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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平四年冬,仕林和百姓都学会了不谈国事,变法方兴未艾。

朝阳坐在妄园里,摩挲着一盏琥珀杯,酒水晃动着光影。她的耐心很好,在这个园子里熬过六年,又在外面等了五年。可现在这份耐心已经见快底了。朝阳将手里的酒杯放在桌上,起身便往外走,十次来九次都不见人,看来是她对他太过宽容和善了。

“陛下小心。”郑照正和出门朝阳撞了满怀,伸手扶住她。

雪晴天气,他就没有穿厚重大氅,北风吹过来,衣袖猎猎作响,衬得松腰玉瘦,泉眼冰寒。朝阳心中一动,双手缓缓移到他腰间,却摸到了好些雪痕水渍,不禁皱眉问道,“天寒地冻的,乱萤这是去哪里了?”

郑照避开她的手,走进屋里说道:“风大,有些冷,陛下有话问也还是先进来再问吧。”

擦肩而过,留下阵阵幽香。朝阳坐到了郑照的身旁,挑眉问道:“这是熏的什么香,挺好闻的。”

他踏雪上山寻梅,半个身子被梅枝上的积雪落满,归途见了阳光就化成水浸湿了衣衫,沾染到梅花未发的清香。郑照坐在暖炉前,熏风烘着衣裳,“多半是山间雪水。听婢子说清霜一夜折了芭蕉。芭蕉折,梅花开也,我想着就去后山梅林看一眼,不料只有满湖风雪。”

“哦,原来这样,我还以为你是故意避开我?”朝阳闻言抬起头,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陛下知道原因的。”三足瑞兽铜炉青烟袅袅,郑照没有否认,他起身拿起桌上的酒壶敛袖放在承盘上温着,“陈南枝和董北原两位老先生曾主持我的冠礼,于我如师如父,他们先后过世,我自当为他们守孝。”

朝阳见眼前人一袭白衣,宽袍缓带,更兼举止潇洒,姿态风流,更不愿意听这些废话。四年多拉拉扯扯,他没烦,她烦得很,现在她还有什么得不到。朝阳手执琥珀杯走到暖炉前,自斟了一杯酒,半倚着对郑照说道:“乱萤有时间说这些话,不如该用这张嘴干些别的。”

郑照闻言看向朝阳,也拿过酒杯斟满,“陛下若是想干些别的,就回宫里去,自有人陪你。”

朝阳听了他这个口气,只觉胸中气血翻涌,好久没有人敢和她这样说话了。她冷笑一声,伸手扇了他一记巴掌,郑照白皙的脸上瞬间染上一抹红,好似凌霜雪的红梅,朝阳看着那处艳得夺目的肌肤又忍不住的亲上去。

“西山书院三百人革除功名,穆笠翁狱中病死,他们因言获罪,陛下你说现在天下共称圣主,是真心实意的,还是敢怒而不敢言?”

朝阳听到这话抬起头看向他,郑照神色平静好像什么都说过。

这话听起来像威胁,也确实是个威胁。如果他怀恨在心,又能不顾亲人安危,那么与他太亲近对她而言则是以身试险。一把利刃,一只箭羽,足以毁灭□□凡胎。她坐拥天下,何必要冒这个险?真的非君不可吗?不是,她只是想要而已。贪心也好,渴望也罢,如果一开始什么不敢想,她现在可能是个寡妇,带着有藩王血脉的孩子,在弟弟手下讨生活,靠别人手指缝漏下渣滓过活。

朝阳松开了他,轻笑着说道:“乱萤,你知道我最不信邪,凡我想要的,蛰伏十余年也要拿到,总有你心甘情愿的一天。”

郑照道:“陛下大可一试。”尽管他说出口的威胁永远不会去执行,但这玩意管用就好。

朝阳听到这句话,把酒壶又放回承盘上,转身离去。

见人走了,郑照叹了口气,对着屋子凭空说了一句:“出来吧。”

里面暖阁窸窸窣窣,元顺从帷幕后走出来,慢吞吞的抬起头,睁着眼睛有些痴愣的看着他,然后又低下头完着自己手发出傻笑。

怎么,又傻了?

郑照把人拉到面前来,伸出两根手指问道:“这是几?”

元顺笑着不理他,只说道:“吃龙须糖。”

郑照无奈的看着她,吩咐厨房去给她做龙须糖。糖丝雪白,入口即松,这一做又是六年。六年里,卫昀恒被接连弹劾,变法却如火如荼,有条不紊的进行。统一赋役,计亩征银,动了地方乡绅的钱袋子,也减轻了百姓负担,更是肥了国库。

一切进展顺利,直到今年夏天山东出现洪涝,百姓颗粒无收,交不出银子。但凡出了灾荒,哪有能交得上赋税的,可是这次地方乡绅却在鼓噪百姓,说这次交不出银子,弄得卖儿鬻女,都是因为朝中卫大人的变法。一时民情激怒,有被逼成盗匪的灾民直接扯上了诛杀卫贼的旗帜,大梁烽烟四起。

如此,乡绅党羽的弹劾,便如刀剑一般杀死了卫昀恒。更确切的说,他死于流民行刺,或许不是流民,但谁又说得准呢?

夕阳微漏残红,郑照放下笔,这么多年游记再难写也写好了。他不知道已经有多少认识的人离开了,但恍惚间总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好像谁都不认识了。无所事事了一会儿,他离开书房,撑一支长篙划破湖中晚霞。

朝阳来时正看见他自藕花深处来,便笑道:“轻舟泛残阳,乱萤今日难得有如此雅兴。”

“夏日炎炎,想吃一些清爽食物罢了。”郑照乘舟穿过花底,停在渡口上岸,弯腰从船捡起素藕交给唐阳,吩咐他去洗干净。元顺本来就坐在湖边揪着草玩,看见朝阳过来连忙逃走,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公主今日喜笑颜开,好像很高兴,可是有好事?”郑照从唐阳手里接过洗干净的藕,从袖中取出如水短刀,借着落日熔金切断素藕。

朝阳笑着坐到一边,靠着水榭的栏杆说道:“这些年莲花教乱民四处生事,今日沧州府来报,说是已经诛杀了首恶,也就是他们的教主,好像是沧州的女道士。”

郑照握刀的手一顿,藕断丝连,低声问道:“前些天不是说莲花教的首领是个已婚妇人吗?怎么变了女道士?”

朝阳摇头道:“那个是假的,虽然名为首领,但教众信奉的不是她,莲花教那些个经文我也看过,说的是明净王出世,应该就是道门正支。沧州知府已经查到,莲花教就是云鹤派的分支,而云鹤派就在沧州,换言之他们沧州那两个女道士才是莲花教的教主。”她说完这个笑了一下,又说道:“这事也没什么可说的,乱萤,诰命诏书已经送去山阴府,从这起你娘就是正室,你也不是什么外室子了。”

这件事才是无关紧要的,关紧要的事情,比如西山学院三百学子的功名,依然还是那般模样。寒窗苦读十年,竹篮打水一场空。

郑照切好藕,把藕片递给唐阳,没有去吃它,而是看向朝阳说道:“后山有座亭子不错,风景秀丽。陛下今日若有时间,可要同我一起去那里虚度了?”

朝阳闻言且惊且喜,看来还是诰命有用,她吩咐侍卫们远远跟着不要离太近,换了身衣裳,穿了登山屐便和郑照一起上山了。

楼外残阳红满,妄园雕梁画栋,这后山确实天然野趣。一个小破亭子,漫山遍野的古树老藤,连个人影都没有。朝阳不解看向郑照,说道:“就这里吗?乱萤,如果底下人不尽心干活,你就同我说,这个亭子明天明天叫人来修整……”

“陛下。”郑照拉了她坐下,“闭上眼,仔细听。”

草虫鸣叫,山果落地,斜风细雨,穿林打叶。这些是平常听不到声音,朝阳听了一会儿,似乎自己也成了山林的静谧。

小亭溅雨乱珠圆,他们一时半会是走不了,朝阳睁开眼睛看向郑照。他眉目如画,见她望来,便颔首一笑,更增风致。朝阳闭上眼睛,突然觉得自己算是赢了。

对于妄园来说,眼下是戒备最严的时候,因为禁卫军随着女皇到此。可元顺却觉得,眼下也是戒备最松懈的时刻,因为所有眼睛都全神贯注的盯在朝阳身上。此时此刻,妄园里几乎全部的侍卫都去了后山。

她看了一眼蒙蒙山色,也不顾身上淋着雨,跑回来自己的院子里。走进卧房,趴在地上伸手从床下拿出一套藏好的婢女衣裙。这衣裙放了许久都没人发现,全是因为婢女知道她傻,又怕被她咬,便敷衍了事的收拾打扫房间。

解下衣服换好,元顺想了下又放回了床底。她正要往外走,却忽然听见有婢女脚步声传来,越走越近,似乎是要进来。她皱着眉头,有些手足无措。时间不够把衣裳脱下来,她年纪比年纪比以前大,在房里根本无处可依躲藏,这要是被撞到了该如何反应。

“霞云,过来赶为其吗?”正苦思冥想着,元顺却听见有人叫住了婢女。

“好啊。”婢女答应了一句,脚步声渐渐消失,那两人一起离开了。

还好。元顺传出一口气,小心翼翼的打开门,一路绕着人走。她在妄园天天跑来跑去,有无人阻拦,路熟悉的很,有惊无险的从角门出来了。

运气还算不错。

元顺回头看了一眼住了十年的妄园,义无反顾的向外跑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世界要结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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