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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青雁将小纸条塞进袖子里,提裙迈步踏上石阶。她抬头,望着门前挑帘侍女,忽然有点犯怵。
前一日别时的尴尬对话还在耳边,随着清风卷过她的脸颊,让她的脸上又不自觉有些发烧。她指尖攥着幕篱青纱的底边,抻了抻。然后骄骄傲傲又迈上一层,踏入书房。
段无虞识趣地先一步离开,段无错仍在窗下写着经文。
青雁挪到段无错身侧,瞟一眼他在写的经文,细着嗓子说话:“芜儿来到羿国人生地不熟,闷在别宫里好生无聊。不知道殿下可有空与我一起逛逛这繁华的羿国京都。”
声音细软,拉着尾音渐低,撒娇似的。
虽隔着一层青纱,旁人仿佛也能想象得出她垂眼嘟唇的娇憨。
研墨的婢女撇撇嘴,心里觉得花朝公主没有半分大家闺秀的模样,十分鄙夷。
段无错顿了笔,转过脸看向她。
青雁挽起遮面青纱,冲段无错露出一个惨绝人寰的笑容。
段无错愣了一下。
屋角添香的婢女手一抖,香炉的盖子险些落到地上去。研墨的婢女离得近些,努力克制才让自己没笑出声来。
青雁将眼睛弯成一条缝儿,娇滴滴地说:“为了见九郎,芜儿悉心打扮了一番,可好看?”
说着,她双手挽着青纱搭在帽沿,将整张脸彻底露出来,冲着段无错动作缓慢地眨了眨眼。随着她眨眼的动作,眼皮上涂的紫色胭脂更加明显。粗眉之间画了一个绿色马蹄印的花钿,可谓世间少见。她脸上的胭脂很浓很重,圆圆的两坨压在颧骨上。唇上口脂为暗红色,暗到有些偏紫。嘴角左侧,用眉笔画了一颗圆圆的媒婆痣。
段无错笑了。
他一眼看透青雁想法设法让他讨厌,为的就是让他主动拒绝这门婚事。自出家后,反正也是闲来无事,便逗逗她。几次三番下来,他已经没甚兴趣,打算回永昼寺去。没成想这只小呆瓜又送上门来给他逗弄,也算为他这无聊日子添了不少乐趣。
他悠悠道:“公主的妆容很特别。”
青雁双手掩面,做出娇羞态。
段无错的目光便落在她的掩面的手上,她的手纤细皙白,称得上一声美人柔荑。可偏偏指甲缝是黑的,里面掺着淤泥。即使是三等的粗使丫鬟都不会这么脏。
青雁冲着段无错嘿嘿一下,将脏兮兮的拇指含在口中吮了吮。
研墨的侍女转过头,冲添香的侍女做了个呕吐的表情,再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来,温顺规矩。
段无错眼尾堆着的笑意更深,他撂了笔,候着的侍女立刻端来铜盆,为他净手之用。段无错不紧不慢地挽袖,先净了手,然后拿起搭在铜盆边的帕子,浸了水,再拧干。
青雁心里雀跃着,等着段无错大手一挥让她滚蛋!她满怀期待地望着段无错,然后眼睁睁看着段无错朝她迈出一步。在青雁还没反应过来时,段无错的手掌搭在她的后腰,将她的身子往前送了送。青雁身子顿时一僵,睁大了杏眼,惊愕地望着段无错。
很快,她的视线被湿漉漉的帕子遮了,眼前一片漆黑。隔着温湿的帕子,她感觉到段无错的手掌在她的面颊画着圈。
帕子逐渐下移,露出她的眼睛。她仰着小脸,怔怔仰望着段无错。段无错低着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在给她擦脸,平和的表情里带着几分专注。
段无错撩起眼皮,忽然看了她一眼,然后将脏了的帕子放进铜盆拧洗,再为她擦一遍脸。
她的脸上花花绿绿乌七八黑,偏生一双灵动的眼睛干净好似林间曦露,映着温暖的朝阳流影。
段无错在她的眸子上多看了一眼,然后继续为她擦去脸上乱七八糟的胭脂。他说:“公主不适合浓妆。”
他说话的语气那么寻常,他为她擦脸的动作那么自然。看得屋内侍女目瞪口呆,这还是他们的湛王吗?
青雁脸上的胭脂全部抹去,脸颊红扑扑的,也不知道是水热,还是随了她慌乱的心跳。
“不、不好看吗?”她结结巴巴,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段无错几不可见地笑了笑,撂了帕子,去拉她卷着青纱的手腕。青雁下意识地缩了缩手,将两只手背到身后,卷起的青纱缓缓落下来,遮了她发红的脸,给予了她短暂的安全感。
段无错弯腰,双臂环过她纤细的腰身,擒了她的双腕。青雁鼻息之间都是他身上淡淡的檀香。
段无错将青雁的手放进铜盆,给她洗手。
她小小的手被他压着、裹着,温热的水将两个人的手覆着。她觉得手心手背都很烫,她知道这种烫不是源于盆里的水,而是来自他的手。
“我、我自己来!”青雁慌张地抽手,拼命想要逃离这种不可控的窘境。
哐当一声,铜盆从三足梨木几上掉落,水花四溅。打湿两个人的衣衫。青雁仓皇向后退了一步,胸口起伏着。一定是屋子没有支开窗,才她让觉得胸口闷闷,需要用力来呼吸。
段无错弯腰,捡起从青雁袖中掉落的纸条,将其打开。他“咦”了一声,似笑非笑地说:“看来公主对今日出行早有打算,连去哪些店铺都录得清清楚楚。”
“不、不是……”青雁欲哭无泪。
这张小纸条是她从侍卫处得了,其上所写都是京都名吃之地。她原本想着,她打扮成这个样子来邀请段无错,段无错定然一脸嫌恶地将她赶走。那她就可以美滋滋地挽着闻溪的胳膊,去一一品尝这些美味……
段无错全当没听见青雁的话,他将纸条收入袖中,一脸正色地道:“公主美意,贫僧虽为出家人亦不敢辜负。贫僧这就去换衣,公主稍后。”
他又吩咐婢女将青雁带去寻康王妃,让康王妃给她换一身干净的衣服。
段无错神色淡淡地经过青雁身边,走出书房。出了书房,他扯了扯嘴角,勾出几分不算良善的笑意。
他往寝屋去,还未走近,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酒味儿。段无错眸色微深,攀上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冷意。
他迈步进去,不出所料,看见几乎半裸的悬白跪坐在床榻前的地毯上。
悬白是康王府里的丫鬟,自段无错住进来,谁都能看得出她脸上的觊觎。昨日蔷莉园时,她目睹了全部过程。所以,昨夜她钻进酒坛子里泡了一夜的酒。等着今日段无错去云霄池后,偷偷溜进来,跪在这里等着段无错回来。她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时辰,见段无错终于回来,她压下心里的欢喜和紧张,抬起脸来,含情脉脉地望着他。
段无错缓步朝她走去,然后在她面前蹲下来,缓缓勾唇。
悬白在段无错的笑容里沉沦,只觉得一时之间天旋地转,所有的感官散去,眼里只有他。她在他的笑容里意乱情迷,只觉得为他这一笑,自己死了也值得……
康王妃为青雁寻了一身杏红的襦装,罗烟纱的料子,如云似雾地将人笼着,让人瞧上去多了几分柔和。这衣裳是康王妃表妹的。她的表妹时常过来小住,康王妃上次裁新衣,也为表妹添置了几件。这件正是其中之一,只是衣裳做好了,康王妃的表妹还没来得及过来取。
“你的幕篱也湿了,暂且用这帷帽。”
青雁道了谢,转身往外走。只是一离了康王妃的视线,她顿时垮了脸。幸好红纱遮了她满脸的不乐意。走到抄手游廊时,青雁闻到了一股酒味儿。她诧异地望去,看见两个王府里小厮抬着一捆草帘子,脚步匆匆地往王府后门去。
青雁好奇地多看了一眼,一只发白的小脚从草帘子一头探出来。她顿时惊得睁大了眼睛。
“公主。”段无错抱胸斜倚着廊柱,含笑望着她。
青雁一怔,也来不及去想丧命的人,硬着头皮朝段无错走去。挪到段无错面前,她垂死挣扎懊恼般开口:“殿下入了佛门,要守清规戒律,我想去的地方都是以荤肉著名。让殿下陪同是不是太难为殿下了呀?”
段无错仍旧斜倚着廊柱,展开纸条来看,并不理会青雁的话,而是问:“先去哪儿?”
青雁泄气。
坐在马车上的时候,仗着红纱遮面,她把嘴嘟得很高,脸上气呼呼的。她觉得遗憾和委屈,因为不能挽着闻溪姐姐的胳膊去吃好吃的而委屈。一想到要和段无错一起面对心心念念许久的美味,似乎珍馐也能失了味道。
段无错坐在对面,饶有趣味地瞧着她,似乎可以看透这层红纱下她闷闷不乐的小脸蛋。
马车在水云楼停下。
水云楼不在热闹的街市,外表瞧着很不起眼,内里也不算奢华,甚至简陋。可是因为菜肴味美,得不少人青睐,就连达官显贵也常常光顾。二楼的一个个隔间,用屏风隔着,虽四下遮挡,却并不隔音。
于是,青雁和段无错坐下,她刚摘了帷帽,就听见了隔壁传来熟悉的声音。不仅声音熟悉,而且还正在谈论着她。
“……这个花朝公主,简直让人笑掉大牙。也不知道是不是在陶国流落民间十几年,重新被认回去的。一点公主的样子都没有。”说话的人是陶宁心。
另外一个陌生的声音惊讶询问:“当真如此?”
程木槿抿一口茶,轻描淡写地说:“她几乎日日往康王府去,你是康王妃的表妹,去看看便知了。”
原来前一个说话的人就是康王妃的表妹,单芊月。
单芊月问:“她当真会嫁给湛王?”
“这谁知道。全看湛王的意思喽。不过要我说,她嫁给珉王才合适。”
“别胡说,就算她再不像话也是陶国公主,怎么可能给痴傻瞎眼的珉王当侧妃。”
“你还不知道呢?珉王妃染了恶疾没了!为了给太后过寿,珉王过几日就要来京。我瞧着那个呆头公主和痴傻瞎眼的珉王最合适了!哈哈哈……”
几个姑娘一阵娇笑。
青雁本来没怎么在意隔壁在说她坏话,可是听着听着,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就连夜幕之中最亮的星子也比不过。
珉王?
珉王因为幼时染急,瞎了一只眼,脑子比普通人笨一些。而且他的封地离湛沅州很远。他是傻子,不会发现她是假的。封地离湛沅远,不会遇见她的故人。
这……岂不是最好的和亲人选?
段无错冷眼睥着青雁灿若星河的眸子,终于,沉下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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