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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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热的午后，没有一丝风。

天空被厚厚的黑云遮蔽得严丝合缝，隐隐有一两声雷鸣传来，预示着暴雨将至。

《新芽》杂志社编者部。

狭窄拥挤的办公室里坐满了人，冷气已然开到最大，但似乎没什么效果。

“这冷气管坏了吧？我怎么觉得它喷出来的是热风？”

“嗐，咱社里的设备你还不知道吗，全是二手货，没几个好用的。知足吧你，至少现在冷气管还能用，上个月我那破光脑故障，申请换台新的，结果办公室说现在资金紧张，让我自己去修理还不给报销！”

“太惨了，真是太惨了！我同学毕业后走运去了《柳丝》，听说他们那里人手一台永恒集团最新出品的光脑，连实习生都不例外！啊！咱们杂志社什么时候也能像《柳丝》一样有钱哇？”

“几个菜啊就醉成这样？醒醒，咱们能跟《柳丝》比吗？咱们是才办两年的小杂志，人家《柳丝》可是洛塔星数一数二的大杂志社。别说光脑了，听说他们每年会评选出最佳员工，奖品是辆飞车！”

“嫉妒使我面目全非……”

才入职不到半年的编者理查并没有加入同事们的闲聊，而是埋头看一篇稿件，时而眉头紧锁，时而面露沉思，连有人在叫自己都没察觉。

“……理查，看什么看得那么认真？”

理查一个激灵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啊？”

同事好奇地凑上前：“是看到好稿子了？”

理查犹豫了一下，点头。

“给我看看呗。”同事接过稿子，忍不住评价一句，“嚯，这投稿人可真够复古的，还是手写稿呢。”

五年前联盟再次接手洛塔星后，星球的经济有了较快的复苏。虽然光脑对于本星球大多数人而言还算是奢侈品，但对于收入水准较高的文者而言，买台光脑倒也不是特别困难的事。

现如今，就连他们这个小破杂志社也较少收到手写稿件了。

理查对投稿人的经济状况并无兴趣，他只在意同事的评价。见同事表情不大对，他心中一紧：“怎、怎么样？”

在他看来，这篇名为《忏悔》的小说篇幅虽然不长，却是他入职以来看过最特别，最有力量和思想性的一篇小说。

同事沉默了一下：“怎么说呢，这小说很特别。”

“对，没错，我也这么觉得！”理查兴奋道。

从事编辑行业这半年，理查觉得自己看“光明文学”都快看吐了。

所谓“光明文学”，是指那些仿写戴里克《光明》的文学作品。自戴里克成名后，有大批文者紧随其后，也想成为个“戴里克第二”。

由此，文坛上出现大量同种套路的小说，跟同一工厂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产品一样：开头是主人公落难，中间有反派作乱，结尾是主人公恢复名誉功成名就。

非常典型的三步套路，看一部两部还觉得新鲜，看多了实在是索然无味。

理查如今好不容易看到一篇让自己耳目一新的，他别提有多高兴了。

只是，同事的一盆冷水立马就当头浇下：“但我建议你还是慎重考虑一下收不收。”

理查一愣：“为什么？”

同事也是理查的前辈，耐心指导后辈道：“这篇稿子，角度很独特。乍一看延用了‘光明文学’的叙述模式，但不同的是，以往这类型的作品，大多是从被害者的视角展开，而这篇稿子却基于陷害人的视点来讲述故事。”

理查用力点头：最开始他注意到这篇小说，就是被这独特的视角吸引——

《光明》中的叙述主体是那个被陷害的圣母文者，而在《忏悔》中，主人公变成了当初那个欺负文者的反派。

小说里，反派主人公是在“黑夜时期”反叛军扭曲的禁文政策下成长起来的一代，他对“文学就该被消灭”的说法深信不疑，因为从小到大，周围所有人都是这么教育他的。

上小学时，他无意中发现自己的语文老师竟然在私底下偷偷写作！这可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反派立刻报告给校长。

结果可想而知，曾经对反派十分照顾的语文老师因为他的举报被关进了监牢，受了很多苦。

等时过境迁，“光明”来临，语文老师被释放，成了人人敬重的大文者。而那个曾经被视为是“好学生”的反派，却因当初的所作所为被众人唾弃。

这时候，语文老师重新出现了，他大度地原谅了反派曾犯下的错，并表示愿意再次接纳反派为自己的学生。

反派在周围人的教育下，也向老师进行了深刻的忏悔。

按照“光明文学”的思路，故事在这里就应该结束了，可小说结尾话锋一转，来了这么一段：

“每当夜深人静之时，他看着墙上那张与老师的合影，眼中写满了迷茫。

自己真的做错了吗？如果他当年的告状是错误的，为什么校长要表彰他，颁给他‘优秀学生’的荣誉？

明明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在学校教导他的，为什么转过头，他们又说他犯下了罪孽深刻的错？

他不能理解这一切。但既然他们都叫自己忏悔，那便忏悔好了。”

“这个结局很有问题。”同事摇着头道，“坏人还不知悔改，这立意不大对啊。”

“……”

理查仍不死心道：“可我觉得，这结局才是最值得思考的。”

反派主人公为什么会发出“既然他们都叫自己忏悔，那便忏悔好了”的声音？这难道不值得深思吗？

理查觉得，那个叫“念自在”的文者会这么安排，定有她的深意。

同事却说：“‘光明文学’为什么至今仍这样流行？因为读者喜欢看到坏人得到惩罚，好人有好报的结局，而这篇小说的结局却设置成这样，读起来不觉得憋屈吗？”

“难道所有的小说就非得按照读者的口味来写？难道就不能让文者有自己的思考？”理查忍不住追问。

同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慢悠悠道：“这是最保险的方法。”

理查瞬间哑然。

是啊，这是最保险的方法，唯有符合绝大多数读者口味，杂志才有人看，读者才愿意买。

那么什么才是大众的口味？

当然是经过多次实践证明是“安全”的作品。

比如“光明文学”，虽然理查已经看到厌烦了，但还是有无数读者愿意看，所以杂志社也乐意刊登出版。

有点无奈，但说到底，杂志社不是慈善机构，编者是要吃饭的。杂志卖不出去，他们靠什么吃饭？

“年轻人，喜欢新奇的东西，这很自然。但如果一味求新求异，会出事的。”同事拍了拍他肩膀，老气横秋道，“我想你也知道咱们杂志社的情况，只能算是勉强收支平衡，要是出什么意外——”

同事没继续说下去，但理查明白他的意思。

要是杂志销量出了问题，那他的饭碗就很危险了。

理查：“……”

说实话，他挺不甘心的。

凭什么优秀的作品就因为所谓的“出格”被毙掉？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读者到底能不能接受它呢？

理查决定，还是要为喜欢的作品争取一下。

他鼓起勇气，敲开总编室的门。

总编不过四十出头，长得却像五十多岁，脑袋上寸草不生，据说是因为在“黑夜时期”受了不少苦，因此脾气有些冲。

往日理查见了他跟耗子见到猫一样，这一回，他却主动要来总编，为了一篇他舍不得放弃的作品。

“有事？”总编目光锐利，理查被他这么一看，竟出了一身冷汗。

“呃，我、我想……”理查紧张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最后干脆把《忏悔》的收稿往总编桌上一放，盯着自己脚尖小声道，“您可以看看这篇小说吗？”

几分钟后。

“您、您觉得如何？”理查偷偷觑着总编的脸色，却无法从他的表情上读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大概是没戏吧。理查沮丧地想。

毕竟杂志如果出了问题，总编要担的责任可比他一个小编者大多了，不可能愿意尝试刊登这么一篇作品。

让他没想到，总编却评价道：“蛮不错的一篇小说。”

理查：“！！！”

他没听错吧？总编居然没有批评小说？

“但是——”

完了完了，这一“但是”恐怕就没好事发生。

理查的情绪像是坐过山车一样，一下冲上顶端，一下又落至地面。

“但是这个结局，有点灰暗。”总编如是评价。

果然如此。

理查沮丧地不想说话，装了一肚子的闷气，只身往门外走。

总编：“……等等，你去哪？”

理查有气无力：“回去工作。”

总编：“这稿子你不打算处理啦？”

理查依然有气无力：“知道了，我这就去准备退稿信。”

总编：“谁说要退稿了？”

理查原地愣了三秒，身体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不是气愤，而是激动。

“总、总编，您、您刚刚说、说什么？”

总编好气又好笑，瞪了理查一眼：“我说这稿子不错，就登在下期。”

理查恍若在做梦，忍不住问：“您难道不怕这篇作品发表以后，读者反映不好会影响销量？”

总编眉梢微挑，反问：“你觉得咱们杂志的销量还能被影响到哪里去？”

理查：“……”

虽然但是，但总编您这么吐槽自己的杂志真的好吗？

总编这么耿直，当然是有原因的。

“黑夜时期”结束后，联盟大力扶持文学产业，这几年来，大大小小的杂志社、出版社如雨后春笋般接连冒了出来，《新芽》也是其中之一。

与竞争者相比，《新芽》在各方面都只能说是平平无奇：资金少，规模小，名气低，销量差，每月的收入差不多只能和支出相抵消。

因为没钱，所以《新芽》开出的稿酬不高，前来投稿的文者也都是没什么名气的，稿子的质量普遍偏低，大都是别家杂志社不要的才改投到《新芽》。

内容是文化产业的基础，缺乏好内容，杂志就更没人看。如此恶性循环，《新芽》销量能好就怪了。

最近几个月，杂志销售额更是一路下滑，有传言说杂志社背后出资人想放弃这个杂志社，改投别的行业。

“既然结果再差都差不到哪里去，为什么不试一试呢？”总编指尖轻叩着桌面，语气淡淡。

“可、可是……”理查反而犹豫了，“万一出什么问题……”

总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难得温柔：“你知道当初《光明》是发在哪个杂志上的吗？”

“就是隔壁的《柳丝》。”理查毫不犹豫道。这题是送分题，连小学生都知道。

说着，理查面露向往：“《柳丝》可是个了不得的大社啊。”

总编似笑非笑：“那你可知道，在刊发《光明》之前，《柳丝》只是一个总人数不到八个人的杂志社？”

“怎么会？”理查脱口而出。

他实在无法想象，曾经的《柳丝》比《新芽》还不如。

总编笑了笑，语气带着几分怅然：“《柳丝》之所以能走到今天，主要归功于《光明》。”

《光明》发表后，有官方背书，全星球追捧，那一期的《柳丝》，前后整整重印了35次！至今为止还没有哪家杂志社能破得了这个记录。

总编的意思理查多少明白了，他认为《忏悔》将是下一篇《光明》。

“可那是《光明》啊！”理查大惊。

言外之意，他不认为《忏悔》真有这么大能耐。

总编微微眯起眼：“难道你认为《忏悔》比不过《光明》？”

“呃，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只是《光明》的发表是天时地利人和，其中牵涉了各种因素，哪怕就连现如今的戴里克，也不能保证自己还能写出一篇《光明》。

总编起身，走到床边，眺望布满乌云的天，自言自语：“‘光明文学’流行也有五年了吧。”

理查不明白他的意思，茫然点头：“是啊，正好五年整。”

总编把目光投向桌面上的稿子，嘴角勾起一抹嘲讽。

“天阴了这么久，也该变一变了。”

话音刚落，雷声轰鸣。

倾盆大雨从天而降，送来一阵凉爽湿润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