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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妃娘娘的寝宫,名曰玉絮。
此处曾是庄婕妤的住处。
阮瑶并没有带上来喜,只是叫上了夏儿和几个孔武有力的粗使嬷嬷。
还带上了刘嬷嬷。
当初阮瑶落井,差点命丧,是刘嬷嬷的细心照料才回了魂,可以说在宫中嬷嬷里,刘嬷嬷是与她最亲近的。
今儿阮瑶说有事相求的时候,刘嬷嬷二话不说就放下了小厨房的事情跟随而来。
而同去的还有顾鹤轩。
其实顾大人被叫上的时候是迷茫的,他只是和寻常一样,在屋子里翻阅医书,想要找到有关于分魂之症的蛛丝马迹,借此来调配药方,结果就被阮女官找上门,好声好气的问他:“大人可愿意帮奴婢个忙?”
他怎么会说不呢?
眼前这位在殿下那里都不自称奴婢的,顾鹤轩早就看透现在东明宫的主子是谁了。
最大的当然是太子殿下。
可,太子殿下听阮女官的……
于是,顾太医没有太多思索,就跟着阮瑶出了门。
但是他并没有想到这人会带自己到后宫妃嫔的宫殿里。
顾鹤轩昂头看着那“玉絮”二字,脸上有一瞬间的复杂。
他与赵弘关系甚笃,自是知道这里之前是太子母妃的局所,同样也知道,这里现在属于曾经的宠妃许妃娘娘。
如今许妃的疯病还没有闹到明面上,可是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尤其是太医院里,这早就不是秘密。
顾鹤轩作为已经在东明宫常驻的太医,向来对玉絮宫敬谢不敏。
笑话,许妃娘娘明里暗里得罪的人可不少,加上二皇子这个拖累,如今她落难了,想要报仇的人可不少,而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用药。
明里暗里,各种花样,想也知道现在玉絮宫里的东西多半都不干净。
而从要服下的药汤里下毒也就成了最佳选择。
太医陡然变成了高危职业。
顾鹤轩很清楚,现在太医院就盼着许妃娘娘彻底不翻身,那么无论她是疯是死都无人过问,也就没有人追究责任。
不然,一旦上面放了话要彻查,不管下毒的贵人主子们能不能保全自己,起码太医院里又要换一遍人。
也不知道这些主子们出点事儿就拿太医撒气的脾气是哪儿来的。
见顾鹤轩停在宫门前,迟迟没有迈步,阮瑶便转过身,笑容温婉如常:“顾大人在想什么?”
顾鹤轩想了想,终究还是问出口:“女官,为何要来此处?”
阮瑶依然神色温和:“治病。”
“给许妃娘娘治病?”
“是。”
顾鹤轩有些疑惑。
因着赵弘有许多事情都是交给他去办的,所以顾太医很清楚几位皇子之间的龃龉,也知晓许妃娘娘给东明宫下过的绊子。
旁的不提,只说之前许妃簒夺陈贵妃过来东明宫里搜了阮瑶的寝室,结果弄出来了个小鸡吃虫图的事情,就摆明了两边结下梁子,撕破脸皮了。
结果现在许妃倒霉,阖宫都落井下石的时候,偏偏阮瑶要来治她?
顾鹤轩是不信的。
这位阮女官外柔内刚,虽长了个弱柳扶风的模样,可是绝不是那种胡乱播撒同情心的菩萨心肠。
多半,治病是假,下手是真。
感觉自己抓住了真相的顾鹤轩便进了门。
倒是一旁跟着的夏儿多看了几眼。
之前她给如儿传话的时候,是亲耳听过自家阮姐姐的那些话的。
听上去平静,其实字字泣血,甚至眼中有泪光,绝不是轻轻放过的样子。
尤其是后来阮瑶还孤身一人去过一趟太后娘娘那里,多半是早就在心里有所筹谋。
不然,为何玉絮宫诺大宫殿前面竟然连一个宫人都没有?
但是夏儿心里半点不怕。
这宫里本就存不下心软之人,况且,许妃如今只能说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她活该。
夏儿不着痕迹的左右看了看,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紧紧跟在阮瑶身边,神色沉静。
阮瑶似乎能察觉到夏儿的心思,温和的摸了摸她发间绒花,可是步子半点不停,直直的朝着内殿而去。
而顾鹤轩很快就发觉,这玉絮宫格外安静,甚至有些萧索。
他不由得问道:“为何没有洒扫的宫人?”
回答他的是跟随而来的刘嬷嬷:“宫人们也是有心思打算的,谁都想跟一个得势的主子给自己赚前程,如今这形势,有点门路的宫人都会另寻他处吧。”
顾鹤轩点点头,其实他也知道这宫廷看似繁华富贵,其实其中的人情冷暖比市井人家惨烈得多,玉絮宫中的人想要换个主子也正常。
可他疑惑的是,宫有宫规,如果宫人想要换地方当差,都是要得到内官监里面得了印才行的,绝不可能拎着包袱就走。
如今玉絮宫萧索,只能说明,内官监的掌印来者不拒,全都落了印,让他们走了。
等闲会这么做吗?
而在这时,他们已经穿过了走廊,到了内殿外。
阮瑶并没说话,只是定定的站着,轻缓的抚了抚发间的碧玉发簪。
这簪子,顾鹤轩见过的,还是自家太子殿下前几天炫耀时候所说:
“母妃让我赠给未来娘子的。”
这便是庄婕妤的遗物,现在到了阮女官的手上,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正想着,刘嬷嬷已经带着几个粗使嬷嬷上前,几下就推开了紧闭的内殿门。
里面,一片昏暗,窗子紧闭。
阮瑶迈步进去,一双漂亮的眼眸左右观瞧,很快就看到了似乎受到惊吓而蜷缩在角落的许妃。
旁边守着的,是端着药碗的如儿。
见阮瑶来了,如儿有些惊讶,拿着勺子的手也松开了,瓷勺碰在瓷碗上,发出了清脆声响。
阮瑶对着她点了点头,然后对着刘嬷嬷低声说了几句。
刘嬷嬷点点头,然后就做出凶神恶煞的模样,一边往前走一边冷笑:“这里用不着你伺候了,快快出去。”说着,就去抓如儿的衣襟。
看上去动作凶狠,可实际上,没用多少力气,甚至格外轻柔。
如儿刚刚有些懵,现在也已经反应过来。
假做挣扎,发钗都掉了,然后就好似力不从心的被刘嬷嬷拽走了。
而如儿的离开,让许妃越发慌张。
她紧紧地贴着墙,一双眼睛惊慌的瞪大,嘴唇颤抖:“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不是我,你离远些,不要杀我……”
阮瑶虽不懂医术,但是看许妃娘娘的模样也知道她这会儿就是疯子的模样。
只是阮女官在宫里学会了不少,其中有一条便是,等闲不要轻信旁人。
于是她笑了笑,行了一礼,语气和风细雨:“娘娘瞧着身子有些不爽利,奴婢这便让太医给娘娘瞧病。”
几个粗使嬷嬷立刻上前,一把抓住了许妃。
这次她们可也没有对待如儿那样客气,说拽就拽,毫不留情。
阮瑶却轻声道:“轻着些。”
嬷嬷们立刻放缓了动作,但也没让许妃挣脱开。
倒是顾鹤轩愣了一下。
本以为阮女官是过来挑事下毒的,可如今看来,竟还是要给许妃留着体面……莫不是自己之前想岔了?还是阮女官当真发了善心?
阮瑶却不觉得自己有多良善,她施施然的找了个圆凳坐下,说出了那句经典台词:“莫要叫了,纵然你叫破喉咙,也是无济于事的。”
许妃现在是叫嚷不出来的,因为刘嬷嬷已经把帕子团起来,塞到了她嘴里,强行摁在了桌前。
阮瑶依然笑着,对着顾鹤轩道:“还请大人去给娘娘瞧瞧。”
顾鹤轩从未见过这样的阮瑶,背脊都有些发麻,也不多说什么,只管快步过去,给许妃搭脉。
阮瑶知道诊脉是需要一番功夫的,也不着急,自顾自的拿出帕子瞧,在心里琢磨着,等会儿等殿下下朝要给他准备什么吃食。
糖渍花瓣还剩下不少,不如拿来做甜汤吧。
昨天江太后还让她提回来了些新鲜牛乳,回头做了奶馒头也是好的。
不多久,顾鹤轩就收回了手。
阮瑶笑问:“能治吗?”
顾鹤轩缓缓点头:“能治。”
阮瑶松了口气,轻声道:“那就劳烦顾太医了。”
如果说这事儿是旁的人吩咐下来的,顾鹤轩一定阳奉阴违,可是请他的是阮瑶,这是自家殿下心尖尖上的人,就算现在不说清楚原因,顾鹤轩依然会尽心尽力。
毕竟是亲眼见识过的,自家殿下宁可伤了自己也不会伤了她,这是真的放在了心坎儿里疼的。
阮女官说的话,比圣旨还管用。
毕竟,顾太医对着皇帝都敢阳奉阴违……
不过在取针的时候,顾鹤轩还是提了句:“阮女官,微臣可以施针用药,但这毕竟是玉絮宫,恐怕消息掩盖不住。”
这个担忧实在是太过寻常,寻常到顾鹤轩觉得阮瑶做的这件事像是没有给自己留退路。
他们,一个东明宫女官,一个太医院太医,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进了后宫妃子的宫殿,还要摁着人家治病?
稍微透露点风声出去,那就谁的脑袋都别要了。
之前顾鹤轩跟出来的时候,以为阮瑶就是假借着让自己瞧病的幌子过来找许妃套话,可现在不一样了,这是让自己真的诊病,而且还直接绕过太医院用针。
顾鹤轩觉得脖子冷飕飕,像是随时随地都要搬家似的。
阮瑶却是依然笑着,声音温和:“大人放心,没人知道我们来过。”
昨日去求见江太后,就是要求她牵扯着那些娘娘们。
至于这玉絮宫的宫人,谁想要进出都要经过八局四所。
如今这些地方都在阮瑶手上,谁敢说话?
阮女官难得尝试一把以权压人的感觉,不得不说,确实是方便许多。
顾鹤轩并不知道内情,可是见她这般说,也就不再多问,立刻下了针。
然后写了方子,道:“这服药,煎服送下,一日两次,大约五天就会有效果了。”
夏儿上前将方子收了,阮瑶则是道:“有什么法子能让娘娘现在先清醒些?”
顾鹤轩点头:“有,就是要疼一些。”
阮瑶语气轻轻:“讳疾忌医要不得。”
顾鹤轩本就不是个心慈手软之人,直接拿出一根金针,等嬷嬷们摁住了许妃的肩膀,他便将金针刺入了肩颈偏下位置。
那是什么穴位,阮瑶不知。
不过她很快就看到许妃抽搐一下,那双混沌的眼睛开始变得清明。
阮瑶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一抹笑,可是眼睛却是一片冷冽。
她心想着,这个人,一定要活着,还要清醒,要实实在在的把当年的事情都想起来。
死亡其实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很多人都不怕死,怕的,只是死前的零碎罪。
阮瑶早已不是刚入宫时候的小可怜,但依然不想脏了手。
可是,人家的毒药都快喂到赵弘嘴里,她若还是轻轻放过,那才是真的傻了疯了。
只是现在时间还不恰好。
想死,也要把她知道的抖落干净再说。
站起身来,阮瑶往前走了两步,低头看着痛苦喘息的许妃,声音轻轻:“希望娘娘能康健,这话,奴婢发自真心。”
顾鹤轩抖了一下。
怎么觉得,这语气,和太子殿下一模一样。
而此时的许妃觉得自己清明了起来。
可她却觉得自己比刚刚更加痛苦。
一个清醒的疯子,比彻底疯癫,要难受的多。
她能清楚地记得自己疯癫时候做出的丑事,能记得自己的昆儿生死不知,能记得许家怕是要大厦倾颓。
担忧悲伤惶恐绝望一起压过来的时候,让他喘不上气。
用力的挣扎,想要往上抬头。
阮瑶便抬抬手,嬷嬷们松了力气,而许妃就这么直接趴在了地上。
她的声音嘶哑:“你到底想要什么!”
阮瑶原本是笑着的,可是这个笑渐渐的就淡了。
骨子里依然是个和善温柔的人,但她同样守着自己的那份本心和底线,而且直到现在,阮女官有些明白为什么自己能和赵弘走到一处。
他们有个地方倒是无比相似。
护短,护极了。
于是阮瑶蹲下来,拿着帕子,轻轻地擦去了许妃满脸的泪,动作格外温柔。
偏偏就是这个动作,让许妃瞳孔收缩,整个人都开始颤抖。
曾几何时,也有个如斯美貌的女子,在这混沌后宫中,总会护着她,保着她,会温温柔柔的对她笑,喊她一声妹妹。
而许妃很快就看到了阮瑶头上簪着的碧玉发簪。
这簪子,这簪子……
许妃的脸色变得煞白,突然挣扎起来,而即使嬷嬷们孔武有力依然有些拿不住她。
而阮瑶听得分明,这人嘴里喊的是“姐姐”。
顾鹤轩并不知道秘辛,也不知晓前尘往事,但是他的眼睛足够清明。
阮瑶是有心把发簪露给她看的,也是突然过去给她拭泪的。
所以,阮女官是故意的?
顾鹤轩脸上露出了些许惊疑不定,可他没有开口,反倒越发安静,只管站在一旁,恨不得和墙壁融为一体。
阮瑶并没有瞧她,只管定定的看着许妃。
许妃还是满脸慌张,甚至有些呆滞,只知道念叨着:“你要什么,你到底要什么……”
见她的脸越来越白,阮女官缓缓收回了帕子。
随后,笑了。
笑得如三月春风,暖如朝阳。
嘴唇轻轻开启,声音温婉动人:
“自入宫来,我不争不抢,逆来顺受,只因为相信良善人行良善事,该是有好结果的。
“时至今日,我依然如此觉得。
“只不过,善心人不能总吃亏。
“我不信命,只是觉得,这人世间还是现世报多一些的好,若你等不到,我就帮你求一求。
“旁人的事,我不管,只一人,他护着我,我自然也要护着他些。”
她伸出手,直接捏住了许妃的下颌,往上一抬,四目相对,阮瑶依然笑着,可是声音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决然:
“我来,为赵弘要一个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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