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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郊孤松,这是临清十景之一。

郑照以为会看一棵古松巍然孤耸,然而等他到了东郊,满眼人山人海。有挑担子的,有推小车子的,也有坐轿子的,叫卖吆喝喧闹不已。这棵古松的叶子有米粒、竹蔑、针、刺、喇叭5种形状,因此称为五样松。而民间往往管它叫做五祥松,有人说是哪个不识字的人叫错了,也有人说是哪个粗心大意的人手误了,但人们往往更愿意相信它的五种叶子各代表着五种福分,官,名,财,姻缘和子息。

来游赏祈福的人中,有商贾和妇人,但以读书人居多。他们寓谈阔论,说说笑笑,与市井嘈杂混在一起,并无区别。古松就矗立在人烟最为鼎盛的地方,黛色参天二千尺。

郑照看着这棵古松,没由来的就想到了贡院前的古槐树,它也是这样被人围绕着,簇拥着,然后回以沉默的注视。

古槐树见证多少举子白头考场,也见证了多少举子少年得意。从它面前经过的人在官场浮沉,或平步青云,或身败名裂,最终都成了冢中枯骨,而它依旧在贡院前注视着举子。

然而在这棵古松面前,贡院的槐树还只是个孩子。郑照看向树前的石碑,上面说它依旧一千多岁了。从尧舜算下来,三千年八百年的历史,它占了三之一。它一定见过佛教西来,胡马北来,也许天竺僧人曾坐在它树荫下传教,也许狄戎人的战马曾啃过它的枝桠。它一定还见过千千万万的民夫被隋炀帝驱使着开凿运河,毕竟运河就在身边不远的地方,而它又那么高。

它到底见过多少人,郑照不禁浑身一颤,现在它也见到了自己。就在这一瞬间,所有喧嚣不见,他仿佛伫立在旷古,身影渐渐与过往的人重叠,倒影在时间河流里。

“平湖,把笔墨摆上。”郑照闭上眼睛,平复自己的心绪,用笔要稳。

平湖答应了一声,转身找到个卖鳝丝面的小贩花钱借了个桌子,然后把身后背着的书箱取下,里面不仅有简单的笔墨纸砚,还有镇纸,笔洗,笔架和颜料。少爷出门游赏,这一套要带齐。

郑照手里研墨,目光注视着古松,柯如青铜。

一群穿着青衫的生员走到他附近,这个地方好,不远不近,正好可以看到古松全貌。其中一个生员看着五祥松叹气,说道:“唉,今年恩科我们临清除了卫长风无人考中进,明年会试也不知道结果如何?官学烂透了,要是我临清有个好学院,也不至于此。”

“江兄这话可小心些,要是让教谕听见了,这廪生的名额怕要没了。”他旁边的瘦高生员听见后说道,“再说了,朱兄作为贡生进了国子监,国子监今年可出了个好些个进士,明年会试朱兄定能考中。”

那个朱兄正在五祥松前瞟着祈福的姑娘们,听见他们两个说话,便高声道:“江逾白,我知道你向来和我不对付,没关系,我不同你计较。但朱某今天在这里正告你,无论你如何议论官学,我们国子监不仅是官学,更是天下学院之首。今科状元卫长风是国子监监生,名满天下的郑乱萤也是国子监监生。”

郑照研墨的手一顿,闭眼片刻吗,然后睁开眼睛接着研墨。大庭广众,自然会吵上许多。

朱承畴这一嗓子,周围的学子们都看了过来。除了临清本地人,五祥松还有从附近别地过来玩赏的,他们见是官学的生员们,便都往这边走过来看热闹。对于绝大多数读书人来说,能靠进官学已经很不容易了。

“兄台是监生?”有个外地学子问道。

朱承畴眼中露出得色,点头道:“正是,朱某幸得教谕赏识,在国子监读了两年,卫状元和我交情不错。”

学子们闻言眼睛都放出了光,卫昀恒可是状元啊。

“卫状元也是我临清人,不过很少回临清,只在去年成亲时回来一次,听说还开过一个诗会,但与会都是从京城来的监生,可惜我临清府学的生员至今无缘一面啊!”

朱承畴听了后哈哈大笑道:“我在国子监中与卫斋长是天天见面,课业每有不解之处,他都倾囊相授。”

“这听起来朱兄与卫状元交情不错?”

朱承畴愣了一下,随即抬起了下巴,摆摆手道:“话不能这么说,我和长风确实交情甚笃,但长风乃是官身了。唉,恩科前我们还一起温书,想着一起金榜题名,谁知我早上睡过头没赶上错过了首场,真是有愧于长风啊。”

当时他们三个都在忙着跟仇文昭纠缠……

郑照放下手中的墨条,强迫自己静下心来。若古松可分为根、干、枝、叶四个部分,树干决定了松树的姿态。若要画古松,应该先画树干。

“朱兄莫要忧虑,还有明年会试呢。”与他要好的生员忙安慰他了一句,又感慨道,“我之前还不知道朱兄在国子监的经历,今日才知朱兄有状元在侧传授经验,明年必定高中,我临清就指望朱兄了!”

其余的临清学子也附和,瘦高生员见了低声对江逾白说道:“江兄,我知道你看不上朱承畴,可他跟卫长风关系好,若要走科举路,不能得罪翰林官啊。冤家宜解不宜结,江兄不如趁今日与他服个软,把旧年恩怨了结。”

江逾白眉头皱起,纠结了片刻,咬牙走到朱承畴,作揖道:“以前都是小弟的不是,请朱兄见谅,明日我做东去吃下凡肉。”

“哪有见谅不见谅的,我从来就没计较过这些事情。”朱承畴单手扶了江逾白一把,却一点力气都没有用,“择日不如撞日,下凡肉我们一会儿去吃吧。”

江逾白脸色一阵青一阵紫,最后还是应了,“朱兄赏光便好。”

郑照提着笔,眼睛死死盯在宣纸上。蘸重墨勾画出来的主干太鲜明,需要笔笔到位,然而他刚才画歪了一笔。

心不静。

这心怎么静?

几个之前求姻缘的姑娘们早就偷偷竖起耳朵听这边的动静,朱承畴说的话她们一字不落的全听到了。有个活泼胆大的问道:“状元爷才高八斗,他好相处吗?”

朱承畴眼睛一亮,随口扯道:“长风还算好相处,就是为人太介直,嘴上没个把门的,不分时间场合的到处乱说,这点经常得罪人,每次我都告诉过他,可他就是不听。”

这种私密之事,一般难能听见,众人都在他身边,想要听更多的事情,如同众星拱月。

等等,怎么有个星星不合群?

朱承畴颇为陶醉的享受着人们的注视,却看到低头作画的郑照身上,他似乎对他的那番话不感兴趣,现在人们都围过来了他也无动于衷。

朱承畴迈步走到了郑照身边,歪头看了一眼的画,便说道:“画得不太行啊,树干一点都流畅,墨水也不足,该换笔了。”

“这是勾皴法。”郑照侧锋向下画出较粗的主干,收笔留飞白。

朱承畴没想到会被顶一句,脸色变得难看,冷哼了一声说道:“郑乱萤可亲自教过我丹青之道,你这种乡野技法太过粗俗,莫要大放厥词!”

“朱兄也认识郑乱萤?”学子一阵哗然,姑娘们眼睛亮晶晶的。

朱承畴道:“当然认识,在国子监的时候,我们三个人经常一起出去喝酒,郑乱萤嗜酒如命,每次都是我把他送回家的。”他这番话说完,转头看向郑照问道:“你既然好丹青,可曾见过郑乱萤?”

他问的时候朝郑照走了一步。

见一个美貌小郎君孤身立在原地,还不说话,姑娘们不禁心生怜意,纷纷道:“公子年纪小,许是没见过世面,朱相公不要这么凶。”

朱承畴一听更气了,高声说道:“郑乱萤曾亲教我画松,笔法用墨都要意味高雅,尤其是何时该换墨,这点更要精心,画树的时候墨汁一定要浓,浓得都粘稠那种,这样树干画起来才乌黑油亮,你听懂了吗?”

郑照放下笔,无奈的说道:“我就是郑乱萤。”

周围一片死寂。

过了会儿,稍远处的姑娘们不禁发出轻呼,似乎决定往这边走一走,看得更清楚一些。

朱承畴脸色变了又变,耳朵又热又红。他看见周围学子的交头接耳起来,想不想的就说道:“在下肚子疼,先行告退了。”说完他就一溜烟的逃走了。

总算清静了,郑照又提起笔,低头画松枝。枯笔蘸重墨,或向上生长,或向下弯曲,或平生横出,古松已然错落出枝。

江逾白见朱承畴灰溜溜的逃走,只觉得扬眉吐气,他笑着走到郑照身边,拱手道:“晚生江经,字逾白,不知是否有幸请您去毅雅楼尝尝临清风味。”

松针要疏密叠加,但不能凌乱,墨色应变浓淡。郑照侧锋卧笔将墨色调淡,然后落笔微旋,捻点挑出松针,江逾白在旁边等着他回答。

散笔画好,郑照抬头道:“我要吃下凡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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