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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千家似围棋,十二街笔直,京城从来都是规整的,更有东富西贵南贱北贫之称。安盛坊在东面,一路走来郑照听到些不少故事,比如这连匾额都没有挂上去的大皇子府,在前朝其实只是一个公主府。

人们言语间同情这位皇子,可就算只是一个公主府,都远比寻常百姓家金碧辉煌。

早已换了赵姓的大皇子正在门前等候,一看见郑照进来便拉着他往前走,边走边说道,“倩儿等着你呢。”

郑照刚迈过门槛,“哐”一声,花瓶摔碎在脚下。

赵仁见此无奈的解释道:“倩儿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莫怪,她眼下正在气头上。”他说完不禁叹了口气,“细想来这事其实也怨我,不该答应宗谱的事情。可是,表哥你知道吗?我娘生我的时候就去世了,我根本没有见过她,童年的记忆皆是与爹爹相处。对于我来说,嫡庶根本无所谓,只要活着的人满意就好。何况我那二弟自幼读书,又善骑射,我连《千字文》都不完,要争这个干什么?弄不好反而徒惹猜疑,让我们兄弟不和,眼下的锦衣玉食已经是我之前从没想过的了。”

丰功伟绩又如何?阿房宫也都做了土郑照停住脚步,转而看向他,“我曾经问过一个人,他在这京城中争了一世,到底是不是坐困围城?呕心沥血守护的大好河山,可曾去看过一眼?泰山雪,洞庭月,散淡人能看遍,不比他快活得多吗?他回答我,生在局中,不争就是退,退就是万丈深渊。你想好自己要退到哪里了吗?”

赵仁愣了,半晌才回答这个问题,“退到倩儿要与我分开的那刻。”

郑照失笑问道:“你不好奇我问的是谁吗?”

赵仁摇头道:“我不好奇,总之是我不认识的人罢了,而且我相信表哥不会骗我。”

郑照闻言转过头,径直走向门里。

门里侍女们都忙前忙后的拦着张倩摔东西,那左躲右闪的架势,活像是市井孩童在玩老鹰捉小鸡。

“哐”又一声,这回是盆珊瑚碎在地上。

郑照走过去,抬手从张倩手中夺下翡翠白菜交给侍女,拉着她坐到一边,让侍女送上一盏茶,问道:“表妹今日唤我过来,是为了回河间的事?”

张倩喝了一口茶,仍没有消气,口气不善的说道:“不是我唤你来,是宫里下了明确的旨意让我们回河间。呵,为了封号诰命,够冠冕堂皇的啊,其实满朝谁不知道,让我们回河间是想借着这趟,大张旗鼓告诉民间百姓他们编造的故事,彻底坐实二郎庶长子的身份。”

郑照余光看了眼赵仁,只问道:“我们何日启程?”

张倩没好气的说道:“何日?黄道吉日呗。”过了一会儿,她似乎平复了心情,说道:“半月后。”

郑照颔首道:“到时遣人告诉我便好。”

说定归期,事情便了结小半。两人借着聊天的话,又细问了花错许多事。现在查缺补漏来得及,等到了河间府,那就为时已晚。他们问得事无巨细,它都一一点头答应。

张倩这才彻底松了口气,她垂下眼睛,手里摆弄着金镯子,看向门口的赵仁,“进来吧,我不怪你了。”

赵仁闻言如蒙大赦一般走了进来,坐在张倩的左手边。

张倩看向他,看了好久,忽然问道:“今时不同往日,你是皇子,现在我还这么对你,你不怪我吗?”

赵仁笑道:“夫人只要没有提刀追着我砍,已经给皇子这两个字脸面了,我早该叩谢隆恩,岂敢再有他议?对倩儿这么娴淑美丽的女子心存怨念?”

张倩扭过去头,“油嘴滑舌,惯会贫。”

郑照见此低头一笑,是时候离开了。他略说两句,便起身告辞。没走上两步,迎面过来一个侍女,见到赵仁倒头便拜,双手呈上一个门贴,说道:“大殿下,杜访风姑娘前来拜访。”

赵仁接过贴子,还未打开看,就被张倩抢走了。

她低头一看,冷笑着说道:“好一个永昌公主啊,跟我玩儿这手,还想派人来求和,假惺惺的做什么?来人,去告诉她,这府里没人想要见她,也没人欢迎她这个不速之客。”

侍女闻言仍跪在原地,求救似的看向赵仁。

赵仁叹气道:“就说我身体不适吧,请杜姑娘先回,改日我定当去登门致歉,至于永昌的事,我不至于同一个小孩子计较。”

“遵命。”话音落地,侍女连忙起身,飞快的走出门外,生怕张倩要拦她的样子。

但她万万没想到,拦她的人是郑照。

绿萝葳蕤,垂花门下,朱衣白简的公子挡在她的面前,此时正逢暮色渐起,光影掩映之下,犹如流霞空沁红梅,令人自惭形秽。

侍女屈膝行礼,苦着脸说道:“郑公子,请您不要为难奴婢,奴婢万不敢依照夫人的吩咐回话。”

郑照嘴角噙了丝笑,无可奈何的说道:“我不是为此而来。”

侍女有些惊疑的问道:“那公子是要做什么……”

郑照道:“我去替你回杜姑娘的话。”

侍女眨巴一下眼睛,想起杜将军在军中的威信,和杜访风传闻中的美貌,顿时觉得自己明白了郑公子的意图。她站起身,又对他屈膝行了一个礼,“那么有劳郑公子。”

郑照笑笑,不在意她怎么想,转身向外走去。

皇子府大门外,一辆油壁车停在街角,前有二马,四围幔幕垂垂。

郑照未走两步就看见南晴站在槐树下等候,她见了郑照目瞪口呆的问道:“竟然是你?”

“竟然是我。”郑照欣然道。

南晴姑娘甩了下帕子,引他至油壁车前,隔着帘幕道:“小姐,那边府里回话了。”

杜访风朦朦胧胧看见一个人影,想来是大皇子府里遣来的人,却不知南晴为何说得这般怪异?她略微思忖便撩起帘子,噗嗤一笑,“原来是你。”

郑照道:“冒昧前来,还望访风姑娘见谅。”

杜访风笑道:“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南晴打起碧纹帘子,杜访风从油壁车下来,站在人来人往的街上,任贩夫走卒窥视,也坦然自若。她拒绝了南晴送上的帷帽戴,笑看向郑照,“自燕山一别,我便盼望再度相逢,今日城东桥头遇君,欢喜还来不及,哪里会怪罪?”

郑照笑了笑,三言两语将赵仁的话转达,却也没有隐瞒张倩的态度。

“令妹和永昌都是娇惯女儿,脾气来得快去得快,不用挂怀。”杜访风说完洒然一笑,转而问道,“公子既出身河间郑氏,可曾识得郑希音?”

郑照微怔,随即回道:“在下不曾见过希音道人。”

花错寻的这个河间郑氏曾出过一个浪荡子弟,在某丛林观里偶然拿到一张仙逝道士的度牒,便变名为希音道人,从此出入士林,名噪一时。

“欺世盗名之辈,怎配得上道人之名?”杜访风拂袖说道,“公子此番回河间府,若是遇到郑希音,请替小女转达句话……”她沉吟一会儿,“就问他还记得四年前白云山发生的事吗?”

郑照颔首道:“在下如果遇到郑希音定当为姑娘转达。”

杜访风屈膝施礼道:“多谢公子,河间路远,访风这就不打扰公子了,告辞。”

郑照目送杜访风上车离去,孤身回了城西的僻静宅院。粥罢重投枕,灯残起读书,间或与花错说玄微之事,清闲自得。及至月底,夏雨轰轰断霉,宗正寺派了一个主簿上门。

惊雷一声,胡延年连跑两步,躲在房檐下,这滂沱大雨下得都冒烟了。他用衣袖擦了一下额头,伸手拿起门环扣响。

“咚”声音沉闷。

胡延年看着这风雨交加的天气,背靠在门上叹了口气,若是人在院内决计不会听见敲门声。然而正不抱希望之时,他却听见木屐拖沓声,不禁回首望去,却见头上忽张一柄青玉伞,乌衣公子缓缓打开了院门。

“客自何来?”郑照笑问。

胡延年呆愣片刻,才回过神来,躬身作揖道:“宗正寺主簿胡延年见过郑公子。”

郑照侧身说道:“胡主簿里面请。”

胡延年神情恍惚的跟在他身后,只记得暮雨潇潇湿了乌衣半边,木屐上足如霜,落花点点绣苍苔。

铜炉细香,花错趴在案上看他们一言一语闲聊,哈欠连天。

“胡主簿不用担心,明天我自去盛和坊,一定不会误了出发的时辰。”郑照笑着起身送客,待胡延年走了才看向花错,指着案边不断滴落的脓水说道,“这东西收拾干净再走,要不然又该祸害人了。”

翌日,张倩和赵仁同乘,郑照和胡延年同乘,浩浩荡荡一行人从京城出发。

车马换舟船,舟船换车马,他们走了将近二十天才到河间府。午后阳光灿烂,照在城墙上泛出淡淡的金色,砖瓦如同游动的细鳞。

知府率大小官吏前来迎接,百姓人头攒动,夹道欢呼。

这时的人们似乎有种朴素的观念,似乎州府张家出了个皇子妃,就等同自家出了一个皇子妃,比别地的人都高上一头。听说皇子妃归家,用不着官老爷的要求,大家都扶老携幼的过来了。人人面上洋溢着喜悦之情,在看到旗帜飞舞时更是挺起胸膛,与有荣焉。

张倩坐在马车上不断搓动手指,尽管和表哥再三确认过,她还是对花错办事没有信心。

“殿下,张府已到。”马车外传来胡延年的声音。

赵仁转头看向张倩,向她伸出手。张倩握住赵仁的手,一咬牙就下了车。

张府众人满满跪了一地,为首的夫人看见她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要起身去抱她,却被身边的男人连忙拉住,按着又跪下来。

张倩见此安下心,回头看了一眼赵仁,强装出哀伤的样子,低声道:“二郎,今日归家我实在说不出话,你替我应付下吧。”说着提裙向那夫人走去,与她抱头痛哭,又互相扶着往正室走。

赵仁见此回首看向身后的人,吩咐道:“闲杂人等退下吧。”

话音落地,将近半数人顿首告退,留下的人都是张府的主子们,论起关系都是血亲,唯有胡延年一个外人。赵仁没说话,示意郑照与自己同行,就迈步向正室走去。亲眷们识趣的止步,胡延年却还是跟在他身边。

赵仁停了下来,皱眉看着他说道:“胡主簿,这是家事。”

胡延年闻言作揖道:“殿下的家事就是臣的公事,请殿下恕罪。”

赵仁道:“不要跟我扯这些,我知道宗正寺派你过来的目的,不就是为了看我娘子自称的身世是真是假?如今她们母女两个这般,你还没看出来吗?”

胡延年道:“记录张妃归宁是臣这次来河间的职责,请殿下不要为难臣。”

赵仁道:“那今晚你要不要也跟着?”

胡延年瞪大了眼,面色涨得通红,他完全没有想到赵仁一个皇子会说这种粗鄙之语,磕磕巴巴的说道:“殿……殿下……请注意言辞……”

赵仁道:“我出身乡野,没上过书塾,字都不认识几个,不懂要如何说话。”

他一双漆黑眼眸凝视着胡延年,徐徐说道:“我虽然不知道你们这些学富五车的人要如何说话,但我知道什么是分寸。皇子妃与父母久别重逢,自然会有许多私语,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你跟进去就是非逼着他们摆出君君臣臣的样子,不觉得自己在绝天理灭人性吗?”

“是存天理灭人欲……”胡延年说完咽下后面的话,向赵仁躬身行礼后告退。

赵仁点头,正准备往里走,就听见里面传来一个哭着的童音,“阿娘,我只有两个姐姐,没有这个姐姐!”

胡延年停下脚步。

郑照望向南墙,一只巨靴迈进了张府。夜游神,祛妖邪。他收敛了自己的气息,这府里妖邪遍布,夜游神估计就是为此而来。

“文儿,你别闹,你怎么就没这个姐姐?你忘记了三姐陪你放风筝……”

“不对……放风筝是秀儿……”

胡延年闻言看向赵仁,揖手道:“殿下,臣现在必须进去。”说着就像正堂里面走。

赵仁看了郑照一眼,就追着胡延年进去了。

正堂里面除了孩童的哭闹声,寂静得有些诡异。夫人拉着张倩手,目光呆愣,似乎被什么摄住心志。再仔细看,几乎每个人的神态都十分不正常,包括先进去的胡延年。

那个名唤张文的男童脸色泛青,看向张倩目光透露着惊恐,整个人害怕得瑟瑟发抖。

赵仁看向男童,又看向站在上首的张倩。

不,他看的不是张倩,他目光落点是张倩旁边的位置,那里没有人。

“二郎……”张倩声音有些发颤,不敢走过来。

赵仁笑了笑,又叹了口气,走到张倩身边抱住她,“没事的,我都知道的,从一开始就知道,别怕。”

张倩闻言抬头看着他,泪从眼眶溢出,不禁哭出了声,“你好烦啊,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害得我天天担惊受怕,四处找理由找借口,生怕露馅了!”就在刚才,她真的以为一切都完了。

赵仁紧紧搂住她,闷声说道:“倩儿,我也害怕,我害怕一说出口你就会走。”

郑照进来就见看小儿女正在互诉衷肠,而花错肤色渐渐暗沉。

张倩低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赵仁道:“哪家小姐会光着脚淌溪水,看到男人过来,不仅不避开,还撩他一身水。”说完他笑了两声,似乎是想起初遇时的景象,“那时我觉得就算是要命的山精狐媚也值得。”

郑照走到花错的身边,它身上的脓水都快干涸了,萎缩的眼球吃力转向郑照。郑照抚摸着它的头,用手指蘸取残留在它周围的脓水,依次抹到众人的眼睛上。

“好了,花错,可以停下来。”

花错犹豫着看了张倩一眼,见她半点注意力都没给自己,就听话的收起了妖力。而众人眼神迷离,神情恍惚,像是陷入漩涡中,只感到头晕目眩。

郑照见此笑了笑,这脓液果然是有迷惑人心之效。他耐心又等了一会儿,才牵起花错的手走出正室,夜游神野仲正疑惑的垂目向这里。花错与夜游神目光接触,如有实质感一般颤抖,挣扎着要跑。郑照拉住他,低声道:“随我一起呼吸,他不会发现你的。”

花错眼睛瞪得溜圆,点了一下头。

郑照轻声说道:“我的呼吸会掩住你,不要害怕,我呼气,你就吸气,现在呼气……”

花错抓紧了郑照的手,看着他的眼睛,随着他一起吐纳呼吸。郑照盯着夜游神的动作,调整着呼吸节奏。寒枝仙人自然无须呼吸,然而当他开始吐纳,吸入妖气,便能净化为仙灵之气,就像所有树木都会的那样。

夜游神野仲站在院子中间,越发觉得有个凡人在盯着自己,他俯下庞大的身躯,准备仔细看个清楚。那张渗人的巨大面孔几乎就要贴在郑照的脸上。

郑照从容自若,站在那里岿然不动。

花错没有看夜游神,就从郑照明净的眼眸中看见了夜游神的模样,就是它最害怕的模样。他的眼睛几乎与郑照整个一样大,炙热的神光几乎能灼烧一切妖邪之物。

“啊——”花错发出尖利叫声,瞬间挣脱了郑照的手,向张府外跑去。

夜游神转头,看见了四处逃窜的花错,松开了皱紧的眉头,伸手去拍它,就像拍蚊虫蚂蚁那般。

巨大的手掌落下,抬起后掌心却不见那只小妖。

郑照低头,余光看向东边,他却不能动。如果夜游神发现他和张倩的身份,那么被张倩催生的花错便不可能活了。因为天后最爱的小公主是不会犯错的,纵然她犯了错,也都是底下蒙蔽了她,带坏了她。

比如张家这事,放到天庭公议,便是花错谄媚公主,自做主张。

夜游神在原地转了下头,眯着眼睛扫视周围,最终在东边停下,迈步追了过去。

郑照转身回到正室,方才哭闹的孩子眼下正抓着张倩的裙子甜甜叫姐姐。随着夜游神的离去,花错的妖术恢复如初,众人再读满眼垂泪,一一上前与张倩小叙,说旧年旧事,问新人新事。

胡延年如梦初醒一般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喃喃自语道,“我怎么进来了?我进来做什么?”

赵仁道:“你听见文儿哭就闯了进来,谁知道你要做什么?”

胡延年闻言窘迫得无地自容,他看了一眼跟张倩撒娇的孩子,僵着脸告辞了。

阖府欢乐,郑照绕遍回廊独坐阶上,希望花错无事。

月明星稀重门锁,众人在正室一起用过晚宴,便各自散去。张倩与赵仁说了一会儿,趁着夜色来到郑照的院子,并肩坐在石阶上等着花错。

更漏声断,张倩等得不耐烦了。她站起来对郑照说道:“为什么神仙不能下凡?要是能用法术,一开始就不会有这事,我要去找它,是生是死总该有个准确,现在弄得我跟着担惊受怕的。”

郑照抬头仰望当空明月,淡淡道:“凡人没有法术,他们遇到这样的事,只能等着,所以神仙不能下凡。”

“就干等着?”张倩闻言反诘了一声,但她说完就抱膝坐了下来,“算了,我不想回天宫。”

清夜凉如水,牵牛织女遥望,离鹊桥架起的日子还有很久。一阵风来,郑照睁开眼睛,看向了院落中央。张倩起身走过去,又吓得退了一步。

花错现在比一开始还难看,干瘪犹如烧焦的尸体,焦黑的皮紧紧裹住枯骨,连灵动的眼神都没有了。

张倩站了一会儿,咬着嘴唇抬起手,没好气的说道:“真是养了个无底洞。”

郑照见此压下张倩的手,看向她解释道:“你若再喂他一回,必然会催成大妖,四方圣族就该寻来了。”

“那也不能让它死了。”张倩说着踢了一脚倒在地上的花错。

“是不能让它死。”郑照低下头,割破自己的手腕,送到花错的唇边。月色如银,银色如血,腕间流出的血液宛如银河闪动,点点星光盈满。

花错眼神涣散,身体乏力,然而在嗅闻到血液的刹那,就暴起扑到了郑照的手腕上,饥渴的吮吸着血液。

血液流失从来与病痛相伴而生,能唤起记忆深处不为人知的恐惧。

郑照脸色变得苍白,眼眸低垂凝视着苍苔,咬唇忍耐。

“好了,花错,可以了。”他渐渐感到阵阵疼痛,试图抽出手腕,但花错却犹如水蛭一样吸附在手腕上,甚至整个躯体压在他手臂上,不肯分开半寸。手腕间的疼痛不断加剧,埋首在他身上的花错却更加贪婪,像是野兽在吞食自己的猎物。郑照抓住腕间头颅,皱着眉头说道,“花错,停下来。”

花错充耳不闻,他脓肿的皮肤鼓起又收缩,枯草般的头发里银光流动。

张倩见此冷笑一声,提裙踹了过去,“你没听见吗?”

花错摔倒在地,呕出口绿色浓痰般的液体,散发着诡异的清香。这清新的芳香像是来自树木流下的汁液,仿佛能唤起灵魂深处代代相传的惊惧,比失血来得更为古老,令人神魂颤抖。

郑照怔住,抬眼看向花错。

除了这种不可言说的惊惧之外,他分明感受到了一种油然而生的亲密。股股暖流经过发肤骨肉,洗精伐髓,三魂七魄因舒畅而战栗。

花错用手撑在地上,银色长发如瀑般披散在黝黑的皮肤上,看向他们的目光茫然懵懂。

它早已不再是那幅可怖的模样。

张倩倍感新奇的瞪圆了眼睛,兴致勃勃的走到它身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它,半晌后抓起它的长发,观察它的眼睛,兴奋的回头跟郑照说,“它眼睛也是银色的!”

郑照笑道:“可能是因为月宫,月宫里玉树琼枝都是银色的。”

张倩闻言又看了看花错,松开它的头发,唉声叹气道:“如果真是月宫的玉树成精,应当通体雪白,哪像它是个黑皮,可惜玉树从来没有成过精。”

郑照对花错招手,唤它过来。花错不明所以的过来,趴在他的膝上看他,银眸一转便生光。

“表妹这名字看起好,见此木方知,这世间是花生错了。”

张倩闻言转眼看他,见璧月光澄,漆发明眸,便反唇道,“这话说你不也正好吗?”

郑照微怔,继而低头笑笑,险些忘记了,他自己也不过是一根寒枝。

张倩话出口才觉失言,她看见郑照低下头后不再说话,便以为他伤心了,忙走到他面前,细声细气的撒娇道:“表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在天宫从来没有轻贱过散仙。”

郑照摇头道:“不关你的事,我是想起了别的。”

如果世界上都第一棵树,那么其余树木都是它的子民。它们归属于祂,臣服于祂,为祂的翳密而枯荣。

显然,就在刚刚花错呕出的那口绿色浓痰里,他看到了祂。

祂古老的倒影。

张倩见他神游物外,知道是个误会,扫视了下花错,就跺脚转身走。

花错向来认主,见张倩离开,就连忙起身跟在她屁股后面,亦步亦趋的走出庭院。

河间张府的宅邸不大,却也有山石花园,绕过夹道,转过小楼,这才到了为迎皇子而空出的正东院落。赵仁坐石凳上看书,石桌上烛台红泪堆积,应该是等了很久。

“夫君!”张倩笑着扑到赵仁的怀里,埋头在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怎么办?我离开一会儿都会想起。”

赵仁笑了笑,将她打横抱在怀里,走向房门,“那我们就不分开。”

“哐!”雕花木门合上,花错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他又被关在门外了,就像以往一样。

草深虫鸣,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就转身走向了花园。看着蟋蟀从假山蹦到花底,花错在月下玩得开心,笑意含在嘴角。忽而树影摇动,五彩斑斓的野鸡飞下,正正好好落在他面前。

“你从哪里来?是掉下了吗?”花错被野鸡羽毛晃得目眩神迷,伸出手去碰它,却被啄了一口。

“你啄我,我又没打你。”他捂着自己的手有些委屈。

野鸡只看了他一眼,就扑扇着翅膀飞到树上。

“原来你会飞。”花错见此眼前一亮,平地升起到树干上,然而他找来找去,翻遍了这棵树,却始终没有看见那只野鸡。

长夜漫漫,凡人深眠,总有些什么玩意儿才出来。

郑照自张倩走后便假寐冥思,更漏声悄,春风吹拂衣袂。他睁开眼睛,却见一黄衣神女飘然而至,发簪玉叶冠,脚踏珍珠履。

这是在梦中,面前是天宫的大公主,另一位瑶池神女。

“师姐。”郑照垂袖道。

黄衣神女看向他,面颊残红未消,显然是先去的张倩那边,瞧见了非礼勿视的事情。她从袖中拿出一个玉简,语气急切的说道:“太岁神君奏报上说夜游神野仲死了,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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