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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意和教授的联系日益频繁,教授晚饭后散步的习惯一直没变,隔几天早上起床时,钟意便能看到邮箱里他发来的照片——
学校新建了几栋教学楼,伦敦的公园现在基本都竖起了禁止喂食的标牌,去年的建筑设计比赛人才辈出,他很看好的学生拿出了非常优秀的作品,可惜最后离得奖一步之遥。
“yi,你设计出了非常漂亮的别墅,它让我想起意大利南部的海边小镇,那里空气很清爽,而糟糕的是我已经连续忍受了近三个月阴雨连绵的湿冷天气。
二楼露台的扶手栏杆上刻着玫瑰藤蔓的精致浮雕,我冒昧地猜想,这是不是你向罗密欧先生发出的约会信号呢?不论怎样,这些设计都浪漫极了。
言归正传,你的入学申请已经通过,等这个寒假过去,你将以建筑系研究生的身份重返母校。作为你的导师,我很期待接下来三年的合作学习,祝你一切顺利。”
钟意放下听力耳机,揉着耳朵打了个呵欠。
她原以为平时和外国客户打的交道也不少,如今重新拿起试题,曾经看一眼就知道答案的神经反射已经退化了,这是缺少训练和语言环境导致的必然结果。
她核对一遍答案,对几天之后的考试大概有了底。
其实选择出国留学,多多少少是有些逃避的成分在的。她生性散漫,并没有多么高尚的学术研究精神,最大的理想就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眼下她对任何事情都丧失了兴趣,留学是最优解也是唯一解。可是毕业之后呢,又要去哪里?
她很茫然。
每当开始设计一套房子,钟意都会事先做很多构思。气候环境,客户群体,做出整体模型,然后一点一点把细节填充进去。
她会开很多脑洞想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
楼梯转角的弧度是不是是不是可以平缓一些,如果房子主人有小孩,他们玩比赛滑滑梯的时候会更安全一些;东北人真的需要这么大的地窖吗,他们的腌白菜吃得完吗;这次项目的水利工程师太差劲了,这样的管道系统最多十年就要堵得一塌糊涂。
钟意像抚养一个孩子一样,为做出的每一个设计规划它的背景和目标。
但现在她自己的人生突然走到一个分岔口,命运的大手在她眼前不停摇晃着:“你要走哪条路?你怎么走到终点?”
她无法回答,其实她连终点在哪里都不知道。
方知祝给了她寻常人一辈子也花不完的财产,她有很多钱,可以解决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问题,但是剩下那百分之一,再多的钱也解决不了。
很多人困其一生,始终活在金钱的荒岛。
钱满足不了钟连海的贪欲,钱买不来牧鸿舟的爱,钱也救不回方知祝的生命。
凌晨三点,方知祝最后一次醒来。
世界上或许真的存在心灵感应这件事,几乎同时,躺在旁边病床上的钟意也睁开了眼睛,下意识地转头,对上方知祝涣散浑浊的瞳孔。
她呆了半秒,身体自发地做出反应,掀被下床穿鞋,披着衣服去摁铃。
方知祝轻轻摇了摇头,枯萎的手指向上弯曲一点,示意她过去,两人单独说说话。
“别再瘦了。”方知祝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钟意点头,说她一定好好吃饭。
这段时间她的胃口几乎为零,有时候两天不进食都不会有感觉,但是她一直在一天三顿地吃,努力吃多一点。
她只剩一个人了,不可以轻易生病。
“托运芽芽之前倒是不用给它吃太多,到时候在箱子里给它放一个咬咬球,在旁边放点音乐,它喜欢听儿歌。”
方知祝顿了顿,声音放轻:“你一个人走?”
“......嗯。”钟意点头。
有些话不必挑破,方知祝努力勾起一个安慰的笑:“都会过去的。”
“好。”
钟意给他看很多照片。她以前去过的国家,未来要去的城市,在s市生活的精彩瞬间。她把她二十四年的人生轨迹梳理一遍,向方知祝上交最后一份作业。
爱情这道命题她是必然不及格的。牧鸿舟的照片时不时地夹杂在相册里,每出现一张,钟意就莫名心虚一点,莫名难受一点。
方知祝始终淡淡的笑。他今晚精神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好,陪钟意看了几百张照片还没有困。
照片里的男生高大帅气,就是看着有些冷,可能现在的小姑娘都喜欢这种型的?
方知祝见她翻阅那些照片时眼里分明还有未曾熄灭的爱意,以钟意的性格,闹到要分手的程度必定是发生了什么完全没有转圜余地的事情。
他突然想起那些陈年旧事,眼皮细微地跳了一下,“你们分手,是因为他?”
“没有,分手不是他的问题。”钟意当即摇头,轻叹一声,把最令人难堪的秘密和盘托出。
是她对牧鸿舟一见钟情。当初的她不可一世,凭着优越的外表和家世,再加上一点点勉强能够称之为缘分的运气,不管不顾地把牧鸿舟绑进了她的世界。
但是她错了,她才是被绑架的那一个,在她见到他的第一眼,她连心跳都献了出去。
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能像牧鸿舟一样,凭着只言片语就能让她失眠一整夜了。
牧鸿舟伤害了她,但是他其实并没有做错什么。客观地讲,这三年内他所做的远超过了协议的内容。
她遇见他最好的年华,他又高又帅,成绩好得可怕,是随手一个三分的篮球队长,受很多女生喜欢,但他从不利用这种优势,没有虚荣心,很真实地只对她一个人好。
他容忍她所有的公主病,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睡觉时把她圈在怀里,醒来为她叠衣服,跑前跑后照顾她生病,看电影时偏袒她的口味,吃掉她递过来的每一份食物。
这样一个人,这样好的一个人。
他只是不爱她而已。
钟意甚至有时会窃喜他对她这样好,所谓的包养协议根本没有法律效力,哪部丧心病狂的法律会承认这种奇葩的人身交易啊?
但是牧鸿舟就认认真真地签了字,那个聪明绝顶的天才一朝掉进阴沟里,在她这条贼船上傻乎乎地待了三年。若不是她硬着心肠把人一脚踹下去,估计再过个八年十年的,那家伙还在。
不过她没有那么多年可以耗了。
爱情不是知足常乐,而是欲壑难填。
方知祝的目光仿佛越过钟意在看另一个人。
钟连海不是坠机事件的肇事者,但他导致方碧薇死亡的根源。方碧薇的洁癖容不下婚内出轨的污点,可她又爱他爱得要死。
天知道当年看见女儿带着一穷二白的小子回来时,方知祝的心里有多么震惊。
方知祝本打算将这件事永远烂在肚子里,但是他终归不放心。
钟意的美貌不输她的母亲,性格也继承了十成十,热烈得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爱起一个人来毫无理智可言。
太辛苦了。
方知祝没有权力为她做决定,但他有必要让她知道天光下也会有阴影,以人为鉴,不要活得太辛苦。
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明亮,两颊慢慢浮起红晕,苍白的嘴唇有了血色。
这是回光返照。
“不要难过,不要太累。保持新鲜感,爱自己。”这是方知祝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钟意一瞬不眨地看着他,他伸手在钟意的手背上拍了拍,用口型说着,好好的。
方知祝脸颊的红润飞快地散去,像一根蜡烛在火光乍现之后终于燃尽,他的眼睛慢慢闭上。
头顶的灯光照下来,可以看见眼下青痕,眼角纹路,看见他浮沉一生的疲态。
寂寂冬日里偶然从乌云中钻出一道光,钟意刚刚感受到一点温度,它就消失了。
余下一室空寂,今天的日出比冷更冷。
病房门敞开,一排医生护士走进来,方知祝的身体被盖上一层白布,和那天钟连海被抬走时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没有流很多血,死去以后应该会得到一些真心实意的廉价缅怀。
钟意知道,当这张白布盖上,底下的人就再也听不见,看不见了。
短短一个月内接连失去两位至亲,张明和徐礼站在她身侧,眼中情绪泛起又破碎,最终只有一句:“节哀。”
他们表情惶然,生怕她会想不开自杀似的,两个大男人加起来还没有她一半镇定。
医院开出死亡证明,钟意仔细地捧在手里。原来人死后没有泰山或鸿毛之分,灵魂抽离,肉身化灰,几十年阳寿通通被压缩成一张不超过十克的纸。
她把死亡证明交给张明,看着窗外一点点鱼肚白的晨曦,说:“我去楼下散会儿步。”
不需要他们陪同,钟意表示自己真的只是去转转,然后平静转身,没有坐电梯,徒步走下八层,绕过三条走廊六个拐角走出大门,在医院旁边的便利店买了一包烟。
她没抽过烟,买了架子上最高的软中华,七十块钱一包,对着打火机摁了半天,总算点着一支。
新手第一次抽烟总是把握不好度,浓烟乍然间被吸入肺里,钟意顿时呛得咳嗽不已,眼睛里飙出一点生理性泪水。
便宜没好货,她想,这烟可真难抽,味道臭得让人更郁闷,不知道那么多人是怎么拿它来解压的。
钟意咳着嗽把一支烟抽完了,起身时情绪竟然确实有一点变轻,大概是将心里的痛苦转移了一部分到肺里,两个器官一起痛起来,反倒没有那么难受了。
方知祝的遗体第二天火化,他早就为自己选好了墓址。
空留人间十几载,如今终于能与爱妻合葬,和女儿团圆。
钟意从陵园出来,坐在人工湖边抽完第二支烟。她尝试着朝湛蓝天空轻轻吐出一个烟圈,结果呼出来一团灰白雾霭。
就像迷雾重重的人生,永远不知道拨开这一层会遇见什么,到了下一层又会遇见什么。
缜密紧张的雅思考试,手忙脚乱的宠物检疫,按部就班的股东大会。
在方知祝去世的第二天,公司财务和法务同时审批,钟意正式接管他手中的股份,成为方氏集团最大股东,分红日期从当天开始计算。
这些她一并交给张明处理。方知祝本就退居二线,张明是跟了他几十年的老伙计,原先就经常代表出席股东会议。
芽芽站在手术台上注射疫苗植入芯片时很安静,大概是知道主人不在了,它也变得懂事起来,医生都夸它很温和。
钟意抱着它从医院出来,它窝在她的臂弯里,湿漉漉的狗狗眼,又乖又可怜。
雅思没有什么悬念,出结果的第二天,钟意把八分证书装进行李箱,手里拎着航空箱前向机场。
离登机还有一个小时,钟意刚刚为芽芽办完托运手续,行李箱一并交给货舱负责部门,卸下一身重担来到候机室。
最近的事情实在太多,钟意疲于应付人际来往,私人电话已经好多天没有开机。
手机启动初始化完成,立刻有一大堆消息和未接来电提醒从顶端弹出来,其中占据最多的竟然是牧鸿舟。
他打了很多电话,发了很多消息,聊天界面从上往下滑,每个框的字数越来越多,语气越来越焦急。
总结大概意思就是问她在哪里,为什么突然失联。
钟意有片刻迷惘。
牧鸿舟一直想要自由,她终于舍得放他离开了,这难道不是他想要的吗?
为什么他字里行间透露着一种不舍和委屈,好像他真的在为女朋友失联而寝食难安一样。
钟意觉得自己又忍不住过度脑补了。
牧鸿舟只是习惯了她的聒噪,她太久没有去骚扰他,他皮痒罢了。
坏人做不得,好人也做不得,做人怎么这么难。
钟意拨出的电话很快接通,她听见牧鸿舟压抑着不安的声音,有点哑,他好像有点发烧:“小意......我一直联系不上你,你又回s市了吗?”
“没有啊,我一直在a市。”
“你在生我的气吗?”牧鸿舟很善于从别人那里搜集意见,“有什么话我们当面讲好不好,这样冷处理效率很低。”
还有什么话讲呢?钟意不明白,喜欢冷处理的人不是他么?再说,感情的事也能讲效率的吗?
“啊,上次好像忘记和你当面讲了,不过现在电话里说也是一样的。”钟意有一点点报复的快感,但也仅仅是一点点,
她说:“牧鸿舟,我们分手。”
钟意平时说话喜欢在每句话的尾巴后面加上一个“啊”“呀”“吧”之类的语气助词,听起来有些糯糯的勾人,生起气来又显得很娇蛮,像个凡事都得跟大人商量的小朋友。
她现在对牧鸿舟说分手,后面没有加任何尾巴。她没有要和牧鸿舟商量的意思。
牧鸿舟似乎被她骇住,好几秒,他道歉:“对不起,是我的错。”
钟意突然有点生气:“你错哪儿了?你不要每次都只会说对不起,你......”
说到一半又截止,钟意迅速收回自己的失态。
牧鸿舟每次都以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将她之前那么多失望一笔勾销,她刚才只是条件反射产生的情绪而已,不需要生气,没必要生气了。
“我是认真的,我要出国了。”钟意看着前方的航班时刻表,很快让自己的声音柔和下来,
“牧鸿舟,你自由了。”
恶作剧,一定是她的恶作剧。牧鸿舟这样告诉自己,但是听筒里清晰地传来机场提醒乘客登机的提示音。
他额上的冷汗瞬间滑落。
牧鸿舟那边半天没说话,钟意只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声。
钟意也觉得他确实没什么好说的,估计在偷着乐吧,一杯庆单身,一杯庆自由。
她想像其他和平分手的情侣们一样说句祝你幸福以后找个更好的之类的话,张了张嘴,说不出来。
她自己不幸福,凭什么祝他幸福。
并且他怎么可能找得到比她更好的人啊?
真好笑,有够虚伪的。
“没事了的话,那就这样吧。”
钟意挂断电话,慢慢地眨了眨眼,确认自己没有要哭的冲动。
她起身,细长的钝针刺进手机侧面的小孔,把电话卡取出来,剪碎,扔进垃圾桶。
同过去的一切彻底斩断。
钟意在服务台借了一个打火机,走进吸烟室的同时摸出一根女士香烟。
烟身淡白细长,烟蒂处开着一朵妖冶的黑玫瑰。
钟意探出一点舌尖把烟含在嘴里,按亮打火机的同时眯了眯眼,嘴角微挑,细颈颤动,片刻后呼出一道带着薄荷味的烟雾。
烟头的金光在她细白指尖明明灭灭。她吸入最后一口尼古丁,闭上眼睛仰起头,对着空气吐出一个轻盈闭合的烟圈。
她的眼神追着烟,水润分明的瞳孔染上一点迷离。
钟意花费二十五分钟的时间在吸烟室吸完一支烟,然后去盥洗室漱口补妆喷香水,在最后五分钟登机。
她在二十四岁这年把人生所有的悲欢离合囫囵吞下,人家论起离别是聚散愁云淡,轻拿也轻放,她却是一条血路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鲜血淋漓也要为爱高歌。
可是这南墙她撞不动了。
夜莺没有唱完最后一首安徒生童话,天亮时人们发现它死去,永远维持着鲜艳的模样。
一如她和牧鸿舟的爱情,定格在那间厮磨多日的公寓。那个温馨的夜晚,那锅饺子蒸腾的烟火气里。
这样就很好了。
从a市飞往伦敦的航班准时起飞。
钟意拉下睡眠眼罩,在十三小时的黑暗过后,她将飞跃半个地球,在大洋彼岸开启新的篇章。
在她离开的同时,牧鸿舟的世界正以极快的速度分崩离析。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需要,人为加快了雅思考试和宠物检疫的时间,这两个bug大家见谅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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