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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慈爱地看了一眼顾卿,接着道:“听闻这孩子出生镇江?幸亏是个懂水性的,要不然想想就叫人后怕。”

南境皆知,镇江是出了名的水乡,临江卧湖,当地人多擅泳。

先帝时的近臣刘阁老便是镇江人,年近古稀还能下水扎猛子,又因文辞素来犀利,被先帝戏称为“水文刀”,天下闻名。

老夫人提顾卿是镇江人,就是要说他水性好。相比之下,苏祺然从小体弱,从未入过水,两人一起掉进湖里,怎么看都是顾卿占上风……再往深了想,便有些阴谋之意了。

旭元长公主闻言,知道老夫人这是在兴师问罪。

她既为顾卿保驾而来,便不会任由旁人说些诛心之语,引人入瓮。

长公主把手中的茶盏放下,还真摆了个后怕的样子。

“阿卿虽是在镇江出生,但还在襁褓时就随父母来了南京城,长在院子里,哪懂什么水性……当时情况惊险,还是把他给吓着了,连躺了两天两夜都下不了榻,这才刚有一点起色,就赶紧过来给老夫人请安,让您放心,也好过来看看祺然休养得如何了。”

广幽子当初算出了冲喜之人的出生地和生辰八字,还言道,此人住的院中必有一棵桃树。

长公主派人依着线索在镇江找到了顾家村,又随即追回了南京城,当她听手下人报,顾家院中的桃树已经萌了芽,可以想象那时的长公主该有多么震惊,又是多么狂喜。

虽说是为了冲喜,但顾卿毕竟是侯府要明媒正娶的人,长公主还是把顾家的情况好好查验了一番。

她对顾卿的了解或许比不上人家的亲生父母,但大致的情况都知晓。

这里长公主说他不会水,并不是骗人。《满朝》里的顾卿,确实跟苏祺然一样,是个生在南方的旱鸭子。

“两个孩子一见如故,阿卿心里惦记着祺然,也是他们两个投缘……阿卿,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也给老夫人说说。”

长公主不知道落水一事到底单纯不单纯,不过真相是什么,她其实并不在意,只要顾卿没有因此担下坏名声就好。

当顾卿说要来看苏祺然的时候,长公主觉得趁另一个当事人未醒、先占了先机也不错,这才有了今天的拜访之行。

方才老夫人提及“老大媳妇”的时候,正想着小说设定的顾卿没意识到这是在说自己,直到长公主叫他名字。

突然被点名,顾卿不禁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坐直了身体。

虽然眼前这位老太太语气不好,而且说话间处处设了陷阱,但顾卿表示有点能够理解。

——毕竟谁家的宝贝疙瘩被一熊孩子给害得生病了,大人再面对那罪魁祸首的时候,能摆出什么好脸色呢。

不过理解归理解,顾卿也不至于圣母到任由对方给自己下套。

关于这段老夫人为主角讨回公道的戏码,《满朝》里写的是,小黑莲在众人面前撒了谎。

他不仅不承认是因为自己滑倒才坑了苏祺然,反而趁苏祺然没醒,倒打一耙,坚称对方非要去捡玉佩,他担心苏祺然,没办法只能一起去捡,因护着对方才落了水。

当时两人身边的人都被支开了,苏祺然又焦急找玉佩,岸边湿滑,两人都站不安稳,再加上事出突然,小黑莲确信苏祺然自己可能都说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时候书里的顾卿还没有进化,人虽然有些小聪明,但面对老夫人这样的宅斗老资格,还是明显稚嫩了些。

老夫人苏氏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早就找到了一位目击证人。

这目击者不是别人,正是沈家老大沈行洲的一名心腹随扈,为帮沈行洲料理南京的事情,所以没有跟去北境。

此人跟在他主子身边耳濡目染,性格最是耿直不过,完全不给长公主面子,就把自己看到顾卿拉表少爷下水的事实话实说了。

如此一来,小黑莲来侯府,第一次站在众人面前演戏,立马就被打了脸,别说他自己臊得慌,连长公主也在老夫人面前落得没脸。

这也直接导致沈行洲回到府中,听了心腹的禀报后,对长公主给他娶的这个男妻愈发无感了。

想到这里,顾卿站了起来,他先是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然后老老实实替小黑莲背了锅。

“都是阿卿的不是,拿了表少爷的玉佩来玩,却没给保管好,自己脚滑慌张,竟然拉了表少爷下水,害他生病……老夫人如何罚阿卿,阿卿都心服口服,只求表少爷能快些好起来。”

虽说是他自己决定要主动承认错误的,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认下一个根本不是自己犯的错,要说顾卿心底没有一点委屈,那也是骗人的。

今天老夫人叫了不少人杵在屋里伺候,看着像是尊重长公主,其实是为了让顾卿当更多人的面撒谎,好摔个大跟头。

所以此刻厅里门外,甚至屏风后面都站满了人,众人皆盯着顾卿在看。

而现在看似站在顾卿一边的长公主,只是为了救自己儿子性命才不得不容纳顾卿,骨子里跟老夫人一样是瞧不上他的。

此刻长公主听顾卿竟然自己承认了过错,就跟被人打了脸似的,立刻皱起眉来,显然是非常不高兴了。

顾卿表面看着积极阳光,其实是个再敏_感不过的人。

突然来到一个陌生的世界,得知了自己变成书中受人唾弃的反派,那种满心的无助、惶恐和迷茫,一下子涌上心头,让他红了眼眶,却咬牙不肯落泪。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只要他自己行得正、立得直,总有解除误会、撕掉标签的一天!

顾卿这边是独自坚强、自我打气了,可偏偏小黑莲生了一张祸国殃民的脸。

在众人看来,这位卿公子因做错了事,此刻羞愧得眼睛都红了,大概是不敢在长辈面前失礼,那副噙泪不语的模样比梨花带雨还让人心疼。

他孤零零地站在厅中,怯怯抬头看老夫人和长公主脸色的样子,实在叫人心生不忍。

众人不禁想到:这位卿公子是为了冲喜嫁入侯府的,看似麻雀飞上枝头做了凤凰,其实以后的日子有多难,还说不准呢……毕竟老夫人和长公主平日如何打机锋,大少爷又是个怎样冷峻而严肃的人,他们心知肚明。

如此一来,顾卿料想中旁人那些鄙夷、不屑的眼神,此刻多半变成了同情和怜惜的目光,便是他始料不及的了。

……

被叫来作证的陈诫直直地站在屏风后面,透着缝隙也能隐约看到卿公子的身影。

他懂功夫,其实光听声音就能察觉说话人此刻的情绪,他又曾远远见过少爷的这位男妻,脑海里浮现了一幅美人含泪图,他立刻低头,不再去看屏风那边。

陈诫性格耿直不假,即便在长公主面前也照样会实话实说,但老夫人为何要特意安排这一出,他是心知肚明的。

主子在北境遇险后,长公主似乎在道观听信了修道之人的话,回来就非要纳男妻给长子冲喜,别说老夫人觉得荒唐,他们这些沈行洲留下的心腹也多有疑虑。

奈何当时大少爷不在府中,且生死未卜,长公主铁了心要促成此事,谁劝都没用,她更是动用了所有从宫中带来的势力,最后一举促成此事。

眼看“新夫人”入了门,虽然长得极其好看,但行为举止明显带着市井气,甚至透着一种让人不喜的轻浮感。

陈诫不知道自家主子心仪什么样的姑娘,但他觉得,大少爷应当不会喜欢卿公子这样的。

那日,他其实是专门跟着顾卿出院子的——主子不在,他们这些心腹不能乱,还要各司其职完成好自己的事情。

陈诫不是为了保护卿公子而跟去的,他要在这种非常时期,保证主子的院子不出事端。

当看到表少爷在草丛里找东西,顾卿却鬼鬼祟祟在水边徘徊,陈诫立刻察觉这位卿公子可能有不好的打算。

后来也不知怎么了,看上去图谋不轨的人却先落了水,只是不忘把表少爷也拉了下去。

陈诫原本觉得自己已经触及真相,所以完全不打算撒谎来维护这位使坏的新夫人。

谁知道顾卿竟然既承认了玉佩是自己丢的,表少爷也是他给拉水里去的,这就让陈诫不禁怀疑起自己的判断了。

——难道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或许,他那样在水边徘徊,是担心玉佩掉进水里了,而他最后伸手拉表少爷,也是因为快要掉进水里,才本能地想找东西来抓?

想到这里,陈诫握紧了拳头,突然不知道自己待会该如何面对那双眼睛。

他是要把大家已经知晓的事情再说一遍,还是说,“卿公子所言非虚呢”?

……

察觉到众人眼神的变化,老夫人忍不住瞥了一眼屏风的方向。

当着外人和一屋子下人承认错误……若此情此景发生在苏祺然身上,老夫人恐怕心都要碎了。

但偏偏是这个顾卿当众认了错、示了弱,却只能引得老夫人心头火起。

她这边的人安排得妥妥当当,伯川院子里的随扈此刻正站在屏风后面,随时都可以出来与撒谎的人对峙,而且照长公主刚刚的意思,他们明明是要来推卸责任的,谁知道这个顾卿竟然自己把事情和盘托出了!

如此一来,除非陈诫站出来说是顾卿故意扔的玉、人也是故意脚滑的,否则他们还有什么好揭露的。

陈诫耿直,他在苏氏面前怎么陈述,在众人面前自然一样地陈述,老夫人明知道陈诫不会按自己希望的意思来说,所以才更加气恼。

这此之前,旭元长公主一意孤行,非要给伯川或者仲清娶一房男妻。

伯川是嫡长子,将来是要继承侯府的,男妻在禹朝虽不奇怪,但在豪门大族中还是不多见,老夫人便顺理成章地认为是老二来娶男妻冲喜。

然而,沈家老二已战死沙场的消息很快传来,老夫人虽然痛心,但也不得不分出心神为苏祺然考虑,要防着长公主提出让祺然嫁给老二去守活寡。

谁知道长公主想都没想过苏祺然,转头就八抬大轿迎回来一个小子,道他的八字才能救得了他们沈家儿子的性命。

老夫人只觉得旭元长公主疯了,但又委实说不出“宁愿伯川他们死在北境,也不与小门小户结亲丢人现眼”这种话,只能眼看着旭元长公主以最快的速度走完了三书六礼。

如今沈行洲和沈行澈都平安无事了,老夫人便将当初的犹豫抛到脑后。

她首先想到的不是冲喜有效,而是埋怨长公主多此一举,给定兴侯府惹了笑柄。

当年旭元长公主为了那份从龙之功,竟设计拉整个沈家下水,要知道涉及皇权更迭的事,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会惹来抄家灭门的大罪。

最后长公主是如愿了,但老夫人的娘家苏家却受了牵连,不仅家财尽数充公,还落得个妻离子散的下场。

——这个长公主,自己就是个不贤不孝的搅祸精,现在又纳了一个会装可怜的贱_民进沈家门,看来对方不气死她这个婆母,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长公主似乎也意识到顾卿这样一示弱,看着是有些丢脸,但也叫人不知如何处置他了。

难道老夫人还真能当众惩罚他这样一个勇于认错、真诚道歉的嫡媳不成……而且就算老夫人想罚,也要看看长公主会不会让她罚啊。

老夫人看出长公主眼中流露出的隐隐得意,觉得自己都快被气得卧病在床了。

她身边的嬷嬷看老夫人神色不对,赶紧上前,递了换好新茶的杯盏给她。

那杯盏是老夫人最爱之一,端得是“巧剜明月染春水,轻旋薄冰盛绿云”,是老夫人为了表现与长公主亲近,特意拿出来用的。

嬷嬷是想借着这杯盏提醒老夫人,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般田地,他们也只能认了,切不可因小失大。

老夫人明白她的意思,所以不得不收敛了心气。

但当苏氏用手指碰到那只杯盏,她心中突然一动。

——这套水墨青花的茶具是前朝启祥年间官窑出的珍品,正是她生辰的时候,老大特意寻来孝敬祖母的……要说侯府里谁孝顺,谁最有主意,谁最不会由着长公主胡来,便要数伯川了!

她看了一眼长公主和仍站在厅中我见犹怜的顾卿,心中冷然:既然伯川无碍,那他迟早是要回南京城的,到时候就让他瞧瞧,自己的亲娘给他找了个什么样的破烂货,看伯川怎么容忍得了!

想到这里,老夫人顿时觉得一切都平顺了。

顾卿并不知道自己这一番单刀直入地坦白,不仅打了老夫人一个措手不及,也叫很多人心里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只知道,生病的苏祺然很快就会好了,而沈行洲,马上就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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