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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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五月,麦收刚过。
早上八点钟的日头爬上了天空。
草叶子上的露水很快被晒干,天儿热起来。
今年是阳林县苗花河乡大于庄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第二年。
此时,一望无际的田野里,夏粮刚刚收割完毕。
于满塘带着儿子于明军,从鸡叫头遍开始下地,到现在已经播种了两亩地的玉米了。
眼看着日头晃眼,小毛驴也累得腿子直打颤了,于满塘才喝住毛驴,收了工。
干了几个钟头的活儿,出了一身臭汗。
于明军帮老爹套上驴车,又把播种的耧子和剩下的玉米种都搬到车上,就要去河里冲凉。
于满塘连忙叮嘱,“军子,你早点回,别耽搁了今天的大事。”
“知道了。”
于明军瓮声瓮气地答应了一声,就下了河滩。
于满塘看着儿子高大沉默的背影,不由叹了一口气。
***
于家世世代代农民,几辈子没出过一个识文断字的人。
到了于满塘这一代,赶上好年代,穷苦百姓当家作主,儿子和闺女都念了书。
尤其是他的大儿子于明军,念完高中还入伍当了兵。
复员后被安排到县武装部下属的运输大队开大卡车,成了老于家几辈子出过的第一个吃皇粮的人。
军子还长得高大帅气,自从他复员回家,整个苗花河公社的姑娘一见到他,都恨不得把眼睛黏到他身上来。他家的门槛也都快被那些媒婆给踩断了。
千挑万选的,去年秋天,他终于给军子订下了姜家铺村大队长姜金海家的闺女姜新棉。
姜家闺女今年22了,长得俏生生白嫩嫩,花骨朵一般,尤其还有文化,是个高中生,一下学就在村小教书。
孩子们登对,两家也门当户对,难得的是双方父母还很对脾气。
今年春天,双方家长议定了婚期,好日子就定在了今年的三月初六。
聘礼也抬过去了,都是按照姜家闺女的意思置办的,三大件,32条腿,四季的衣裳,梅花牌的手表。
军子舍得为那闺女花钱。
整整十二抬的聘礼,可是把苗花河公社大姑娘小媳妇儿的眼睛都馋热了。
万事俱备,双方家长只等好日子一到就娶新媳妇儿过门了。
让于满塘万万没想到的是,头结婚前三天,姜家突然把聘礼都给退了回来,说姜新棉有病,不能嫁了。
这事闹的,这不是耍人玩吗?他家连摆酒席的猪都买好了。
于满塘气急了,非要去姜家讨个说法,后来经前邻大冲媳妇儿提醒才知道,姜家闺女不是有病,而是有了二心。
原来,人闺女早就喜欢上了来村里插队的苗知青,跟老于家定亲,那都是被父母逼的。
就在前几天,已经回城三年的苗知青突然给她来了一封信,说让她去省城找他,还许诺会给她安排工作,落实户口。
那闺女一听就吃了蜜儿了,一哭二闹三上吊,非逼着父母跟于家退婚。
父母不答应,她就趁人不注意,打了一张火车票就跑去省城找苗知青了。
于满塘一听,只能自认了倒霉,退就退吧,强扭的瓜不甜,这样的女人他老于家也不稀罕了。
让于满塘忍不了的是,那闺女为了不被人说闲话,竟然跟她的小姐妹们造谣,说军子受伤退伍,伤到的是那个地方,已经不是个正常男人了,她不想过门以后守活寡,所以才要退婚的。
在农村,风吹得不快,雨跑得不快,就数谣言传得最快。
这两个月,不仅自己村里,就连附近几个公社的人都在传,说大于庄老于家那个看起来很厉害的大儿子其实已经“不行了”。
这可不是小事啊,这让他家军子以后再怎么找媳妇儿啊?
于满塘急了眼,带了几个本族兄弟跑去姜家理论。
到了姜家才知道,姜金海和他兄弟姜金龙带着几个儿子和侄子跑去省城找闺女了。
姜家老爷子和老太太连急带气加心疼,双双病倒在炕上。
姜家大嫂一看见于满塘,一边抹眼泪一边不住地赔礼道歉。
一看这情况,于满塘是一句难听的话也说不出来,带着人就回来了。
这样一来,姜家的亲事黄了,军子的名声也坏了。
男人那地方不行了,可不是小毛病,只要是稍微会为孩子操点心的父母,都不愿意让自家闺女守一辈子活寡。
所以,现在给军子说的对象,不是娘家拖累大的,就是有残疾的,或者是名声不好的。
于满塘是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也会有难找媳妇儿的这一天。
军子这孩子话少,性子稳,每天还是安安稳稳地上他的班,跑他的车,回家来就帮着他料理庄稼,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和外面的那些谣言,也不见他着急。
他不急,他这当爹的却不能不急啊!眼看着他都25了,人家前邻二婶子家大冲跟他同岁,儿子都抱仨了。
于满塘急得嘴巴上都起了泡,千求万告地才说动大冲家媳妇梁秋花,把她娘家叔叔家的妹子梁秋云说给军子。
梁家是梁寨村的,距离大于庄十里地。
秋云姑娘今年24,因为是个跛脚,所以一直也没能说上个好婆家。
这如果是在平时,于满塘根本就不会搭这个茬儿。他家儿子长得高高大大一表人才,怎么能娶个跛脚呢?
可是,今时不比往日,他们家现在已经不是可以挑别人家的时候了。
好在那姑娘很能干,虽然跛着脚,泥坯也会脱,牲口也会使,拖拉机也会开,潜水泵都能修。在生产队那会儿就是出了名的铁姑娘。
而且,听说还自学了高中文凭,文化水平一点不比姜家闺女差。
就因为脚上的那点毛病,才高不成低不就地把自己的婚事耽搁到现在。
这一次,于满塘费了好多嘴皮子,还搭上了一块军子孝敬给他的哔叽呢的料子,才说动了大冲家的,让她帮忙说合。
大冲家的往娘家跑了几趟,终于说动了秋云姑娘,相看的日子就定在了今儿个上午十点。
所以,于满塘忙完地里的活,就赶紧回家忙饭,吃了饭好做准备。
***
于明军肩宽腰壮,身高腿长,步子迈得大,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他走下河堤,先去了瓜田。
村里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老于家分到了8亩责任田,5亩是水浇地种粮食,3亩河滩沙地就都种上了西瓜。
此时眼看着西瓜就要成熟,圆滚滚的一地瓜,看得人眼馋。
为了防人偷瓜,这段时间,于明军每天下班回家,都住在地头搭起的瓜棚里。
他的身影在地头一出现,瓜棚那边立刻就传来了狗叫声。
大黄狗虎子被拴在瓜棚门口,一看见于明军,早急得活蹦乱跳,恨不得挣开绳索,窜到他的身边来。
这条狗还是之前姜家大伯送的,名字叫虎子。虎子在姜家长到两岁,被养得威猛高壮。那时候,两亲家处得好,姜大伯听说于家瓜田需要个得力的看守,就立刻把虎子给送了过来。
现在婚事虽然黄了,虎子却在他家安了家。于明军跟老爹在大田那边忙了一上午,这边都是虎子在看管。
于明军赞许地摸了摸虎子的头,就把手里提着的那串田鼠丢给了它。
这些田鼠是他在地里抓的,播种时耧子霍开了老鼠洞,里面满满一洞子粮食,都是农民的血汗。
七八只肥硕的老鼠满地跑,被他一坷垃一个,打死了三四只,穿了来,给虎子打牙祭。
虎子津津有味地开荤,于明军则去瓜棚拿了换洗的衣服就下了河堤。
时间还没到晌午,河水也没被太阳晒透。
于明军一口气游出去十几米,一下子就洗去了半天的疲劳。
他又游了一会儿,就游到那棵歪在河面上的老柳树的阴凉底下,脚下踩着水,两条胳膊枕着头,仰面躺在河面上,闭着眼睛休息。
老柳树上蝉鸣阵阵,细碎的阳光从树叶隙间筛下来。
于明军正享受着这难得闲暇,汪汪的狗吠声突然就从瓜田那边传了过来。
于明军侧耳听了听,哗啦一下跃起身,抓了短裤穿上,上衣都来不及套,随手抓起一根木棍就往瓜田那边跑。
白柳河对岸就是烂窑堂村,烂窑堂村如其名,村子不大,却多得是偷鸡摸狗的二流子。
每年瓜熟时节,他们村是男女老少齐上阵,结队去别村偷瓜。于明军昨天晚上还在瓜田里抓到了一个小贼。
于明军腿长步子大,几步就跑到了瓜田里。
虎子还汪汪地叫着,于明军循着虎子的叫声望过去,眉头却不由一皱。
瓜田一片碧绿,就在这满眼的碧绿里,一只圆滚滚的大西瓜上坐着一个女人。
女人背对着他,窄窄的身条,乌黑的头发披在肩膀上,身上是粉嫩粉嫩的一抹鲜亮颜色,那抹粉嫩之下,胳膊和腿都露着,白生生刺人的眼。
于明军脸膛一热,也没全看清,就把脸扭向了另一边。
他望着别处喝斥那个女人,“哪村的?来干嘛?”
女人怔怔地扭过头来,挂满泪水的小脸上,一双惊慌失措的小鹿眼颤啊颤的,颤得一旁的虎子都不忍心叫了。
她看了看于明军,又看四周,“这里,是哪儿啊……”
这带着泪音儿的声音一传来,于明军宽阔的后背不禁一僵,这声音,咋这么耳熟?
于明军转过身,就看见女人白皙的一张小脸,乌濛濛的大眼睛,端正小巧的鼻子,花瓣一般的嘴唇……
于明军愣了,这不是上个月才跟自己退婚的姜家闺女姜新棉吗?
于明军认出了姜新棉,脸上的神色就更不好了,心想,之前瞧着好好的一个姑娘,身上穿的这是什么玩意儿?
窄细窄细的两条带子吊着又薄又滑的一块布,裹在玲珑有致的身子上,那沟沟坎坎都看得清楚。
于明军看得心里起火,转身去瓜棚抓了自己晚上睡觉盖的一条被单丢给她,“裹上!”
男人裸着上身,一身古铜色的疙瘩肉,长得凶,说话也凶。
姜新棉正是一脑子浆糊的时候,被他一吼,委屈加上害怕,不由嘤嘤地哭起来。
“哭什么哭?你看你穿成什么样子?就不怕遇上坏人?”
“坏人?”
姜新棉抬头看了看于明军,不由就把身上的被单裹紧了。
于明军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没穿上衣。他脸一热,转身又下了河堤,拿了自己的衣服套上。
等他回来,那女人已经从瓜田里起来了,正裹着那条被单坐在瓜棚门口的台阶上,呆呆地望着前方想着什么。
虎子应该是已经认出了她,也不咬了,依偎在她的脚边,轻轻摇着尾巴,乖得像只猫。
于明军走过去,问她:“你这是遭了什么事儿了吗?”
姜新棉抬起头看着他,此时她不哭了,不过眼睫上还沾着泪星星。
她望着他,“大叔,这是哪里?”
大叔?
于明军怔住了,心想,这是什么称呼?
自打他们订婚,她叫过他于明军,叫过她喂。大叔,这是按照谁家排的辈儿?这是在拐着弯儿嫌他长相老吗?
还问他这里是哪里?认家、订婚、看新房,过门前的程序走下来都来过多少次了,竟然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这丫头一定是在故意埋汰人。
想到这里,于明军说:“这里是大于庄。接下来你是不是还要问我是谁?”
姜新棉点了点头,“嗯,那么请问大叔,您是谁?”
“……”
于明军这就不能忍了,这姜家闺女是真不地道啊,婚也退了,谣也造了,以后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现在却穿成这个样子跑到他家瓜田里来胡言乱语,涮他呢?
“你不认识我?”于明军眼眸一沉。
姜新棉点点头,老实回答,“不认识,但是看着眼熟。”
于明军冷冷一笑,山一般往她面前一站,两手往腰间一插,“我是你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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