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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兴庆宫光亮渐暗,不过,在这座住着天下最尊贵之人的宫城内,并不是所有人都陷入了沉睡。
除了夜晚难眠之人和当值的侍卫宫人外,兴庆宫内还有仪鸾卫的人整夜不歇,从隐秘处监视着宫城各处的动静。
其中,皇后的凤藻宫和太子的麟德宫是近十年来仪鸾卫监视的重点。
皇后和太子对此也心知肚明,凡出内殿一言一行皆谨慎至极,也几乎从不和别宫之人轻易有所往来。
但今夜,不但有瑶妃的心腹女官从华阳宫一路到麟德宫面见太子,到得亥初(晚上九点),麟德宫临敬殿也有内侍行到华阳宫。
半个时辰后,麟德宫又有几人从偏门出来,沿凤藻宫后长街行,一路并不避人,行至华阳宫角门处,为首之人更是毫无顾忌的从华阳宫正殿正门而入,一进得殿内,便把身上斗篷摘下。
瑶妃的心腹女官虽有了心理准备,但见斗篷下的人赫然正是太子本人,还是惊得怔了一瞬。
太子……竟真来了?这满宫里哪里没有圣上的人,太子便不怕圣上知道?
麟德宫在兴庆宫正东,华阳宫在兴庆宫西,太子殿下要过来,所路过的宫室并非一座两座……若叫圣上知晓太子深夜到华阳宫私会娘娘,太子并不一定会立时如何,可她们娘娘的身家性命,还有华阳宫内所有服侍之人的脑袋可全都保不住了……
瑶妃心腹女官满心惊惶现在眼中,被太子看得清楚,但太子并无心思和一个女官解释什么。
殿内只有这女官一个人,不见瑶妃,也不见别的服侍的人,太子淡淡问道:“瑶妃在何处?”
那女官回神立时低了头,躬身道:“娘娘在内殿。”
“呵。”太子轻笑一声,“她倒是会拿乔。”
女官不敢答太子这话,只躬身请太子入内。
太子微勾着唇角,慢悠悠跟在女官身后,看华阳宫正殿内明珠熠熠,足下步步金莲,宛若云宫仙境,即便在规制上比凤藻宫有所不如,也无甚逾制之处,太子的心情还是微妙的变坏了。
就是这女人,受了圣上二十多年的盛宠,一年比一年张扬,不知让母后吃了多少暗亏。
瑶妃……
但再想到这个让他们母子二十余年都毫无办法的妖妃,先是主动要和他结盟,现在又走投无路到了拿自身引·诱他,太子心内又有些火热。
是圣上的妃子求他,连圣上的宠妃都认为是他能赢……这带给他的刺激比瑶妃本身还大。
当太子看见穿一身素净家常衣衫,不施粉黛,媚眼如丝坐在床上的瑶妃时,他身上的火烧得更旺,直烧遍了全身。
这真是个妖精。
怪不得……圣上二十多年离不开她。
从今日起,这个女人就是他的人了!
等他登上大位,世间女子更是任他挑选!他再不会有任何束缚!
将要到平日起床的时辰,太子才挂着餍足的微笑起身,张开双臂,任身上滴落津津香汗的瑶妃给他穿上衣衫。
“你倒真禁得住折腾。”瑶妃俯身给太子系腰带,胸口雪白皮肤上的紫红印记看得太子又是一阵心热。
这话里带着些别的意思,可瑶妃半点儿不恼,只抬头笑:“能让殿下满意就好。”
这女人!
太子被瑶妃一句话又说得起火,怎奈时辰已然不早,他得快些回东宫去,便只手指捏了瑶贵妃的脸:“看来你很清楚你的身份,不必孤教。”
瑶妃把太子腰带系好,笑得千娇百媚:“殿下一路小心。”
太子放下手,轻声冷哼:“你以为仪鸾卫还困得住我么。”
所以,太子是和曹阉狗勾结起来了,还是在仪鸾卫里另有别人?
太子的脚步声消失在殿内,瑶妃拢了拢肩上的披帛,撑着酸痛上床,也不唤人进来服侍梳洗,只倚在床边细想。
若太子有了曹阉狗做帮手,现在还等什么?圣上信曹阉狗到一万分,只要曹阉狗略动动手儿,圣上驾崩,太子名正言顺登基,也不必和她结盟了。
何况曹阉狗和太子已是死仇,便是他两个真能摒弃前嫌合作,曹阉狗便不怕太子上位秋后算账?
六宫都太监何等重要,太子怎么会放心一个有旧仇,背叛前主的人坐在这么重要的位置上?
那不是曹阉狗,便只能是……
*
“确实是扈池……仪鸾卫指挥使扈池。”
往仪鸾卫和宫里撒了五位数的银子,又耐心等了半个多月,王熙鸾终于等到慧露打听出了确实的消息。
确实并且非常有用。
仪鸾卫内的确早分成了两派,以曹太监为首的一系把仪鸾卫指挥使扈池挤得几乎只剩个空架子。
便是别的官职,不相干的人把正职架空,让正职只能拿个俸禄闲着,尚是断人前程财路如杀人父母,更何况是仪鸾卫指挥使这等掌着不知多少密事的皇帝近臣。
王熙鸾王子腾早便猜测扈池必定不忿曹太监,若太子要反缺人手,扈池便是太子最佳选择。
慧露前几日带回来的消息证实了他们的猜想。
而今晚,慧露又说出一个令王熙鸾惊得磕碎了手上玉镯,立在地上半日未曾回神的事。
从十日前,太子每隔一两日便会深夜到华阳宫内,且每每一两个时辰才会出来。
可这么令人震撼的事,圣上却一无所知。
这是慧露拿了一万三千两银子,和将来必保他安全的许诺,从慧棉义兄处得来的。扈池投靠太子之事也是由他之口得到确认。
扈池带着心腹投靠太子后,便拿太子的金银暗中收买仪鸾卫里虽站在曹太监一边,却非曹太监的心腹暗卫,或是仪鸾卫内中立之人。但仪鸾卫里既出来了慧露、文岫、慧棉、寒月、寒染五个一心只想要平安的人,自然还会有更多。
仪鸾卫里没有傻子,被扈池找到的人,只要细想几日,便能明白太子和扈池是想做什么。
慧棉义兄正是不想把性命陪给太子的人之一。
他在曹太监那里不算什么,平日对扈池也是小心翼翼的恭敬着。但就因为他两边不沾,扈池最早找到的便是他。
他在曹太监处并无情面,并不敢把这事告诉曹太监——曹太监的手段仪鸾卫人人皆知,且谁知曹太监是会把这事告诉圣上,还是直接瞒下,让他死无葬身之地?便是曹太监告诉了圣上,那他这个被扈指挥使找上的人便没嫌疑?圣上日渐暴躁,他并不敢拿自己的命去堵,只能暂时应下扈指挥使,再寻机会。
果然让他等到了。
连续几日,他在暗处看着太子深夜从麟德宫出来往西处行,不断猜测太子是去何处。
他虽投靠了扈池,但扈池对他的信任还并没多少,他和扈池手下的人也不甚熟悉,无从得知太子的目的。恰在这时,慧露通过慧棉和他联络上了。
在收了一万三千两银子,拿一部分去和扈池心腹交好后,慧棉义兄得知了这个让他足有两夜没敢合眼的事实。
等慧露再联系他,他没再收慧露的银子,主动把事吐露了个清楚,只求定安侯府保他的平安。
慧露回过神后,也一刻没敢耽误,将此事禀报王熙鸾。王熙鸾顾不得去看已经发动的柳如眉,交待了几句,便扯着慧露奔到正院,让慧露将这事一五一十,在王子腾温瑛面前又说了一遍。
这下,谁也暂没心思去管将要生下不知是定安侯府长孙,还是嫡次孙女的柳如眉了。
慧露静悄悄退出屋内,王熙鸾问:“爹爹,这事……您是否要回给圣上?”
王子腾面上表情似怒似喜,半晌后摇头:“不可,圣上若知此事,必然暴怒,不会忍到太子反便会对太子动手。如此……”
“如此,王家便不能趁大乱拥护忠礼郡王殿下了。”王熙鸾低声接道。
“这事你藏在心里,对谁都不要再提,让慧露慧棉和她义兄也把嘴闭紧了。”王子腾道,“等我慢谋。”
王熙鸾点头。
已经无事,王熙鸾便要起身去看柳如眉,王子腾在她身后轻咳一声:“对瑚小子也不许说。”
王熙鸾只得回身再应了一声。
温瑛忙道:“你别听你爹耽误,快去和云华一起守着如眉,若有什么事……”
她想想道:“你是县主,你做主,保如眉,孩子总会有的。”[注1]
若柳如眉难产,到了她和孩子只能选一个的时候,杜云华虽然是长嫂,但论起血缘终归和柳如眉隔着一层,不比王熙鸾是王家亲女,又是县主,她来做主,便是王佩和柳如眉将来要怨,也只会怨到王熙鸾身上。
但这回王熙鸾笑着应得干脆利落,也不再耽误时间,匆匆出了屋子。
柳如眉腹中虽然是她的亲侄子亲侄女,但没出生的孩子怎么比得上母亲重要?
就算可能会被埋怨,她也愿意担这个责任。
定安侯府东路,王佩柳如眉院内人来人往,大夫和产婆们不断被领进院子,还有提着食盒捧着热水和白棉布的丫头婆子进进出出。
柳如眉的呻·吟痛呼声断断续续从产房里传出来,门外王佩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乱转,还是王佑从屋里拽了把椅子出来,把他按到上头坐了:“你别转来转去的,挡着路了看不见?你嫂子和三弟媳妇都在里头陪着你媳妇呢,你就安心罢。”
王佩被压着坐了不到半刻钟,仍是站了起来,跺脚叹道:“这怎么坐得住?哎……这……”
王佑和杜云华已有了王明玥这个女儿,算比王佩多些经验,便道:“这才刚发动,到真要生的时候且还得半天一天的,你现在急得这样,叫屋里弟妹知道了,她不也着急?这时候就得你当丈夫的稳住,弟妹在里面才能安心。你满院乱走挡路,耽误的可是弟妹!你既坐不住,就好好儿的站着!”
兄弟姊妹们都长大了,王佑这大哥在弟妹们心里也有了威严。王佩被王佑几句话说住,心内再是焦急,也勉强定了神,立在廊下等着,还不忘问王佑一句:“大哥,外头冷,你身上可受得住?”
王佑拍了王佩后背一巴掌:“你老实点!”
王佩在紧张中笑了几声,命:“快给大爷拿手炉!拿厚斗篷!”
产房内,杜云华捧着碗鸡汤面给柳如眉吃。妯娌两人隐约听得屋外王佩的笑声,柳如眉挑一筷子面咽下,皱了眉嗔道:“我在这里难受,他倒是乐得很。”
柳如眉笑道:“他们在外头吵闹,我说他们去。”
说罢,不待柳如眉说什么,她便把面放到丫头手里,披了斗篷出门,问:“大爷,你们兄弟说什么呢?弟妹才过了疼歇着,别吵着她了。”
王佩忙道:“大嫂,是我怕大哥冷,让人给他拿手炉。我这就不说话了。”
他跟着便问:“如眉她怎么样?”
杜云华看了眼王佑,见王佑乖乖从小厮手里接了手炉,方道:“你别忙,这才开始,产婆和大夫都看了,你们也都听了,说弟妹这胎应能顺当。二弟就放宽心罢。”
王佑待杜云华说完,方笑道:“才刚是我闹一闹他,奶奶大人有大量,就饶了他这一遭儿罢。”
杜云华摇头笑道:“我不找你的麻烦就是了。”
被打了这一阵岔,王佩心内的紧张又缓和了好些。不一时,王熙鸾带着人来了,来了便对王佑王佩笑说:“娘让我来这里坐镇,若有事,你们都得听我的,嫂子的安危最要紧,别的都不算什么。”
听见“若有事”,王佩先是浑身僵硬,后等王熙鸾说完,他缓了口气,立时道:“正该如此!”
王熙鸾笑笑,往正屋内坐了,又道:“三哥不在家,三嫂子不方便来,我请三嫂子和凤姐姐一同去毓英园陪妹妹们了。连玥姐儿也一同接去了,请大哥大嫂放心。外头天冷风大,我看一会子还要飘雪,二哥心里再急,也不能不顾着自己的身子,还请大哥看好二哥,让他隔半个时辰回屋里暖和一阵,喝杯热茶。”
王佑抱拳一礼,笑道:“小的谨遵县主娘娘之命。”
他说完拍王佩:“听到县主娘娘的吩咐没有?”
上有大哥大嫂不算,现还多了个县主妹妹压着,王佩被连压三重,心里反倒安定了。
等到第二日卯初,柳如眉平安生下一个重七斤二两的男孩儿。
王佩已经又哭又笑,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王佑帮他理些院子里的事儿。杜云华陪了柳如眉几乎一日夜,此时也不忙去歇,专待各处都全然无事再回去休息。
王熙鸾看院内各处井井有条,便亲往正院和王子腾温瑛报喜。
这孩子虽非长房长孙,却是王子腾的头一个孙子,在王子腾心内,这便是他后继有人了,当即便命抬书来,他要给这孩子亲自取名。
温瑛却对王熙鸾嘱咐:“你大嫂子守着你二嫂一天累了,我不叫她来,你去替我和她说,让她莫要心急子嗣。她和佑儿才二十出头,急什么?佑儿才好,实在不必急,我和老爷也不是那等催逼儿子媳妇要孙子的公婆。”
她问王子腾:“老爷,您说是不是?”
王子腾清清嗓子:“正是,鸾丫头,你去说,我和夫人都是这意思。”
王熙鸾笑道:“那我这便去了。”
到得中午,王子腾终于给他的孙子取好了名字,叫王明安。
且未来王佑杜云华的长子名,王子腾也一并取好,就叫王明承。
还未有孕,便得知了将来儿子的名字,这事说来有些好笑,杜云华隐隐悬着的心却终于放下,好生歇了一日。
当晚,忠礼郡王妃诞下一女的消息传到定安侯府。
“忠礼郡王长子三岁,玥姐儿两岁,安哥儿和忠礼郡王这个女儿是同一日出生。”王子腾口中喃喃,“说起来,尚公主自然不如家里出个皇后的好。”
温瑛不由揪紧了心,问:“你的意思是……”
王子腾点头:“咱们玥姐儿说不定是有大福气的。”
温瑛叹道:“虽说若能做得皇后,确实是求都求不来的福气,可皇后也不是那么好做的。比方鸾丫头,我甚至觉得她和瑚儿能这么一辈子,比咱们家出个皇后还强。”
“知道你心疼孩子,舍不得玥姐儿。”王子腾轻轻把她搂住,“你说起鸾丫头,可也正是鸾丫头那日的话提着我了。”
“她说什么了?”温瑛忙问。
温瑛急着问,王子腾却一时没答,半晌方长叹一声,道:“圣上近年来如此行事,别说刚登基时的意气风发运筹帷幄,便是连十年前都不如……简直是……胡来。”
十年前,正是王子腾出孝起复,渐得圣上信重的那段日子。
“瑚小子也偶然说起过,荣国公府里史太君近些年越发看晚辈心软,理起内宅的事也不如从前爽利。”王子腾声音低沉,“可见人上了年岁,就是会糊涂。”
他再叹一声:“瑛儿,你我离圣上和史太君的年岁也只有十几年了。”
温瑛眉眼柔软:“你糊涂了,还有我,若连我也糊涂了,拽不住你,咱们还有孩子们呢。”
王子腾笑着摇头:“咱们家共五个孩子,算来虽都不错,但真能算是人中龙凤的,便只有鸾丫头一个。可惜她是个女儿,咱们再疼她,她便再有出息,往后终归还是瑚小子得去的好处多。等日后她和瑚小子成了婚,难道真叫她成日家帮衬娘家?那成什么了?”
温瑛笑:“我倒以为你真这么想过。”
王子腾失笑:“罢,罢,就当我真这么想过。”
他声音又渐转为严肃:“佑儿是长子,算是他们兄弟三个里最能成事的,可他运道上差着些,才立了功就一养两年的伤,这便是白耽误了两年。若不然,今年瑚小子替我九门提督两个月,佑儿再怎么也能做个副手。瑚小子得封伯爵应该,佑儿略沾个次功,也不愁三品指挥使不到手了。”
“佩儿还算可以,但本事心性比佑儿又略差了些。”王子腾细数家里子侄,“仁儿这十年被咱们养得不错,拎出去不算丢王家的人,但他小时候耽误了几年,终究又比佩儿还欠些。再有凤丫头是个好的,可惜还不比鸾丫头,鸾丫头造化不浅,现在是县主,保不齐以后能成郡主,算能当半个儿子看了,再加上瑚小子,两人一起能当一个儿子使。凤丫头……琏小子要出息且得五年十年,我看他也没有瑚小子那么大本事,能十来岁挣出个伯位。等咱俩糊涂了,那时还不知是不是咱家帮衬他。不过瑚小子把他教得不错,来日只要顺当,至少三品,便不算堕了荣国公府的颜面。”
说到此处,王子腾感叹:“荣国公没养出个好儿子,下头的几个孙子倒都不错。但不知你我有没有那个福分,能得着瑚小子这样好孙子,和鸾丫头这样好孙媳妇。”
温瑛笑问:“咱们佑儿佩儿仁儿,不比那贾赦贾政强得多了?”
王子腾摆手笑道:“我不和你犟嘴。瑛儿,我是军中之人,咱们家孩子们也没有学文的,这一旦入了军营,富贵生死全看老天,我虽比不得头一位荣国公,但自认比第二位荣国公强些。荣国公府两代国公留下来的东西,若不是有瑚小子,二三十年便能被贾赦败光,可见让孩子们平平安安做个富家翁也保不得平安,何况朝中恨我的人可多着。咱们家只要掉下去……”
温瑛叹息不言。
“姻亲关系虽比不上血脉亲情,但终究比君臣关系可靠得多了。玥姐儿还小,咱们家也有人,好生教养她十年,未必不能养出一个皇后。”王子腾已是定了决心,“就照着鸾丫头养!”
他拿话劝温瑛:“老大的嫡长女能成皇后,你也不必再担心家里长幼错位,兄弟不睦了。”
半日,温瑛说得一句:“都还是没影儿的事,等忠礼郡王登上大位,再论这些也不迟。”
王子腾叹笑:“到那时候就晚了!”
“罢了,你看,你还没到那岁数呢,就心软成这样。”看一眼时辰钟,他道,“今日不说了,睡罢。”
不多时,王子腾沉沉睡熟,在他怀里的温瑛慢慢儿起身下床,披衣来至西边侧间。
日夜颠倒许久,她夜间已经睡不着了。
有一针没一针做了一阵儿针线,温瑛又回到卧房,坐在床边。
她确实舍不得孩子入那劳什子宫里,做什么皇后,但他一力担了这个家这么多年……
温瑛看着王子腾的睡容,喟然垂眸。
*
温瑛“病”着,王明安的洗三礼低调过去。忠礼郡王府和定安侯府素无什么往来,因此忠礼郡王的嫡女虽得了圣上赐名明昭瑜——这还是圣上头一次给女姓孙辈赐名——引得太子等嫉羡,朝中风向又变了数变,但对定安侯府来说,似乎并无影响。
这日是腊月初六,正是林如海生辰,五皇子六皇子被关在宫内不得出,定安侯府女眷出门也暂没什么顾忌了,王熙鸾便与王熙凤一同,不但将林黛玉带回林府,给她父亲贺寿,并把薛宝钗贾迎春王明玥也一并带上,欲在林家热闹一日。
但两人带着四个小姑娘说说笑笑的出去,到得傍晚,却只有王熙凤带了薛宝钗贾迎春和王明玥回来。
“鸾丫头的干娘也实在是不容易。”听王熙凤说完前因,温瑛不由叹道,“他们夫妻感情比世人都好,林侍郎那等人材,你敏姑母何等的人品,就是子嗣上不顺。十来年了,好容易有了你黛玉妹妹一个,若再没怀胎,也就罢了。黛玉聪明灵透比鸾丫头不差什么,林家有这一个好女儿,往后招一个好女婿,还有瑚儿鸾儿。偏是怀上了,怎么又没保住。”
王熙凤道:“我听敏姑母说,似乎是怀的便不稳,还没作准是不是怀上了,就没了。因您身上不好,黛玉妹妹也小,便没告诉咱们家。”
温瑛听了更要叹:“这孩子和林家没缘分,你敏姑母不知得多伤心,再把这事告诉亲戚家里,又不是铁打的人,怎么撑得住?”
她问:“你们过去,没闹着你敏姑母罢?”
王熙凤忙道:“伯娘知道,鸾妹妹在林家和在咱们家也差不多了,敏姑母身上不好,她在林家做了一天的主,半点儿没叫敏姑母操心,怕敏姑母没人帮手不能好生养病,鸾妹妹便说要留下几日,等敏姑母好些再回来。把黛玉妹妹也留下了,有亲女儿在身边,想必敏姑母能开怀些。”
温瑛道:“这是应该的。”便命:“往林家去给县主说,让她不必急着回来,等她太太好了再回来。”又令人去库里取补品,虽林家不缺这些,也是定安侯府的心意。
王熙凤便到映月院内,领着人收拾了王熙鸾家常使用的东西,命人一并送去了。
但当定安侯府的人带着温瑛的话和东西到林府时,本该小产后虚弱在床上养着的贾敏却穿着家常衣裳,面色红润润的抱着黛玉坐在榻上,丝毫看不出病重的憔悴和小产后的失意。
而旁边坐着的林如海和王熙鸾眼中也并无伤怀遗憾,四口人围着炕桌坐在炕上,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人报定安侯府的人来了,贾敏欲张口,王熙鸾笑道:“太太坐着,我去。”
说着,王熙鸾便下炕,接了斗篷自家披上,往前厅去见人。
林如海也笑说:“装总要装得像些,从今日起,你便别出门了,一应诸事都交给鸾丫头罢。”
贾敏点头,笑道:“你看才刚咱家大姑娘那样子多利落潇洒。”
她低头对黛玉说:“多和姐姐学,知道吗?”
黛玉笑呵呵的团手:“玉儿知道!”
入了腊月,天气愈寒,又临近年关,京城酒楼的生意都愈发好了。京中凡略有闲钱者,采买年货之余,路过酒楼,便会入内以酒暖身取乐。便是朝中官员,公务完毕出了衙门,也常或两两结对,或三五成群,到酒楼里相聚,彼此说笑尽兴,联络感情。
王子腾乃圣上亲封定安侯,位居一品太傅,又有九门提督之职,自是少不了要关怀下属,和麾下总兵、指挥使、指挥佥事等将军并世交同僚等吃酒交际。
酒席上往往是各种消息交流的好地方。
腊月初九,定安侯王子腾单独入宫,求见圣上。
看过王子腾呈上的条陈,圣上眉眼间跳动着怒火,却并不发作。
王子腾低头等圣上反应,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见圣上的声音虚无缥缈的传来:“王爱卿,你觉得朕当如何做?”
“回陛下,微臣皆听陛下安排。”王子腾大礼拜倒。
又过得许久,圣上怆然道:“朕登基至今将三十年整,自认算得上励精图治,治国有方,对待国事从无一日懈怠……”
王子腾只俯首:“陛下圣明。”
“朕……有六子,最疼者不过太子,太子是先帝所立太孙,先帝和朕一直对他寄予厚望,待朕百年之后,这江山必会托付于他……可他竟……”
圣上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更悲痛,王子腾听在耳中,心知圣上这是要等太子反,便能名正言顺的废太子了。
果然,待用了足有一两个时辰,诉过太子自出生三十九年来他和太子的父子之情后,圣上话音一转:“都说四十不惑,太子将要四十,怎么起了这等糊涂心思,竟要弑君杀父!”
“朕……”圣上闭眼,“朕不信太子会如此。”
王子腾当即便道:“微臣请陛下三思!陛下之安危何等要紧,便是有一分一毫的可能,也不能疏忽。何况臣已有实据,太子和西城兵马指挥使马江往来甚密,而马江近一月间,与仪鸾卫指挥使扈池相聚光臣知道的便有四次,臣不曾知晓的还不知有多少次,陛下,仪鸾卫何等重要,不必臣多言,臣恳求陛下,即便不舍与太子的父子之情,也要有所防备,勿使……”
说到此处,两行清泪自王子腾眼中落下,他四十多岁军中汉子,位高权重,动情至此,曹太监在旁看了,心中对王子腾是服到了十分。
圣上又叹息许久,方道:“王爱卿,你对朕的忠心,朕知道。可父子相残是何等丑事……”
“你先回去罢,让朕想想。”
圣上颓然坐回龙椅上,对王子腾挥手。
“请陛下千万保重龙体,微臣……告退。”王子腾缓步退出殿外。
才迈出太极殿门,腊月的北风就呼啸着扑到他脸上,吹得他被圣上连念一两个时辰,搅得发昏的肉脑又清醒了不少。
他一路快步往宫门行,一路回想他在太极殿内的言行表情,确认无一丝不妥。
这第一步已经迈出去了。
接下来也不能踏错半步。
出宫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暗中命人把圣上已知太子要反的消息,用各种方法分别递到了西城兵马指挥使马江和忠诚郡王府内。
如此,太子应不会再肆无忌惮的去华阳宫里和瑶妃苟且,他不知曹太监发现此事后会如何做,最保险的便是让太子知道他的处境,不要被曹太监和圣上发现,让圣上忍不到他反。
而太子知晓圣上知他反心,更不可能收手,定会孤注一掷,要拼个鱼死网破,或许还有生机。
告诉忠诚郡王这个消息,是要让这潭水再浑些,他们和忠礼郡王殿下发挥的余地才会更多。
忠诚郡王比忠勇郡王脑子好使些,不会听得太子要反便大肆闹出来。儿忠诚郡王军中无人,要参与这事,必会找忠勇郡王,便省了他的事儿。
一切办妥,王子腾甚觉满意,温瑛却觉有些遗憾:“若圣上今日便发作,或是让圣上知道太子和瑶妃的事直接废太子,文娘娘已是贵妃,忠礼郡王一向低调小心,并非没有可能。等太子反……终究冒的险大了不少。”
王子腾对温瑛解释:“圣上虽已年近花甲,近年服丹不断,但圣上年轻时素来强健,前几年还亲手猎了猛虎,服丹是会毁人身体,但不知圣上还有多长的寿数。圣上行事越发恣意妄为,今日是太子不得不反,焉知将来不是忠礼郡王和定安侯府?到得那时,什么情况还是两说。如今时机难得,错过这次,下次未必会有了。”
“子弑父是得位不正,名不正则言不顺,忠礼郡王本非嫡子,在名声上更要小心。”王子腾心内也不是完全有把握,“就看王家运道如何了。”
八日后,圣上留王子腾在太极殿。
“将要年关,但京城防备不能放松,今年除夕夜,要委屈爱卿守好城门,勿叫宵小之辈扰了百姓守岁了。”圣上显然话中有话。
王子腾一听便明白,这十有八·九是太子和城外不知哪处守军有了联络被圣上查出,圣上要防备叛军攻城。
太子和城外守军约好的日子,应正是除夕夜。
但也不排除圣上对他起疑,不欲让他参与宫内,故意借此把他调走的可能。
想明白了这件事,王子腾随即想到的不是别的,而是心中庆幸温瑛早早就“病”了,除夕便不必入宫朝贺,不管王家是成是败,她至少能得一日的安全。
鸾丫头定要让林家贾氏装小产,还真让她犟对了。
这些念头只在王子腾心内闪过一瞬,他既不能亲在宫内控制局面,那就得让瑚小子顶上了。
到了关键时候,他还是得承认,便是瑚小子和鸾丫头还未成婚,在他心底,也比他三个亲儿子亲侄子更可靠。
但王子腾张口给王佑王佩王仁表忠心,说王家上下皆愿为圣上赴汤蹈火,偏不带贾瑚的名字。
圣上先赞王子腾,跟着便问:“年中王爱卿还一力荐靖安伯暂代你九门提督之职,怎么这时候不替他也说一句?”
王子腾低头:“陛下,靖安伯尚在孝中……”
圣上不赞同道:“夏日时王爱卿可不是这么说的。”
王子腾只得道:“既是陛下信他,那臣也信。”
圣上便问:“王爱卿,你才说你家里长子,他的伤养得如何了?”
王子腾忙回:“蒙陛下隆恩,经邱院判精心诊治了两年,他已经好了大半,能为圣上尽忠了。”
圣上道:“那便是还没好全。王爱卿,朕知道王家世代忠心,也不忍让忠臣拖着未愈的身子给朕办事,还是叫他再好生将养一年,彻底养好了,朕不会亏待他,王爱卿也不必太过心急。朕待定安侯府之心,你当明白。”
王子腾再四谢过圣上恩德,却仍不放弃欲让王佑起复,说得许多,便是想让圣上以为他不忿贾瑚能得重任,必要自家长子和贾瑚争上一争。
终究还要用人,圣上并无意把王子腾逼得太紧,松口道:“为国效力并不急于这一时,王爱卿坚持如此,也须得顾着王将军的身子。朕会听邱院判如何说,再做定夺。”
但王子腾谢过圣恩,面上才浮起一丝笑,圣上又让他从京营里暂抽调出六千精兵给贾瑚。
王子腾面上的笑立时淡了下去,却仍恭敬道:“微臣遵旨。”
六千人给瑚小子在宫内埋伏着,到那日他便多塞个几百一千留给鸾丫头随机应变,也便宜得很。
就是全都便宜瑚小子了!
*
转眼,除夕夜至。
王子腾守城,温瑛抱病,杜云华柳如眉在府内服侍婆母,李纨尚未到能入宫朝贺领宴的品级。
定安侯府只有王熙鸾一人穿戴了县主衣冠,腰里别着长鞭,腿上绑着短刀,袖中还有不知多少暗器毒药,身边带着慧露五人,辞别温瑛等,乘上县主车驾,摇摇晃晃,入宫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来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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