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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29日

粉色小卡片上一条毛了边儿的白痕,显然被折了一道褶又抚平,写得都是些常规项目。贺永安翻过来,一个辨识度很低的名儿,“梦璐”。

只不过那印刷的联系电话,被黑色水笔涂掉,在旁边手写了一串狗啃的数字。

贺永安:“……”

他眼皮掀了掀,“你不是梦璐吧。”

这女人愣了,一口咬死,“我就是梦璐。”

行吧,贺永安也不管她是不是梦璐,是不是捡了别人卡片冒充。他是想起来猴子在家每天嗷嗷没门路,要死于寂寞。

“梦璐”看他准备关窗,倏地要伸手扒窗户,那指甲涂得品质实在不敢恭维,确实像个赶鸭子上架的。

贺永安呵斥,“别瞎几把碰。”

梦璐又哦一声,退后,瞥了眼四周,“大哥,我头一次做这个活儿。”

这话都是老套路了,贺永安拆穿,“每个璐璐都这么说。”

梦璐把口罩耳挂摘了,倒是没拿下来口罩,歪头给他看耳侧一块红肿。

语气焦急可怜,“大哥,真的。我是被网恋对象骗来的,交了钱进传销组织,这是他们打的。疫情来了他们看居委会开始排查,就跑了,我好不容易才出来。我没钱,没饭吃,房东要赶我走,身份证没带出老家,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你收留我几天吧。”

她瞥那个卡片,“好吧,我不是梦璐。”

“但那上面写的,我都可以的。”

这着急营销的模样,倒像个憨憨。

贺永安且相信她,把卡片往车前遮阳板上一夹。

他反正闲着无聊,隔着车窗逗她两句,“我去过湖北。”

梦璐听清楚以后,猛然直直地退了两步,劣质高跟鞋差点没折断。

想起来自己的手碰了他车窗,掏出来酒精猛喷。

这老半天才一辆车经过,梦璐还是有点不死心,鼓着腮帮子片刻却说不出来。

贺永安挥了挥手,“我给你介绍我兄弟吧,等电话。”

梦璐看他要走,“真的吗?”

贺永安视线下撇她袜子,最后撂下一句话,“假的,肉色更适合你。”

他再次顺着城中村弯弯拐拐的道路出去,找肥强费劲,找个出口还是容易。城中村就是这样无孔不入,难以封闭,疫情排查难以推进。相比之下,咸楼虽然住得鱼龙混杂,独立成几栋能围起来。

贺永安马不停蹄。

直奔滩城市中心的一个近年来还算高档的小区跑。因为不给外来车辆进出,他小区门口停下来。

鱼蛋在路灯下戴着口罩冲他挥手。

贺永安把车窗欠了指缝那么丁点儿距离。

鱼蛋大名余琰,从小被叫成鱼蛋,久而久之大家都习惯了。两人是发小,一个小学一个初中一个高中。

一起混过网吧,泡桌球馆,在街机厅里打得没日没夜。

后来鱼蛋高中毕业就借钱开了街机厅,现在发展成一家不大不小的电玩城,老婆也是电玩城里认识的。除了跟他一样,父母双亡,算得上人生赢家。

鱼蛋对着这车窗缝隙无语,他把一包口罩从缝隙里塞进去。

又晃了晃一兜子消毒水酒精,“你他妈的,这车窗比女人还窄,开大点儿。”

贺永安知道他老婆怀孕了,不想让鱼蛋接触他一个湖北回来的。

“我操,这还窄,吹牛还是你牛逼。”

贺永安目测一下,勉强再摇下来五公分,一样一样儿地把东西往里拿。

最后鱼蛋给他塞了个一次性饭盒。

“给你的,你嫂子知道你不做饭,热乎的饺子,韭菜馅儿的。”

贺永安笑了,接过来,“啧,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嫂子。”

鱼蛋轻踹一脚车,“滚你大爷。”

两人熟稔,贺永安没道谢,重新发动车子回去。

鱼蛋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贺永安挑眉,继续逗他,“怎么?头上真绿了?是不是满足不了嫂子。”他晃了晃手里的饭盒,“你得多吃韭菜,还不明白嫂子的用意吗?”

鱼蛋跟他老婆情深意笃,贺永安才敢涮他。

要不是隔着车窗,鱼蛋想直接撂倒他。

他俩只好互相挤眉弄眼,瞪眼示威。

鱼蛋忽然看了看四周,趁无人经过,压低声音,“我听我在人民医院的兄弟说,咱们滩城第一例确诊的新冠肺炎,那个阮x,其实就是阮力。”

他拿手机给贺永安看。

红字的滩城市最新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通报。

所有的患者都被人名保护为姓氏+x

现有确诊病例23例(其中重症病例2例):

1.阮x,男,47岁。因工作原因曾去过武汉,无同行人。后持续发热,已确诊为新冠肺炎,目前隔离于滩城人民医院,足迹及接触人员还在排查。

看着就像个平平常常的倒霉上班族,谁能知道这是滩城正霓集团的老板阮正霓呢。

阮力当年从滩城第一盐厂出去以后,就投奔另外一家后起之秀,摇身一变成了股东。没几年发了家,收购了正盐盐厂,又陆陆续续收购,最后成了滩城首富正霓集团老板。他早就改了名字,滩城人只知道他叫阮正霓。

除了当年的少数人,没人知道他曾叫阮力。

阮力这名字不亚于平地惊雷,在两人之间,隔着车窗炸响。

鱼蛋说完以后,音量提高,气势汹汹来了句,“活该,真他妈大快人心。”

他看贺永安没反应,愣了愣,试探着问,“你忘了这个人?”

贺永安当然忘不了。

出事的时候,他俩刚十八,浑浑噩噩屁都不懂。这些年阮力风生水起,他俩平头百姓,一个有老婆有小日子,一个跑车糊口,生活不好不坏。

这些年来他俩都没提过阮力,贺永安怔住罢了。

“他化成灰我都忘不了。”

贺永安骂咧时候眉峰上挑,耷拉的眼角提起劲,配上他刚硬的棱角和黑黄的皮肤,就显得有几分穷途末路的凶狠劲儿来。

半晌,他把手里饭盒放旁边座椅上。

贺永安又收敛了,目光瞥着座椅垫子上的线头,避开与鱼蛋对视。

笑得无所谓,“算了吧,他这种人。这么有钱,得了新冠能怎么样,死不了的。”

鱼蛋何尝不知道这个理儿。

他还是恨恨地,“我操他妈的祖宗十八代,我现在开始每天烧香祈祷他早点被新冠整死。我怎么没发现新冠这么好,再肆虐点,让他死透。”

实际上他的电玩城被通知允许复工的时间,至少到3月9日以后,一个多月的租金和生意就这样打水漂,怎一个惨淡了得。

说这种话,不过是意气用事。

疫情当前,穷人能活着都不错。

贺永安敲了敲车窗,“恶人自有天收。你快回去吧,嫂子还在等你。”

滩城有一段儿沿海公路特别曲折,夜间行车许多司机没留意提示牌子,就给吓一跳。

270度的弯外加路边一块凸出来的险峻礁石。

据说是为了不破坏这块礁石,贺永安倒是熟悉,完全没减速就过去了。

边上路牌还刻了潮汐时间表。他早就倒背如流,看都不看。

前面路口似乎有几个走鬼的。

趁着晚上排查疫情的警车休息,准备沿街摆卖。

贺永安回过劲儿来猛踩刹车,果然,有个竟然是张远,还穿着那天那件衣服骑着个三轮,三轮后头放了几个泡沫箱。一路骑车泡沫盒还在一路淌水,在地上留下一道蜿蜒的线。

贺永安兜兜转转又是正霓广场。

正霓广场还没完工,灯光不亮,到晚上只剩一块巨型光污染的led屏亮着。值此时节,广告没了,就剩“请佩戴口罩”的疫情宣传。

他忍不住在路边停了车,抽起闷烟。

正霓广场的许可没批下来,亏他还以为是他投的举报管用了,没想到,是人家阮力得了新冠自顾不暇。从鱼蛋那儿传染来的幸灾乐祸感,很快被挫败感搅和得所剩无几。

好笑的是,他还以为鱼蛋过得挺好,只有他一个人喜欢漂在路上。

贺永安骂了句操蛋。

回头打了双闪,干脆蹲在路边,就着海腥味儿,把韭菜饺子往嘴里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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