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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说狄其野是梦中的顾烈,其实也不完全对。

他还是站在旁观角度的,像寻常做梦那样。只是狄其野不知为何能“感受”到顾烈的感觉,这才让狄其野第一时间,生出了自己是顾烈的错觉。

梦一开始,狄其野首先听到了十分模糊的谈话声。

“他们已经是唯二的楚王孙,咱们冒着性命救他们出来,总得做个标记,万一日后出了什么差池,那咱们这些血可就白流了。”

“所言极是!我认识一个过命兄弟,他是南疆人士,极擅刺青,我请他将大楚的火凤纹章纹于两个孩子不易被察觉处,再带他们远走。”

“窦侍卫义薄云天!”

“狗贼追的太紧,诸位快快逃命去吧。保重,咱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一阵喧闹后,众人离去,重回寂静。

狄其野这才看清,这似乎是在一家农户平屋内。

两个孩童并排躺在农家简朴的木床上,左边那个衣着鲜丽,绣金戴玉,一看即知是王侯子孙;右边那个虽也衣着上佳,但对比之下,远远没有那么夸张。

左边那个泪痕未干,张着嘴巴酣睡着,时不时抽噎一下。

右边那个只是微微皱着眉,是很小大人般的严肃模样,仿佛这么小小年纪已经有了睡不安稳的毛病。

狄其野一眼就认出来,右边那个是顾烈。

几乎在亲眼看到顾烈的同时,狄其野感受到顾烈心头萦绕着的痛苦与不安。

是了,此时楚顾刚刚被夷九族,这两个孩子的所有亲人都不存于世,只剩下彼此兄弟两个。

想到这里,狄其野忽然意识到,顾烈是唯一的楚王孙,也就是说,左边这个孩子,也没有能够活下去。

狄其野一声叹息。

狄其野仔细打量着八岁的顾烈,眉眼还是那个眉眼,只是稚气些,睡梦中还握着拳头。

正想着,左边那个孩子在睡梦中哭了起来,哭着哭着,他就醒了,伸手去推顾烈,把顾烈推醒,抽噎着说:“顾烈,我害怕。”

顾烈显然有些不知所措,试探着用小手拍拍他的背,学着大人般安抚道:“不怕。”

得了顾烈的安慰,那孩子哭得很凶了。

“如此吵闹!”

窦侍卫领着先前提到的过命兄弟进门,见孩子哭了,登时教训道。

那孩子吓得不敢继续大声哭,还是忍不住低声抽噎着。

顾烈依旧拍着他。

窦侍卫那位过命兄弟话不多,沉默着煮了两碗麻沸散,喂两个孩子喝了下去,打开密密麻麻的针袋,又调起了颜料。

调了一半,这过命兄弟皱眉道:“鸽子血不够。”

“刺不成?”窦侍卫急了。

“不是刺不成,”过命兄弟解释,“想要平日看不见、喝酒或热水烫过才会显形的刺青,就必得用鸽子血。鸽子血只够一个。另一个,只能是寻常刺青。”

麻沸散起了作用,两个孩子都昏昏沉沉起来,但不至于到睡着的地步,

窦侍卫往两个孩子的衣着上一扫,立刻决断道:“给左边那个用吧。”

然后又说:“兄弟,此事事关重大,就交托给你了,我出去引开追兵。”

那过命兄弟一点头:“我省的。”

话音刚落,窦侍卫就提着刀出了屋。

狄其野皱起了眉,虽然这窦侍卫明显是因为左边孩子身份更高,才将鸽子血给了他用,但是,对八_九岁的孩童来说,胡乱刺青就已经够危险了,再加上鸽子血,不是更容易感染么?

不等狄其野深思,那过命兄弟剥了顾烈的衣服,在顾烈身上描起纹样来,光是这一步就用了一个时辰,随后,他拿起了那些密密麻麻的银针,沾上染料,对准顾烈的背,一针接一针地刺下去。

“呜……”

顾烈只是低低呜咽了一声。

狄其野因为感受到顾烈感受到的连绵不绝的疼痛而勃然大怒,可是却无能为力。

这只是一个梦,狄其野什么都无法改变。

狄其野已经听顾烈说过,刺青是一针一针刺出来的,但那只是顾烈刻意含糊的一带而过,与亲眼见证到底是怎么一针一针刺出来的,差距太大了。

一想到那漂亮得像是在顾烈背上燃烧的火凤纹章是这么来的,狄其野就忍不住想拔出他的青龙刀。

狄其野不忍心看,又不忍心调转视线。事实上,他也没法调转视线,这并不受他控制。

不知过了多久,狄其野忽然感受到比先前更尖锐更令人难以忍受的痛楚,必定是麻沸散的效用过了,可那火凤纹章,才刺了不到一半!

那过命兄弟感受到孩童紧绷起皮肤,又给顾烈喂了几口冷掉的麻沸散,也不顾是否生效,手上针不停,继续刺起来。

等这折磨一般的刺青刺成,那过命兄弟又换了颜料,给刺青二遍上色。

第三遍颜料上完的时候,那只漂亮的像是燃烧一样的火凤,就占据了顾烈的背,耀武扬威地宣示着它的存在。

狄其野的杀心并不重,但此刻,他真想杀了它。

这就已经从深夜到了晌午朗日,那过命兄弟也不休息,另煮了麻沸散,复又给另一个孩子喝下,给他描起纹样来。

亦是同样的过程,不同的是,这一回,他在颜料中掺入了大量的鸽子血。

孩子痛得呜呜直哭,那过命兄弟并不搭理他,自顾自地捏着针刺青。

到晚间时,窦侍卫才回到平屋中。

“成了?”

“成了,”那过命兄弟点头,“不可敷药,不可擦洗,需得结痂脱落后,再涂上这瓶固色药剂,涂一层即可,之后再过一两日,才可碰水。”

“我记下了。兄弟,大恩不言谢。”

“客气。”

那个气字还没落地,过命兄弟的人头就落地了。

另一个孩子吓得哇哇大叫,直往顾烈的身边缩去,可他一动,又因为背上的疼痛而哭泣起来。

顾烈也动不了,只能握着他的手。

窦侍卫皱眉看着他们。

哭声渐渐低下去,直到不敢再有任何声响。

窦侍卫这才满意点头,板着脸说了些“你们是楚王孙”“不可任性吵闹”“需得以复仇为重”等语,将两个孩子教训了一通,这才拖着他过命兄弟的尸首出去了。

等他出去了,另一个孩子才敢抽噎出声,对顾烈道:“堂弟,我害怕,我想爹爹,想娘。我不喜欢窦侍卫。”

他们都趴躺着,背上刺青逐渐洇出了血,似凝微凝,还没有半点结痂的迹象。狄其野感到顾烈的痛,整个心都在疼。

小小的顾烈把脸埋在衣袖里,用力擦了擦,才哑着嗓子小声说:“我也想。”

入夜,窦侍卫冷着面,再三告诫他们不许翻身、不许去碰刺青、不许把被子拉上去盖住刺青,两个孩子都乖乖点头。

灯一灭,眼前就黑了。

狄其野眼前亦是一黑,再有画面,已是天蒙蒙亮的时候。

“堂弟,顾烈”

狄其野循着哭声看去,若是他不在梦中,恐怕得惊讶失色。

说惊讶,也并不算意外,狄其野早就担忧那刺青会引发感染,可毕竟是八_九岁的孩童,感染生病这些反应,远远比狄其野担忧的更加严重。

那孩子已经高烧到脱水了,嘴唇都是干裂的,背上不知是排异反应还是单纯的感染,全是污血,整个看上去惨不忍睹,面色都隐隐泛出死气来。

这时候,论理是不该再哭的,只会加剧脱水症状,可孩子哪里懂得这些,难受会哭,害怕也会哭,他哭着去推顾烈,把顾烈推醒,不停地问:“顾烈,我怎么了?我的背上都是血,你为什么没有?”

顾烈又惊又怕,被堂兄这么问着,心里顿时还自责起来,他强自镇定,说:“你不要怕,我去叫窦侍卫。”

然后就跑下床去,赶紧去找人。

狄其野心里重重一跳,顿时五味杂陈。

他总算是明白,顾烈那什么事都责备自己的源头,是从哪儿来的。

可谁能去责备一个八_九岁的濒死的孩子?

眼前又是一黑,狄其野再看见的,是一个人,大睁着眼睛,躺在同一张床上的顾烈。

那孩子,果然是没了。

狄其野耐心地看着顾烈,尽管那时自己还远在天边,这样,也算是陪着顾烈入睡,聊作安慰吧。

顾烈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睡着,又倏然惊醒,他坐起来,摸了摸自己结痂的背,把手拿到眼前看了看,踌躇了半晌,还是轻轻往窦侍卫的屋子走去。

“窦侍卫……”

狄其野没能跟随顾烈一起过去,只能听到他们说话。

“干什么?!”

“我,我梦见背上有血。”

“顾烈,你现下是楚王唯一传人!你怎可如此胆小如鼠!你这种样子,怎么为你楚顾九族报仇!”

“我怕……”

“说话不可如此吞吐!”

“是。”

“你怕什么?你堂兄是身子骨太弱,受不住颠簸才去的,你是大楚的天命传人,有什么好怕!还有何事?”

“无事。”

“回去睡,明日还要赶路。”

“是。”

狄其野恨得牙痒。

然而,狄其野眼前又是一黑,再亮起时,狄其野居然看见了他自己。

可眼前这场景,狄其野一点都不记得曾经发生过。

作者有话要说:  *在外面吃饭,赶回家迟了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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