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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头的路是真的烂,市区里面尚且是柏油马路,出了市区就只有泥巴路了,路面坑坑洼洼,地势也是爬坡上坎,偏偏车子的动力还不行,出故障是家常便饭。像唐棠一家人乘坐的吉普车,半道上就坏了,司机小吴和唐志华两个人一起修理,也花了好几个小时才又重新启动。
等抵达山岚市的城南时,已经是大晚上,快十点钟了。
进城一路驶来,几乎没什么人影。
车子拐过去单位家属院的最后一个路口时,车灯的光打在道路两旁,原本黑乎乎的角落被照得明亮清晰,倒是照见了两个人。
两个年轻人,手牵着手站在一棵榕树下说话,一看就是一对儿。
好家伙,被车灯一照,那两个人就像触电了一样,牵着的手立刻就松开了,女孩儿的反应尤其大,还伸手将小伙子往外推了一把。
小伙子一下子没站稳,两只胳膊在空中乱舞,整个人扑倒在路面上。
开车的小吴急忙猛踩一脚刹车,车轮擦着地面发出“嗞嗞”的声音,车头总算擦着小伙子的胳膊险险地停下了。
小吴是个年轻的兵蛋子,脾气有点躁,平白地差点儿出车祸,火气儿一下就窜上来了,他一边儿摇车窗,一边儿冲那两人吼:“大晚上搁这儿搞破鞋呢?不要命了?”
孟丽云连忙伸手拉住小吴,小声说:“小吴兄弟,消消气儿……那俩人我认识。”
可不是,别说孟丽云,就是唐棠都认识那两个人呢,小伙子是唐志华的徒弟熊建军,女孩儿是王晓佳,就是单位王院长的女儿。
小吴只好算了,又把摇了一半的车窗摇起来,他实在忍不住,转头问:“这俩人难道是腐化分子?”
腐化的说法比搞破鞋听起来文明点,但是用在这儿,其实也还是一个意思,都是说男女关系不正当。
车子外头,王晓佳把熊建军拉起来,甚至都没有上来理论差点被撞的事儿,两个人头也不回,匆匆忙忙地跑远了。
孟丽云看着他们的背影,其实也有点愣,大半夜鬼鬼祟祟的,可不像是搞腐化?
但是他们俩都是单身青年,大可以光明正大啊。
“不是的。”孟丽云不愿意议论别人,只否认了腐化的说法,就不多说了。
小吴也不是真爱嚼舌头,依旧听孟丽云指路,开着车往家属院去。
到了离家属院大门二十来米的地方,孟丽云对小吴说,“麻烦就在这儿停吧,我们先拿点儿东西上去。”
这年头车子少,要是开到家属院大门口,准会惊动不少人,那些人再一看唐志华回来了,那指不定会引起多大的骚动呢。
孟丽云急着让三个小崽子跟他们的爸爸团聚,先把一些行李拎回家里,一会儿还得去郊区的娘家,可不想在家属院耽搁太久。
“好嘞,嫂子。”小吴踩着刹车,熄了火。
唐志华拿了一顶唐大彪的解放帽戴在头上,跟着孟丽云一道拎着东西下车。
这个家属院的单元楼,走廊两头是采光通风的窗户,窗户外头挨着一米多远的,就是最端头那户人家的阳台。像三号单元楼四层的其中一扇窗户外头,就是唐棠家的阳台。
今天家属院停了电,小区的路灯都熄了,到处都是黑黢黢的。
走廊的窗户边好歹有月光,隐隐约约地照见两个人影,其中一个人站在窗台上,两只手紧紧地扒着窗框,一只脚杆伸出去,试图跨到唐棠家的阳台上。
另一个人站在走廊上,紧紧地攥着窗台上那人的衣裳,嘴里不住地说:“小心,千万站稳啊……”
这一层楼住着的人家,要是谁开门看一眼,立马就能认出来,这不是汪翠芬和郑美红吗?
郑美红试探了好几次,终于还是把脚缩回来,从窗台上慢慢地下来,嘴里埋怨道:“妈,你这一天天地都琢磨的什么事儿!”
汪翠芬是不太敢跟郑美红顶嘴的,还指望着跟着女儿享福呢,嗫嚅着赔笑道:“我这还不是,这不是怕你们吃亏嘛。”
这话是怎么说起的?
前几天孟丽云把房子抵押给老女婿,拿了钱人就不见了,汪翠芬寻思着,孟丽云一个寡妇带着四个孩子,那房子妥妥地就是自家的了。但是房子里还有桌椅板凳、衣柜和床呢,到时候孟丽云搬走,这些东西算谁的?
这不是刚好今天停电了嘛,刘二胖家的电视看不了,家属院里的人早早就睡下了,汪翠芬没事儿可干,所以就提议,趁着孟丽云还没开始搬家,先进去点一遍。
至于有没有别的贪占心思,那就不好说了。
“回吧回吧。”郑美红不大耐烦,打先走了,汪翠芬连忙跟上去。
俩人刚走到楼下,郑美红皱着眉头,按着肚子说:“哎哟,我肚子疼!”
嗐,西瓜吃多了。
国营水果摊上,甭管新鲜不新鲜,西瓜都是切开了,按一牙一牙地卖,因为贵啊,一斤水果赶得上几两肉了。而且还得是家里宽裕的,才舍得花个一毛两毛买一牙解解馋,但是郑美红不一样,杜水生给她的钱多,她一下子买了半个,回来伙着汪翠芬两个人一顿吃完了。
这不,吃坏肚子了。
汪翠芬是个小脚,走不快,但是郑美红又很急,她捂着肚子说:“我想上厕所,你自个儿回来啊。”
说着,就往家里跑,留下汪翠芬一个人在院子里慢颠颠儿的。
汪翠芬还是怕被人瞧见,所以是绕着二号楼的边儿上走的。
二号楼是筒子楼,每层楼只有一个公共水房供应冷水,至于热水,还得到一楼的锅炉房打。
汪翠芬经过二号楼的锅炉房,恰好一阵风吹过来,把锅炉房的窗户吹得哐当哐当响。
汪翠芬吓得抖了两抖,今天可是七月半啊……不过,她捏一捏衣襟上用别针别着的浸了桐油的三角布包,又不是那么的慌了。
这可是前几天听说唐志华死了,汪翠芬一方面心理舒坦,一方面又有点害怕,所以狠心花了一块钱求来的辟邪符。
再说了,汪翠芬发现啊,锅炉房的窗户没关!那锅炉房里,可堆着山尖高的煤啊!
汪翠芬这人吧,以前在农村的时候,从麦子田边过路,就要掐两吊麦穗装兜里,哪怕是去一趟大队的牲口棚呢,她也能用草帽偷两把队里的猪草。
现成放着不要钱的煤炭,她能干看着?汪翠芬立马一点儿都不怕了,占便宜包治百病嘛。
这小脚老太太毫不犹豫,当即就费力巴撒地去爬锅炉房的窗台了。
另一头,唐志华和孟丽云上楼放好了行李,这就准备出大院,上车回孟丽云的娘家。
两口子都是新社会的大学生,唐大彪又是个军人,唐棠就不说了……一家人都是按行程选的日子,根本没人留意农历,这回了家属院,俩人才想起今天是七月半。
这不,家属院的墙角旮旯处,好多地儿都堆着烧化的纸钱。其中有一处估计是刚刚烧的,上头的烧成了灰,下头的却还隐隐地燃着小火苗,风一吹,面上的灰飞了,下头没烧化的黄表纸就带着火星乱窜。
而且吧,估计烧纸的人心还挺诚,没烧过的黄表纸混着纸灰堆了老大一堆,
唐志华一眼扫过,怕那点儿火星不小心引发火灾,跟孟丽云说:“你先在门口等我一会儿。”
然后就去花坛里捡了点石块和土,准备把那一堆黄表纸围起来。
他一蹲下去,就“咦”地惊讶了一声。
那堆纸灰里露出来的,是一张带着火星的纸袱包,纸袱包就是用黄表纸叠起来,上头写上亡者的姓名八字,打个比方呢,就跟给人寄包裹差不多的意思。
唐志华之所以惊讶,是因为纸袱包上头用钢笔写着的是他的名字,也就是说,那堆纸钱是烧给他的。
秋天的夜里温度不高,西风也有点大,唐志华刚准备把那半张没烧完的纸袱包捡起来看看,一阵风哗哗地吹过,纸袱包被吹走了。
唐志华站起身,跟着追了上去。
本来嘛,边儿就是家属院原先的筒子楼,二号楼。
唐志华跟着风稍微绕了一点儿,就走到二号楼的锅炉房边上了。
那锅炉房里头,汪翠芬正忙着呢。
这老太太是个小脚矮敦子,好不容易才从窗户翻进了锅炉房,锅炉房里是大炉子,不烧煤球烧煤炭,用铁锹一瓢一瓢送进去就行。汪翠芬就跟个耗子一样,一点儿一点儿地从墙角把煤搬到窗户底下,打算等搬够了,就回家去拿蛇皮袋下来装。
这会儿,汪翠芬觉得差不多,就准备回去拿袋子了。
她踩着自个儿搬过来的那一堆煤上了窗台,正骑在窗台上不好下去,就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月光之下,那人背对着站着。
汪翠芬以前是很中意唐志华当女婿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这小伙子生得高长大个头,好看,也能干活儿。后来恨上唐志华了,那更是时时地就盯着他。
所以啊,汪翠芬可熟悉这背影了。
那是唐……唐志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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