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围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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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得好,人的悲欢不能相通。
满大堂相公们并不能理解杨令虹希望结束话题的强烈意愿,又有人问道:
“究竟什么事,惹得厂臣这般烦忧?厂臣若愿意,不妨说出来,让大家参详参详。”
杨令虹双目无神,强撑着面对这么多生人,有心告诉他们,驸马将自个儿苛待致死,她想上书给皇帝,判驸马的罪责。
然而,自她借尸还魂到现在,这么长时间了,足够驸马一家将她的死因伪装成暴病而亡。
她愁得很。
旁人纷纷赞同,催促她将烦心事说来听听。
“厂臣有什么可烦恼的?自您管了东厂,咱们还没有办不成的事情呢!”
也许是这句话给了杨令虹勇气。
她思索着兄长曾说过的,颜庄的样子,直起身来,缓缓转动玉扳指,悠然点头道:“有道理。”
“昨日,我听闻了一件事情,不知真假,事关重大,故不敢轻易做下决定,有劳诸公替我想想办法。”
杨令虹垂下眼,颜庄细而上挑的眉微微凝聚到一处:
“上昌长公主的驸马及其全家无理,苛待殿下多年,致使殿下身体虚弱,昨儿更是有些不妙,我想向圣上奏闻此事,诸公以为如何?”
满堂安静下来。
她目光强自镇定地从那些人面上扫过。半晌,终于有人问道:
“素来只闻长公主与驸马齐眉举案,在人前礼数周全,怎会如此?厂臣莫非被小人蒙蔽了?”
并非拆穿她是个冒牌货的言论。
杨令虹放心些许,继续转扳指。
除了这个,她也不知道颜庄还会做什么,淡淡道:
“人前什么样,人后未必。我心中着实不安,总想证实一二。若我被蒙蔽了还好,倘若殿下当真受此磨难,将驸马惩处,也是好事一桩啊。”
她期待地望着那群不认识的大人。
想象中激烈的争论没有到来。
大堂中一阵哈哈大笑过去,这些人开口安抚道:
“这有什么愁的?把驸马抓过来,一问便知,也不过费上厂臣一会儿工夫,写个奏章呈给圣上就是了。”
“那可是驸马!”
这些人见杨令虹对此十分慎重,便摆出不以为然的态度,劝谏道:
“驸马说是殿下的夫婿,到底与殿下有君臣、主从之分,又不是抓殿下,怕什么?倘若圣上生气,也不过请个罪就罢了。”
杨令虹目瞪口呆。
她单知道颜庄有权有势,却没想到他权势大到连驸马都不放在眼中的地步!
原本思虑中需要步步为营的复仇大计,在东厂手里竟如此轻易。
杨令虹看着众人稳操胜券的表情,思虑再三,终于做出了决定。
她套着颜庄的皮囊,环视东缉事厂衙门大堂,一拍桌案,气势如虹:“来人,跟我去绑了驸马全家!”
不用等伪装成功了。
只要将该死的驸马和他心上人从重处置了,她便立刻给颜庄烧纸钱,顺便将他存放在宫里的命根子,也想法子取出来一并烧给他。
作为慷慨无私,将身体送给她还魂,又帮她报了仇的恩人,她怎能忍心叫颜庄转世轮回后做不成人呢?
·
杨令虹带着东厂番役们,以最快的速度围了公主府。
守门的下人怒气冲冲迎上前来,呵斥道:
“你们是什么人,眼睛瞎了,看不见这里是公主府吗?当心冒犯了贵人,死无全尸,还不速速退下!”
一股悲哀自心头涌起。
杨令虹望着公主府熟悉的牌匾,鼻子禁不住带了几分酸涩。
当年下降给驸马的时候,她何尝没幻想过,自己的丈夫是个文雅清秀的翩翩公子。
她敬重他,他也待她好,两个人做一对神仙眷侣,生几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就这么快乐地度过一生。
然而一切梦想都在拜堂时破碎了。
驸马是个病秧子,大好的吉日里吐了血,兄长宠爱的那个司礼监太监居然睁着眼睛说瞎话,笑着道:“见红是喜事,喜事啊!”
洞房花烛夜,她坐在病重昏迷的驸马身边啜泣,便有个衣衫华美的女孩子敲门入内,柔声安抚她。
她几乎以为,那女孩是对她心生怜悯了。
女孩确实怜悯地看着她,温言劝慰道:“殿下,您不要难过,驸马……”
她不知为何,忽然顿了顿,接着说:“驸马他一向体弱,明日就醒了。”
“多谢你告知我。”杨令虹连忙谢她。
女孩子却笑着说:
“殿下不必道谢,驸马他原本并非平民子弟,不过是想借您的贵气冲一冲,说不准就好了,才想要尚主的。”
她听得目瞪口呆。
女孩又道:“我也是担忧他的身体,才同意他尚主的,长公主殿下,您这么大度,又是后来人,应该不介意我进入这个家吧?”
她的愿景全都碎了。
她想说介意,那女孩却一点点告诉了她,驸马家世如何。
于是她只能温柔笑道:“无妨。”
随后的三年时间,她甚至不曾和驸马同榻而眠过,寄希望于公婆,却又被冷水浇了个通透。
他们明里暗里说她善妒不贤,拐弯抹角给她不痛快,刺她的肝肠。
为了兄长和边关,她全都忍了。
这样的日子,转眼就是三年。
时间流逝得竟如此快。
若不是附在了颜庄的遗体上,她居然觉不出这枯木般的生活有多难熬了。
杨令虹咬紧牙关,将自己从回忆中抽离。
她看着那些耀武扬威的下人,略作平静,才要与几个门房交涉,底下人早已顶撞上去,态度比公主府下人还要嚣张。
番役们并不生气,反而嘿嘿笑道:“瞧不见我们是东厂的人吗?识相点乖乖让开。”
若是自己小时候见到这副场景,杨令虹说不定会厌恶东厂,认为东厂嚣张跋扈,不该存留于世。
然而现在管着东厂的人是她,并且离报仇就差一步,她心中爽快万分。
杨令虹咳了一声,终于想起来继续转扳指,语调慢悠悠地说:“进去。”
“是!”
番役们齐齐大喝,声势震天。
伴随着这声大喝,公主府紧闭的正门,忽然间传来一声巨响。
门蓦地开了。
入目的是一片灿烂春光。
桃花树争奇斗艳,于微风中摇曳,日光蔓延其上,更增几分绚烂。
杨令虹的目光从花树上移开,渐渐下移,只见门后大路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人,另有个衣着华贵的女子,手提驸马,大步流星走了出来。
她眼神呆滞了。
那女子抬头往外望去,恰巧与她双目交汇。
弯眉秀目,眼含春水,好一个琦年玉貌的绝世佳人,杨令虹猛地打了个寒颤,这人——居然是她自己!
猛然间瞧见这么多人围在公主府外头,她自己的身体显然也极为诧异,迅速将驸马往地上一扔,双手于小腹处交叠,微微垂头,面庞含笑,款款走下台阶。
她行得端庄优雅,不紧不慢,杨柳细腰裹在葱白衣裙中,透着弱不禁风的意味。
若非她手提驸马踹开大门的场景太过深入人心,杨令虹几乎以为刚才那惊人场面是场幻觉。
公主府下人跪了一地。
按理说,身为颜庄,面对宫里的主子,杨令虹该下马行礼的。然而她瞪着那女子,脑子都快转不过弯来了。
这是谁?
谁在她亡故之后,占据了她的身子?
幸好她出于谨慎,没在东厂里说长公主已死,不然今天真不好收场!
杨令虹心头怦怦直跳,转扳指的动作越来越慢。
她的身体纤纤作细步,袅袅婷婷,一直行到她马前,仰头望着她。
“不知厂臣今日使人围了我的公主府,意欲何为?”她的身体开口问道,神色自若,声音温和,仿佛真就是杨令虹本人。
杨令虹这才反应过来,翻身下马,意欲行礼,却被自个儿身子虚扶起来。
“厂臣可有难言之隐?”
她的身体眉眼含笑,平易近人,似乎对她并无恶意。
可杨令虹却莫名的,从她身上觉出了几分尖锐的戾气。
这个进了她身子的孤魂野鬼,除了踹门外,言行举止居然叫她看不出什么破绽来。
身为真正的上昌长公主,杨令虹不能输人也不能输阵,同样捡起了得体的微笑,与她对视。
“这……”
她刚开了个口,就说不出话来了。
颜庄是个宦官。
再有权势的宦官,也不能弥补身份上的缺憾,他见到宫里的主子时,是要自称“奴婢”的!
杨令虹岂能张得开嘴?
她的身子抬手轻抚鬓发,纤细的手指微微翘起,笑容里多了几分讥嘲。
“怎么,厂臣莫非不愿告知于我?”
这个占据她身子的人,大约是个女人。
男人,怎么可能走出那样绰约多姿的步子,露出这样娇俏的神情?
男人她还怕一点,既然是女人,多半见不到掌管东厂的颜庄。
那她暂时不必逼自己口称奴婢了,还能有一些时间说服自己。
杨令虹含笑道:
“殿下说笑了。庄怎敢隐瞒殿下?昨日听说驸马苛待殿下,致使殿下身体虚弱,唯恐您出事,故而庄今日点齐人手,意欲捉拿驸马审问,不想却惊动了殿下。”
面前的魂魄果然没有听出不对来。
她低眉,做出无奈的模样,叹息道:“驸马确有无理之处,不过是我们夫妻间小打小闹,自己解决便是了,多蒙厂臣挂怀,亲自跑这一趟。”
在杨令虹如临大敌的注视下,她的身子微微颔首,邀请道:“还请厂臣留步,喝杯茶水再走,也好叫我答谢厂臣的关照之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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