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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已至,天气渐凉,却还未到用炭的时候。王熙鸾在屋里“养病”,捧本书坐在临窗炕上,膝上盖着蜜糖红绣四时花卉的薄毯,肩上披着一件湘色洒金披帛,因有些热了,褪在肩膀下面,露出里面浅杏色云纹锦缎夹衣和领子上绣的缠枝菊花,与她松松慵妆髻上簪着的开得正盛的大朵嫩□□花相映成趣。
贾瑚迈进王熙鸾屋子时,第一眼看到的既不是她头上的簪花首饰,也不是她身上穿的绫罗锦缎精致花样,而是她盈盈盛着光华的双眼。
王熙鸾把书合上随意往炕桌上一放,就那么靠在锦枕上,连身都未欠,只抬手一请,笑道:“瑚大哥哥请坐。”
贾瑚笑笑,随意在炕上坐了。白鹭等丫头忙着上茶点。
含雪端着茶盘出去,悄声问白鹭:“姐姐,咱们姑娘这样儿是不是有些失礼了……”
白鹭笑道:“瑚大爷是咱们未来姑爷,你管这些作甚,和紫烟你们都出去候着罢,我在屋里就罢了。”
含雪犹豫,白鹭又悄声和她道:“没看今儿太太知道瑚大爷来,还把大奶奶和佩二爷都带出去出门儿,只留了仁三爷、凤姑娘和咱们姑娘在家?留仁三爷在家只为有男子招待瑚大爷,不至于家里失礼,也不让外人碎嘴。实际瑚大爷来看姑娘,仁三爷怎么敢管。”
紫烟也在一旁笑道:“瑚大爷就不用说了,咱们姑娘虽是仁三爷的妹妹,可却把仁三爷也治的服帖。你没忘了那些事儿?”
含雪想到姑娘对仁三爷弄的那些鬼,也不禁笑了,果听白鹭的话和紫烟领小丫头们在外候着。
白鹭在堂屋守着,西侧间卧房内便只剩王熙鸾和贾瑚两个。西侧间和堂屋虽门未关上,但绸帘放下,和堂屋便是两个单独的空间了。
绸帘才一放下,贾瑚便也搁下茶杯,下了炕走到王熙鸾面前,问:“腿怎么样?”
王熙鸾掀开薄毯露出身上穿的嫩姜黄夹裙,把腿曲起又放下,反复几回,又拍拍身边位置让贾瑚坐,笑道:“你看呢?”
贾瑚在离王熙鸾有一二尺的炕边上坐了,伸手去捏她膝盖,手中感到她骨头都是正的,也似无淤青红肿,果真无事,才放了心,再重把薄毯给她盖上。
王熙鸾挪动两下,凑得离贾瑚近了些,把下巴放在他肩膀上,笑眯眯道:“这可是我娘做给张姨和你看的,你下午见了我娘,千万别说你看出来我是装的。”
贾瑚略把脸移得离王熙鸾远些,道:“我知道,”
王熙鸾“嘁”得一声,问他:“离我这么远作甚?”
贾瑚一只手虚护住王熙鸾的后背,面上一本正经:“鸾妹妹,你太小了。”
王熙鸾眨眨眼睛,微微鼓起脸,想要往后退,但最后却更凑近了贾瑚的耳朵,悄声笑问:“我是还小,可瑚大哥哥你可不小了,十五岁……”她眼神上下扫视贾瑚一回,问了他一句话。
贾瑚停在王熙鸾腰后的手一僵,看着她水盈盈的眼睛,无奈道:“你说呢?”
“还有,鸾妹妹,算我求你了,你长大之前别再这样。”贾瑚轻叹道:“……会让我觉得良心难安。”
王熙鸾挑眉:“‘鸾妹妹’,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贾瑚双手合十,闭眼道:“云姐!大佬!求求了!”
王熙鸾狠狠弹了贾瑚额头一下,丧气坐回炕里,不乐道:“凭什么啊!都是一起死的,凭什么你比我大这么多。”
贾瑚吃痛,“嘶”了一声忙揉额头,睁眼看王熙鸾坐在炕里生气,不由笑道:“对!凭什么!同岁正好,大一两岁也好,怎么比你大六岁?本来我十八就能成亲,现在还得等到二十三四。”
王熙鸾从鼻子里出了声气儿,面上挤出一个笑和他道:“你想早点成亲也可以。左右这时候女子十五及笄就能成婚,你死皮赖脸往我爹娘那边求个十回八回,我爹娘碍着面子,也不好不答应,是不是?”
贾瑚直觉不对劲,但还是忍不住笑了,眼睛也变得更亮。
王熙鸾慢慢凑近贾瑚,迅速曲起手指又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笑眯眯一字一顿道:“可是成亲之后我才十五岁呀,瑚大哥哥你这么光明正直,总要等我十八岁再圆房吧?这一等就是三年。不过瑚大哥哥你心性坚忍,也就是三年看得着吃不着,对你来说不是什么大事,是吧?”
听得王熙鸾这番话,贾瑚不知想到什么,忽然自炕上起身,背过身不敢再看她,长长吸一口气再吐出去。随着深呼吸,他胸前不断起伏。
王熙鸾促狭笑了:“年轻人……”
平复了足足大半刻钟,贾瑚长出一口气,慢慢坐回炕上,看着王熙鸾十分恳切道:“求求了,云姐,鸾姐姐,祖宗,饶了小弟吧。”
王熙鸾两只爪子毫不留情在他脸上摸过一回,捏搓揉抓,最后点点他光滑笔直的鼻梁,满意笑道:“饶了你了。”
她一双桃花眼微微眯着,眼中光华潋滟,皮肤光滑细腻如脂如玉,唇不画而红,耳朵上珍珠坠子一晃一晃,看得贾瑚呆了一瞬,忙转过脸,轻咳一声道:“鸾儿,你这次往济南去再回承德后,是不是岳母大人便不许你再回荣国府上学?”
王熙鸾喃喃道:“应该吧……我觉得娘有这个意思。”
她又问:“你怎么猜到的?”
贾瑚道:“若非如此,岳母大人怎会留出这么个机会让我和你单独相处。”
两人对视,齐齐叹得一声。
“我明年就十岁了,其实就没有贾宝玉这回事儿,我娘当也不许我再在荣国府住多久,最多一两年。其实我就算在荣国府,咱们俩一年也见不着一面,差不多……差不多。”王熙鸾低头道。
说完,她忙从袖中取出两个玉瓶塞在贾瑚手里,道:“这个碧玉瓶子里是给贾赦的慢·性·毒·药,墨蓝的那颗是断肠毒药,吃了立时便毒发身亡,还无异状。黄色瓶子里是给你的补身药,还有一粒青色的,服下可保半年内百毒不侵,纯黑色的吃下可以吊命十天——对,不管你受了多重的伤还是重病中毒所致性命垂危,只要吃下一颗,就能延十天的命。”
贾瑚郑重接过,才想把两个玉瓶收进怀中,忽然想起一事,忙问道:“鸾儿,还一直没问过你这些药的来历,若用多了会不会对你有所损伤?”
说着,贾瑚又把两个玉瓶放回她手里,紧紧攥住了她的手,声音竟开始颤抖:“我早该想到的,鸾儿,一开始只是用补身药丸,我没往这上面想,可这回又是断肠毒药又是续命的药,这……”
王熙鸾用另一只手覆住他的手,柔声道:“放心,不会有事的。现在不好给你看,等有了机会,你看到就知道了。这两个瓶子你拿着。”
贾瑚不肯,道:“慢毒我可别处去找,且我身体强健,补身药丸并不用,你……”
王熙鸾松开贾瑚的手,把黄玉瓶打开,从里面倒出一粒纯白药丸,一口吞进嘴里咽了,再把瓶子盖好,把两个药瓶都往他怀里一丢,对他翻了个白眼道:“你动用你那‘十二岁就中了小三元’的聪明脑袋想想,若这些东西真有什么不妥,为甚还要给我留这些养身解毒吊命的药?啊?”
贾瑚道:“那也有可能是给别人吃有效,等你自己吃的时候就无效了。”
王熙鸾没了办法,把头扭过一边,道:“你不信我。”
“不是我不信你……”
“你就是不信我!不但不信我,这么多年了你还不了解我!你看我像是那等为了别人会伤害自己的圣母!是不是?”王熙鸾怒道。
本来两人在屋里,因怕外面白鹭听到些什么,不管是笑是怒,都是低着声音的。但王熙鸾这一句没忍住高声了些,两人都愣了。
顾不得那许多,贾瑚先赶紧把药瓶在怀中藏好,自炕桌上端起茶,王熙鸾闭眼深吸一口气,睁眼时面上已是自然而不失亲切的笑。
果然,两人都听见白鹭在帘子外小心问道:“姑娘?”
王熙鸾便把不快露出了两分,道:“无事,是瑚大哥哥惹我生气了,我说他几句。茶凉了,烦姐姐进来换壶热茶。”
白鹭掀帘子进来,见姑娘坐在炕里,眉梢眼角有些怒气,瑚大爷坐在炕边,还是平时的样儿,见她看过去,一双眼睛平静看向她。
每每对上瑚大爷的眼神,白鹭都有些发怵。但等换过茶,她还是乍着胆子道:“瑚大爷,我们姑娘年纪还小,若有什么不当之处,还请大爷容让些个。”
贾瑚先和王熙鸾赞道:“你这丫头倒是忠心。”
王熙鸾不理他。
贾瑚微微一笑,再转身和白鹭道:“你太不知道你家姑娘了。只有鸾妹妹生我气的份儿,断没有我生妹妹气的道理。你去罢。”
白鹭放下心,一礼后又掀帘子出了门。
王熙鸾冷笑道:“你都不知道我,还想让白鹭知道我?我看你使唤她倒是顺手。”
贾瑚不敢再说什么,只好道:“我用,我用。鸾儿,你别生气了。”
“嗯——”王熙鸾朝贾瑚招手,“脸再给我摸摸。”
贾瑚十分顺从凑近,把脸恭敬奉到王熙鸾手上。
“你想让贾赦什么时候死?”沉默一会,王熙鸾问他。
“明年秋闱,后年是大比之年。最好等我后年中进士有功名之后,贾赦立时就出事。如此爵位到我身上,荣国府守孝三年,可暂从夺嫡中抽身,我也好暗中和四皇子开始接触。”贾瑚详细说了他的计划。
王熙鸾想了一会儿,道:“现在给贾赦用的这慢·性·毒·药大约五六年后才能致人死地。用得密集些也要三四年。也好,等你中进士时,贾赦应已身子虚弱不堪,给他一颗断命毒·药,他便没了也不奇怪。”
贾瑚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王熙鸾抿嘴道:“我想好了,咱们两个已经定亲,我少不得一年给你做几件衣裳鞋袜之类。琼玉和我家大总管家的老二成亲了,我和我娘说把他们两口子要来,专给你送东西。”
“鸾儿,还是……”
“不许说!”王熙鸾瞪他,“我可不知道你还是这么犹犹豫豫的人!要我发现你没用我给的,反外头冒险去弄,我就……我就……”
王熙鸾还没想出来她就怎么样,贾瑚已经无法,投降道:“我用,我一定用,绝对不外头去买。”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同时开了口:
“贾敏……”
“我……”
“你先说。”贾瑚笑道。
“今次我娘回京,主要是给王佩王仁定亲。我娘先前答应过王熙凤,等王仁定亲就让我们一起往金陵去看看。加上今次敏姑母请我去住几个月,我在济南住到年后,开春往金陵去找王熙凤玩一段日子,再就直接回承德,不回京城了。”
“王佩王仁若都定了亲,除王熙凤婚事外,便无什么大事,我娘几年内当不会再回京城,我也不能自己回来……”
贾瑚道:“我已经想到了。鸾儿,你在路上可要保重自己,千万注意安全。”
王熙鸾笑道:“我出去游山玩水吃吃喝喝,有什么好保重的?身边又最少还有三四十个人跟我出门。倒是你,你又要读书科举,又要搞阴谋夺嫡,比我危险多了。你才该好好注意着。”
贾瑚道:“我和岳母大人说,你出门在外,我不放心,把林之孝给你使唤罢。”
王熙鸾忍不住笑了一会儿,问他:“这话叫我娘听了什么意思?是王家没人,得要你身边的人才能护着我了?”
贾瑚却坚持道:“我就和岳母大人说是我敏感多思多疑,着实放心不下你,定要我身边一个人跟着方好,就似我跟着一样。正好我要让林之孝给林如海贾敏送些东西,慰问一回,送完东西,他们是走是留便都听你的。你就只把林之孝当个小厮,做些跑腿使唤的事罢了。”
王熙鸾笑道:“你这话真是,说你敏感多思多疑谁信!罢了,荣国府贾将军长子瑚大爷身边信重的管家,我可不敢当小厮使。你这么说,我娘应也同意,再把我爹糊弄过去就完了。只是这样你身边还有得用的人没有?”
贾瑚道:“我现在身边不缺人办事,这你倒不必担心。还有……”
“还有什么?”
“贾敏说要给你一副嫁妆是不是?我夏日已给济南回信,说如此甚好。鸾儿,你就别推了,推也没用。只要他们在你出阁之前把嫁妆送到王家,你还怎么推辞?”
贾瑚笑道:“就收了罢。钱你还不喜欢?”
王熙鸾叹道:“喜欢,钱人人都喜欢,我也喜欢。可我现在又不缺钱……”
说着,王熙鸾一怔。
不缺钱吗?
贾瑚轻轻拨动她耳坠上的珍珠,温声道:“那应是他们两口子本想给我的,你就当是我送给你的。在想什么?”
王熙鸾轻声道:“我在想,我们现在不缺钱,甚至算得上是这个世界上生活水平最高的一批人了。可我还是怀念以前……现在没有以前开心。以前就算什么都没有,把所有时间都拿去拼命赚钱,想起来也比现在锦衣玉食无所事事更有意思。你怎么想的?”
贾瑚放在王熙鸾肩膀上的手一顿,慢慢垂下,把她松松搂在怀里,在她头顶道:“鸾儿,这个世界和我们以前比,确实是遭透了。我以为我见过的已经很恶心,但来到这里之后,我才发现这里比从前更恶心。”
他弯起腰,把下巴抵在王熙鸾的肩头,与她呼吸相闻,轻轻道:“鸾儿,我会努力的。”
努力让这个世界没那么污糟。
努力给你更多的自由。
王熙鸾把他推远些,嗔道:“刚还说让我饶了你,现在你也饶了我罢。你再这样,我就叫人把你关起来,我……”
贾瑚咳嗽一声,松开王熙鸾。
王熙鸾捂住脸,忙着转移话题:“你就放心大胆的干!别怕干不成!如果失败,我就卖字画养你!你知道现在我的花样子可是人人都求。实在不行我绣花养你嘛!”
贾瑚笑道:“好。”
王熙鸾红着脸看向贾瑚,正要说话,听见白鹭轻轻敲墙:“姑娘,午时(上午十一点)了,一会儿仁三爷就该派人来请瑚大爷了。”
贾瑚自拿出怀表一看,果真已经是午初过了半刻。
再过不得一两刻,他便要去正院和王仁用饭,午饭后略歇一会儿,见了岳母大人就该回去了。
相认六年有余,单独相处的时间也不过今天一个多时辰,加上年前在宁国府梅园的两三刻钟,外还有零零碎碎的几次,加起来也不到一个时辰。
今日过后,别说单独相处,还不知要多久不能见面。
王熙鸾抿起嘴唇,想要再说些什么,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只伸手去抓贾瑚的手,被贾瑚把手一把抓在手心。
两个人就这么牵着手,静静坐到外面人报王仁和王熙凤来了。
贾瑚拉着王熙鸾的手不自觉便用力了些,又立时松了力气。他轻声又快速说道:“两年后我一定能得中,守孝三年,待你及笄便到王家求娶你。我什么都不做,只想每天都能见你。”
王熙鸾努力憋住眼泪点头,松开他的手,指着门帘道:“你快去罢。”
贾瑚起身,定定看了王熙鸾一眼,便转身出了门。
门外传来王仁王熙凤的问好声,跟着便是白鹭请王仁往东侧间坐。
王仁笑道:“不坐了,姐姐不用麻烦倒茶。瑚大哥,酒菜已经置好,请跟我来。”
贾瑚点头,先王仁一步迈出屋门。
王熙凤在他们身后一礼,便匆匆忙忙的往里间来,想取笑王熙鸾,却见王熙鸾眼泪汪汪的坐在炕上,泪珠顺着她的面颊瞬时划到嘴边,再滑落下去,洇在她的衣襟上。
王熙鸾已是哭得鼻尖都红了。
王熙凤立时朝外道:“都先别进来!”
看丫头们果没进来,她便急忙脱了鞋上炕,先上下打量王熙鸾身上并无异状,方把王熙鸾搂在怀里,忙着问:“是怎么了?瑚大哥哥欺负你了?我……我让三哥……不是,我让白先生揍他!”
王熙鸾拽住王熙凤的袖子,抽噎着摇头,呜咽道:“他没欺负我……”
“那这是怎么了?”王熙凤心里着急,再看王熙鸾哭得这个样儿,只得先给她抹眼泪,又问立在地上的白鹭:“白鹭姐姐,你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白鹭想说她在外间不知里头的事,可想到这话一说便是坏了姑娘声誉,便只能摇头。
王熙凤越发心头火起,急道:“那鸾妹妹怎么哭得这个样儿!”
王熙鸾已经哭到王熙凤怀里,把眼泪鼻涕都蹭到她衣服上,闷声道:“凤姐姐别管了,我哭一会儿。白鹭姐姐,你去厨房让他们给我和凤姐姐蒸些螃蟹,没有就现买来,给瑚大哥哥仁三哥那边儿也送去。”
听王熙鸾都哭得口齿不清了还惦记着吃的,王熙凤瞬间就由怒转为无奈。
她一面拍哄王熙鸾,心里略有了猜测,一面叹道:“这是我今儿刚上身的新衣裳,就被你磋磨坏了。”
王熙鸾哭得打嗝儿:“我赔你两身!”
王熙凤哼道:“你赔我两身料子还是两件衣裳?若是料子就罢了……衣裳也算了!你有那功夫,好好给瑚大哥哥做几身罢。”
“定亲都一年半了,除了几个荷包香袋儿以外,你还给瑚大哥哥做过什么没有?还有老太太张姨两位,你总也要做个抹额袜子的糊弄糊弄罢?”
王熙鸾气得从王熙凤怀里起来,自拿帕子捂住脸,委屈道:“人家还难受着呢,凤姐姐作甚提这让人更难受的事儿。我不赔你衣裳了!”
王熙凤笑道:“好妹妹,我不用你赔,你别哭了就行。”
王熙鸾又落下泪来,哽咽道:“那不行,我得哭啊……”
王熙凤忙道:“好好好,哭哭哭,那咱们说好了,等螃蟹熟你就不许再哭了,咱们好好吃饭!”
王熙鸾重又倒回王熙凤怀里,捡了块干的地方把脸埋上,接着把眼泪鼻涕蹭在她衣服上。
王熙凤无法,只得给春涧使眼色。春涧会意,忙带着人回前面王熙凤院子去,给王熙凤再拿一身衣裳。
狠哭了半个时辰,王熙鸾哭到螃蟹买来了蒸熟端进来,觉得神清气爽,中午拿着蟹八件拆了四个足有四五两的螃蟹吃,拿蟹黄蟹肉沾了姜醋一口吃掉一勺,再热热的嘬一口黄酒,吃到满面红晕,被白鹭扶在床上,闭眼就睡熟了。
王熙凤不放心她,中午并没回屋去睡,而是就躺在王熙鸾外头,迷迷糊糊守着她,怕她还有什么意外。
若说王熙凤和王熙鸾两个好,说笑打闹无所顾忌,但前院桌上,王仁却是半个字都不敢问贾瑚一上午和王熙鸾都说了些什么,只顾着劝贾瑚喝酒吃菜,间或问一二句什么功课习武之类。
天可怜见,大娘交给他任务,让他在家里好好招待瑚大哥,他招待是能招待,但他可不敢拦瑚大哥去见鸾妹妹!
他担忧得了不得,在妹妹屋里坐立不安,看有半个时辰了,便给自己鼓气,大着胆子想去鸾妹妹院子里请瑚大哥出来,再久难免失礼。
但妹妹拦住他笑话他,和他说:“大娘把你留在家里,不就是为了让瑚大哥哥和鸾妹妹多说几句话?不然大娘为甚非要今儿带着大嫂子二哥出门相看呐?相看哪日相看不得!你就安心坐着,等要午饭的时候,咱们一起过去。”
妹妹言辞笃定,他心里那股气儿也卸了,只好坐着继续等。后来,妹妹看他坐下又起来心烦,请他到外头打了一回拳,他出了一身汗,倒觉得身上松快些。
捱到午初二刻,他听人回酒菜已经备好,立刻就拉着妹妹往后面鸾妹妹院子走。
瑚大哥神色坦然,鸾妹妹屋子里的丫头也都无甚异样,他觉得应当无事,赶紧请瑚大哥出门往前头来,希望瑚大哥赶紧吃饱喝足歇一会,等大娘到家,他今儿的事就算完了。
席间人来送螃蟹,说是鸾妹妹命人现出去买回来的。他便觉得更应是无事了。妹妹就在鸾妹妹屋里,真有什么不妥,还不得立时找人告诉他?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过饱伤身,贾瑚心中再有郁气,也是只吃个八·九分便停了筷。
王仁使唤人收拾桌子,看贾瑚漱口擦手歇得一会,笑道:“瑚大哥和我往屋里暂歇一会儿?大娘应不多时就到家了。”
贾瑚便起身,一路上王仁又没话找话,他听得几句,随意应了,问他:“听得此回岳母大人带你和佩二弟回来,是给你们说亲的?”
王仁脚下一停,忙又跟上贾瑚,讪讪笑道:“正是。”
贾瑚问:“你可知道都有哪些家里姑娘?”
王仁咳嗽几声,往贾瑚身边凑近些,低声道:“听大娘说有一位是光禄寺少卿杨家的姑娘,只还不知道能不能成。”
贾瑚道:“光禄寺少卿是从四品,位算中等,只管着祭祀朝会宴飨的事,名头好听,却没甚实权。但听得杨家家教甚好,他家长子出息,年才二十有五,已于前科得中二甲进士,被选为庶吉士,现就在翰林院,未来前程可期。杨少卿夫人张氏和杨庶吉士之妻贺氏也都出身书香世家,你若能得杨家姑娘为妻,往后对你助力颇多。还有往后子嗣教育等事,你也能省下不少心。”
王仁挠头笑道:“大娘也是这么和我说。”
贾瑚道:“三弟,咱们一家兄弟,有话我就和你直说几句。”
王仁忙道:“瑚大哥请讲。”
贾瑚便道:“杨家这门婚事低调却实惠,若最后能成,全因你是岳父大人和岳母大人从小带在身边教养,名是侄子,实际和亲子也差不多。不然王二叔身上无职,只凭王二叔和你断说不到这么好的亲事。”
王仁停了脚,低头道:“瑚大哥,我知道。”
贾瑚走回两步,拍拍他的肩膀带着他继续往前走,道:“三弟,我也听得过几句你家里的事,多的我便不说了。婚姻大事得要父母之命,必得你爹娘同意方好,今年你少不得要回金陵去一趟。岳父岳母大人养你一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你自己心里应当有数。”
王仁深深吸了几口气,方点头道:“瑚大哥,我知道。”
贾瑚不再多言,往客房歇得两三刻钟起身,正听得人报温瑛回来了,请他过去,便往正房去见温瑛。
温瑛已经换过一身家常衣裳,头上大凤钗也卸了,只戴着家常首饰簪子,亲切唤贾瑚在另一侧榻上坐了,看丫头们给他上了茶,命人都出去,立时就变了神色。
她低头饮一口茶,看着贾瑚似笑非笑问:“一上午和鸾儿都说什么了?”
贾瑚下榻,立在地上道:“回岳母大人,我也不知一上午都说了什么。只知道舍不得鸾儿,别的都忘了。”
温瑛道:“哦?一两个时辰,光顾着你舍不得我,我舍不得你了?”
贾瑚面上露出一二分不好意思,道:“鸾儿嘱咐我多注意身体,读书别太累了等。我和鸾儿说她若要出门,便让她把我身边管家带上,算作我一路照看她,鸾儿没应。因我和鸾儿都知往后几年想见一面是难了,所以都极不舍。”
说着,贾瑚往前半步,一揖道:“多谢岳母大人许我和鸾儿今日见面。”
温瑛摇头笑道:“你成我女婿之前,我是半点儿没想到你这么会顺杆子往上爬。坐罢。”
贾瑚又是一揖,方才坐了。
温瑛问他:“你说的那管家就是跟着你各处走的林之孝?”
贾瑚道:“正是他。他虽年轻,翻过年也三十了,一贯办事稳妥,又和我南北走过几年,路上诸事都熟。今次三弟和凤妹妹要回金陵,鸾儿往济南去,林之孝正好和鸾儿往林家一起过去,也是替我拜望姑父姑母之意。鸾儿却说这样好似王家没人了似的,把我给说了一顿。”
温瑛琢磨一回贾瑚话中意思,“鸾儿把我给说了一顿”,微微一笑,便问:“你既知道,还来问我?我若应了,可不是王家真没人了,送姑娘去亲戚家里,还要用未来女婿的人?”
贾瑚忙道:“不是王家没人,是小婿敏感多思多疑,生怕鸾儿在路上出什么事。我人又年轻不懂事,还请岳母大人饶恕。”
说完,贾瑚又要起来。温瑛摆手叫他别动,无奈笑道:“你把借口都给我找好了,还说得这么可怜,抹黑自己,我若不应,不成了恶岳母了?”
贾瑚忙道:“岳母大人,我并无此意。”
温瑛笑道:“我管你什么意思!你要给鸾儿送人使唤就送,左右打着替你看望林布政使和贾夫人的名义到了济南,该怎么样还不是鸾儿说了算,是不是?”
“倒难为你为了这么个小事动这么些心思。下午了,你十日就回家一日,我不多留你,你家去和你祖母母亲说说话,好好歇一晚上罢。等鸾儿出发前几日,我会告诉你的。”
贾瑚领命,道一声:“岳母大人保重。”便恭敬一礼出了门。
温瑛等了一会儿,估摸着贾瑚行得远了,便对内间道:“还不出来?”
房门响动,王熙鸾提着裙子,自掀帘子迈过门槛,一步三蹭走到温瑛身边。
温瑛抬起她的脸,细细看过她眼睛,叹道:“就为了见不着瑚儿哭得这样?一会儿再抹些消肿的药膏。听得你还哭皱了凤丫头一身衣裳?”
王熙鸾眼神游移。
温瑛待要说她几句,看她这样儿,又不忍心说了,叹道:“你还‘病’着呢,回去罢。”
王熙鸾“嗯嗯”几声,问道:“娘,二哥的事成了没有?”
温瑛下榻,亲自领着她往后门走,道:“估计能成,刑部侍郎本就比你父亲低上一阶,两家门第相当。柳家夫人和柳家二姑娘见了你二哥,也都似满意,更兼你大嫂子也好。现就看过几日什么消息了。”
王熙鸾道:“武将家难结亲,就是因将士们要上战场,难保生死。若二哥从小读书,估计这事就定能成了罢?”
温瑛笑叹:“这话现在要说也晚了。就是现在让你大哥二哥去认真考秀才,怕考五年八年也考不上,更别说举人进士。就这样罢,只能等下一辈再说了。”
过得几日,柳家果透出能结亲的意思来。温瑛便忙着操办王佩和柳家姑娘定亲诸事。另一边,杨家也透过张问雁露出意思,温瑛便又打点王仁王熙凤王熙鸾出行的事。
杜云华在娘家住了十日,也忙着回来帮温瑛理事。忙忙乱乱到九月初,总算诸事齐备,王佩和柳家姑娘婚事定下,王仁等出门车马行李也齐全了。
贾瑚早让林之孝带了四个人来王家听唤,林家也遣了男女车马来接王熙鸾。温瑛给王熙鸾点了十六个男仆小厮跟着,并一起过去的婆子丫头,还有白先生等人,加起来足有五六十人跟着她一个,另有四五十人和王仁王熙凤一起回南,温瑛方暂觉安心。
王仁王熙凤走水路,王熙鸾走陆路,九月初六拜别温瑛从京城出发,路上行得十日整,在九月十六日下午入了济南城。
贾敏已有了五六个月的身孕,精神却足。她听得王熙鸾到了门口,立时起身笑道:“走,快和我去迎咱们家大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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