了手段,可做事并不过分。而且,这大概还给了竹海那些异竹一份保证。
净涪心魔身等了等,见他默认了下来,也不多说,只将手中的竹筒向他扔了过去。
左天行将那竹筒接住,什么也没说,直接逼出了一点心头血,点落在那竹筒的符结上。
符结顿时闪烁起了青色的灵光。
在那灵光亮起的一刻,净涪心魔身端正了表情,沉声应道,“我于此见证。”
他声音落下的瞬间,天地间也有一道闷雷响过。
左天行侧目瞥了一眼对面的净涪心魔身,又顺势看了一眼那刚才响过闷雷的天穹。
呵,一个净涪,一个景浩界天地......
他若真的违背了方才许下的承诺,只怕即便他飞升离开了世界,也还会有因果找上门吧。
罢了罢了,反正我也没有那些心思。
至于其他的,只要他立身持正,只要他徒子徒孙及道门不曾偏移了心思,自然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因果有偿,不过是以果偿因而已。若是没有因,自然就不会有果,而倘若有了前因,那牵引出后果,不是再正常不过了?
左天行心思拿定,便只握紧了手中竹筒,问道,“我什么时候接手?”
净涪心魔身觑他一眼,颇有兴味地应道,“随时。”
“我知道了,”他点点头,却是随手将竹筒收起,自己从座中站起,转回到他先前坐着的案桌后面,重又拿起手上卷宗,“我忙,你随意。”
净涪心魔身摇摇头,直接便散去了身形。
见净涪心魔身的气息彻底散去,左天行忽然停下了手中动作,抬头往净涪心魔身本来坐着的位置看去。
看着看着,左天行那原本拿着手中卷宗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将那卷宗柔韧的纸张生生折出了好几道印痕。
好半响之后,左天行方才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手中卷宗,可是这一份卷宗他拿在手上许久,都没有再拿起笔墨来批复过一个字。
净涪心魔身回归识海世界之后,一直细细察看手中竹简纹路的净涪佛身终于舍得抬起头来,看向心魔身,问道,“看起来,情况很顺利?”
心魔身笑了一下,应道,“他答应了。”
佛身细看得他一阵,“看来,你心情很好?”
心魔身点头应声,“确实是很好啊。”
佛身见他模样,就知道左天行现在大概好不到哪里去,不过他也不太在意,仍自低下头去,仍自仔细研究竹筒上的纹路。
这纹路非只是寻常竹纹而已,它其实该是异竹们自行研究出来的竹文,是独属于异竹们的文字。
净涪想要查阅竹海异竹们珍藏下来的经典,学会这些竹文,不过是第一步,也是最简单的一步而已。
心魔身看他模样,颇觉无趣,又觑得旁边诸事不理只埋头手中竹筒的本尊一眼,再没说什么,只捡了一块竹筒在手,也开始认真研究这些竹文。
在净涪三身忙着研究竹文,为自己将竹海中的珍藏尽揽入怀做准备的时候,其他人也没闲着,也包括恒真僧人。
恒真僧人这会儿已经跟着清见主持一道,从妙音寺中走出,回到了天静寺中。如今他就坐在天静寺后山那塔林中央,面前坐着圆微等几位面目模糊的天静寺僧人。
“你们考虑得如何?”
事情恒真僧人早已经跟圆微这些和尚们细说过了,现在,他就来问他们的决定。
是会如他所安排的那样,入景浩界暗土世界度化诸般沉积,还是另有自己的主意......
恒真僧人盯紧了这些面目模糊的后辈们,想要从他们那形体上看出些什么。
然而,圆微这些和尚也始终都是平静,并未对恒真僧人的言辞有什么表示。
恒真僧人见得,表情也有些木然。
如果说,天静寺里还有许多大和尚是亲近他的,尊敬他这位祖师的,那圆微这些和尚们,恒真僧人就不能确定了。
甚至他觉得,如果换作了是他承受着他们所遭遇的一切,面对害得他沦落到这个地步的罪魁祸首,没有什么好脸色都是轻的。
但这样的念头也只是在恒真僧人脑海中一闪而过而已,再没有留下多少痕迹,更没能真正触动到恒真僧人的心绪。
圆微等诸位大和尚在塔林后山中清净已久,轻易少有见外人的时候,可久疏人事的同时,也给了他们一种特有的敏锐。
正如此刻,这诸位大和尚们就能感觉到恒真僧人心底的不耐和不喜。
圆微暗自叹了一口气,又与旁边的诸位后辈对视一眼,起身合掌与恒真僧人拜了一拜,“多谢祖师慈愍,但我等......更希望祖师能够给我们一个机会,让我等跟随祖师一道,为我佛门正信出一份力。”
恒真僧人看着圆微大和尚,既不应允,也没有拒绝。可那落在身上的幽深目光,却真是让圆微大和尚心头发寒。
他隐隐觉得,这位祖师果然还是生气了。
可是即便如此,圆微大和尚也没有往后退开一步。他纵然微微垂落了目光,没有直视恒真僧人,看着很是恭顺,可那挺直的背梁,却已是显出了一副水中顽石的固执姿态。
恒真僧人沉沉看了圆微一阵,见他始终未有要改变主意的意思,便自转开了目光,一一往其他那些面目更为模糊的大和尚看去。
那些大和尚也如圆微大和尚一样,避开了恒真僧人的目光,却固执地坚持着。
恒真僧人微微吐出一口气,仿佛吐出了几许心头怒火。
“你们可知道,我本是一片好意?”他的话冷且淡,很是轻易就将周遭的空气也冷却了下来。
圆微大和尚没有答话,一众大和尚也都是一片无言。
可是,这样的无言已经足够表明他们的态度。
恒真僧人嗤笑了一声,却是道,“罢了,你们既都是这个意思,我也不强迫你们。不然传到寺里,那些后辈们还会说我亏待了你们呢!”
他说着这话的同时,也是抬手扬袖一扫。
一阵风吹起,一颗颗泛着金色佛光的莲子便被带着牵引着,漂浮在圆微等大和尚的面前。
“这是功德池里功德金莲长育出来的莲子,最是适宜建筑庐舍,你们拿去。”
慧真罗汉进入西天佛国那么许久,真的不是一穷二白,也很是积攒了些家底的。不过现在慧真罗汉拿出来的这些莲子,还真不是他的家底。而是他决定走出极乐净土,与一众旧识辞行时候,他徒孙赠予他的仪程。
自慧真罗汉决定为圆微这一众人等建筑庐舍,好让他们积攒功德之后,这些莲子就被他取出,送到了恒真僧人手里。
如今,不过是恒真僧人又拿出来了而已。
圆微大和尚一时微微瞪大了眼睛,看着身前这颗功德莲子沉默。
他既没有动作,旁边的其他大和尚们也就没有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
恒真僧人瞥了那些大和尚一眼,便自转了目光回来,看定圆微大和尚。
“收下。”
圆微大和尚看了那颗功德莲子许久,终于抬起手来,取下了那颗始终漂浮在他面前的功德莲子。
他这一动,其他的大和尚也都有了动作。
说来这功德莲子也确实神异,圆微等人此刻都是魂体,除了本身境界之外,其实没有多少法力,连自家的舍利子都差不多尽毁了,本来不太能够接触外物。可这一颗功德莲子却轻易地被他们收了下来,拿定在手中。
恒真僧人见他们终于收了这功德莲子,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
“我知道你们大概也不太喜欢我。说实话,我也不太喜欢你们这些弟子。”
恒真僧人难得的说了一句实话。
这里的每一个人,包括圆微在内,都代表着那些在西天佛国里与他很是过不去的金刚和罗汉们。
就是圆微他们,送了包括可寿在内的那些家伙入了西天佛国,让他们给他添堵。
更何况,他们根本就是时刻在提醒着他过往做了什么事,又招惹了什么因果!
他不曾后悔,从来都不曾。
若不是他当年那般行事,天静寺能有这么许多年的独尊佛门?能镇压得住那些法脉?
现在眼看着妙音寺崛起在即,再镇压不住他们了,自己后悔了,就来埋怨他?!
也不想想他们自己当年都做了什么!
是,他们这些人似乎做了些实事,舍弃了自己一世的修行,将一名修行圆满的凡僧送入极乐佛国,可这对景浩界佛门的状况有什么改善吗?
没有!
他们这些弟子中最早的圆微,是天静寺九代主持。可现如今天静寺都传承到第几代了?又有人曾真正地着手做事吗?
呵!一个个看着比他大义,可其实比他还要自私。
圆微等各位大和尚们都没有说话,只将那功德莲子收入体内,然后沉默,任由恒真僧人发泄。
恒真僧人很是急喘了两口气,才算是稍稍压住了心头的怒火。
他再不看圆微等人,将目光远远地放开了去,只看着更远处那座熟悉又陌生的古刹。
“我看你们大概也不是多想要跟着我一道,我也不想再看见你们。我们既是这般的相看两相厌,那便这般,”他道,“我自己带着弟子在景浩界佛门界域里传法,你们自己自便,要干什么干什么去,别在我面前碍眼。”
恒真僧人说完,径直站起身来,寻道而走,没过得一会儿,他就出了塔林,往天静寺里去了,只将圆微这些大和尚留在原地。
直待到那位祖师的身影完全消失之后,这塔林里的各位大和尚才齐齐抬起头来,望向圆微大和尚。
“祖师,我们......”
“祖师......”
面对着一众担忧地看着他的后辈弟子,圆微大和尚竟不敢直面他们的目光,“就按恒真祖师说的做吧。”
他说着,摆摆手,便站起身来,径直转入了自己的那座塔林。
那背影,竟是格外的颓靡与愧疚。
后面的那一众面目同样模糊的大和尚们看着圆微大和尚隐去,又面面相觑得一阵,方有人说道,“都回去吧。回去祭炼这功德莲子,将庐舍修筑起来再说吧。”
便是他们再有许多的想法,也得等他们在景浩界中行走的庐舍给修筑出来再说。
那同伴明显说得在理,这些大和尚们看了看镇压着魂体的那枚功德莲子,各自点头,便都散了。
圆微大和尚知道自己的后辈们都会有些什么动作,也没有了心思去多做些什么,只盘膝坐在佛塔中央的空间,沉默地看着身前的功德莲子。
恒真僧人固然有错,可他也不是全然无辜。哪怕他已经做出了牺牲,成全了可寿和尚,他也仍然是罪人,洗不去身上的罪孽。
因为是他,选择了隐瞒这一切,选择了将错就错,选择了息事宁人。
是他没有魄力,也没有能力,做不到大刀阔斧重头再来,将本来就已经歪了的天静寺法脉扶正。
也正是因为他的选择,才让他的后辈也不得不走上他的老路,才让这错误一代一代地延续,一代代地沉积,乃至到了今日。
他舍弃了自己,送走了可寿,真的是成全了可寿吗?
不,他仅仅成全了自己的私心,只成全了天静寺!
现在,真正给予他改过的机会到了他面前,他要伸手吗?
圆微大和尚许久没有动静。
不知什么时候到来,又不知已经在旁边看了多久的可寿金刚等了这么许久,都没看见他做出决断,不由得哼笑了一声。
他可没那个工夫来这陪人发呆。他徒弟可还在等着他呢!
圆微大和尚被这明显不属于他的声音惊醒,一时竟忘记了自己就在独属于他的塔林里,轻易有人能够不惊动他,出现在这里。
他下意识地循声看去,看见那张仿佛已经在记忆里模糊里的面容,愣怔了好一会,才回神来,苦笑道,“又让同参见笑了。”
他一见可寿金刚,就明白此中的缘由了。
可寿早已是金刚之身,非是昔日的凡僧,在这般悬殊的实力差距面前,天静寺塔林里的佛塔再是玄妙,又如何能够拦得住他的脚步?
更何况,在圆微大和尚决定送走可寿的时候,他们之间就有了另一份渊源。有这一份渊源在,他这佛塔也能算得上是可寿金刚的地盘。
他是要走要留,都不必花费太多的力气。
天静寺塔林里的佛塔甚是玄妙,虽然外间占地不大,可佛塔内部,却是布满了层层阵禁,足以使佛塔内部空间一切如佛塔主人心意显化。
故而这会儿圆微大和尚只是心神一动,他身周的空间便快速拉伸延展,显出一座禅院来。
这禅院也不是其它,正是圆微大和尚昔日在天静寺中惯常居住的住处,也即是天静寺的主持禅房。
可寿金刚看都没看周围的环境一眼,只在禅院中寻了一个蒲团,就坐了过去。
圆微大和尚陪着他在院子里落座。
圆微大和尚当年也是天静寺的主持,心思、手段一个不缺。如今只见得可寿金刚一眼,他便隐约猜到了些许真相。
“同参已经回来许久了吧?没想到居然还会来见我......”
圆微大和尚也是真的惊讶。
当年他将自己或者说是天静寺的决定告知当时还是凡僧的可寿金刚的时候,可寿金刚的态度就很明白。
他并不高兴,也不觉得这真的就是一件好事。
特别是对凡僧一众来说。
只是......当年他实在拗不过天静寺,也没有力量改变天静寺的决定,只得接受。
所以圆微大和尚也从来不觉得自己耗去一身修为,送走可寿僧人,就是有恩于他,他必得感激他,并觉得对他有所愧疚。
从来都没有。
恰恰相反,圆微大和尚觉得可寿金刚不恨他都已经是好的了。
可寿金刚既然已经在这大和尚面前现身,自然不觉得自己能够隐瞒得过他,便点头淡道,“我也以为我不必来见你。”
圆微大和尚能够听得出来可寿金刚话里的真实,他沉默了一下。
可寿金刚不在意圆微大和尚的心情,“你既然已经决定了,那就好好做事,莫要再像以前那样,只拿些许表面工夫来糊弄我们。”
原来是为的这件事。
圆微大和尚叹道,“同参放心,必不会如此了。”
可寿金刚听得这话,上下打量了他一阵,嗤笑道,“原来如此。”
“这么多年岁月,你竟也不是虚度过来的啊。”
圆微大和尚对于可寿金刚的评价,完全没有意见,只道,“欺天易,欺心难,欺道更难......”
可寿金刚明白他的意思。
欺天易,指的是他当年送走他的那件事做得容易,欺心难,欺道更难,也是指的那件事留下的痕迹。
可寿金刚这才笑了起来,可他也只是笑得一阵,便又绷紧了脸皮。
“是啊,你现在醒悟了不假,可这么多年被蹉跎、被耽误过去的凡僧,你可曾看过了?”
那些,方才是被慧真,被圆微,被天静寺许许多多代的主持亏欠过的人。和那些人比起来,可寿金刚即便能够称得上幸运,可这份幸运里,也仍然沾染着孽债!
圆微自然算得上罪孽深重,轻易难以偿还孽债,可他就真能算得上无辜?
正如圆微早先所悟的那样,欺天易,欺心难,欺道更难。
可寿从来不曾想要欺瞒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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