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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年,上海南京路福缘当。
朱秀才撑着脑袋昏昏欲睡,两撇小胡子随着呼吸一抖一抖的。
接连几日阴雨绵绵,乌沉沉的天空仿佛压在人的心头上,闷的慌。
六月中旬,正是梅雨时节。
天气不好,街道上只有少许摊贩,远远望去,裁缝店门前卖白糖糕的老婆婆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了。
偶尔经过几辆汽车,轮胎与湿漉漉的路面摩擦出刺耳的声音,水花四溅,行人裤腿上沾上了泥水,却是敢怒不敢言,等汽车没了影儿后,才骂骂咧咧两句。
汽车是有钱人的座驾,上海十里洋场,最不缺的就是有钱人。
在这片土地上,你既可以看见满身奢侈品的贵太太,也可以看见路边衣着褴褛快要饿死的乞丐。
高楼大厦下数不清的蝼蚁残喘着。
远处什么架子塌了,没人理会。
倒是把朱秀才给惊醒了。
他呔了声,揉了把小眼睛。皮肤松弛,眼尾下垂。
眼睛虽小,却透着精明。
其实朱秀才是一个真正的秀才。他参加过中国历史上最后一届科举考试。
这是他早年间逢人必吹的事情。久而久之,周围认识的人都管他叫朱秀才。
可惜他没考中举人,当时还很是伤心了一场,后来听小道消息说殿试的时候慈禧太后把原本的第一名给刷下去了。
就是因为那位仁兄姓朱。
想想也是,清朝是推倒明朝建立起来的,而明朝是朱家的,慈禧太后她老人家铁定膈应。
于是朱秀才心情舒畅了,幸好他止步于乡试,你说万一他超常发挥考了第一名,还不是做不了状元,到时候惹了太后不快,给他定一个反清复明的大罪就不好了。
当官这条路被阻断了之后,他必须另谋出路不是,再说已经老大不小的他还得娶媳妇儿啊。
后来经人介绍他去了当铺做学徒,由于工作努力细心,他被升任为写票,柜员,协理。
渐渐的他有了些资金,不仅娶了媳妇儿,还自己开了如今的福缘当。
毕竟在典当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他鉴物眼光还是有的,生意也不错,一家子不愁吃穿。
朱秀才觉得有些热,把褂子领口的扣子解开了两颗,梅雨季节过后就要正式进入炎热的夏季了。
伸头朝外面瞅了瞅,屋檐在滴水,灰蒙蒙的一片,他想着要不把铺子关了,瞧这天儿应该也不会有生意。
正当他琢磨着起身的时候,门口投下一个颀长的身影,接着一只穿着锃亮皮鞋的脚踏了进来。
朱秀才视线上移。
来人戴着黑色礼帽,帽檐有些低,看不清眉眼,他穿着长款大衣,里面是同色西装,这是当下男子最时兴的打扮。
“这位先生,请问您是来……”朱秀才犹豫着,因为他怎么看也不觉得面前穿着讲究的人需要典当。
毕竟来这里的当户大多是贫苦百姓。
空气莫名的静谧。
只见男人伸手轻轻抬了抬帽檐,露出了整张脸。“听说,把东西放在你们这种地方比较安全?”语气毫无波澜,却又透着一丝矜贵的意味儿。
朱秀才这才看清楚男人的面貌,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面容平和,三十出头的样子,周身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气质。
尽管他是秀才,但他实在词汇量有限。
“当然,这位先生请您放心,福缘当最讲究诚信二字,我们有最安全的仓库,保证客人的物品完好无损。”朱秀才亮出招牌笑容,“请问您需要典当什么?”
男人往前走了几步,将一个小瓶子放在了柜台上。
朱秀才定睛,瓶子是透明的,上方有一个金属盖子,他拿起来仔细看了看,玻璃材质,很普通的瓶子,而且里面什么也没有。
话说现在这都什么时代了,玻璃制品已经不是稀奇玩意儿了好不。
他满脸迟疑地问眼前的男人,“就这个?”
朱秀才觉得他在逗他。
男人居高临下,声音醇厚动听,“是,它很贵重。”
这话传进朱秀才耳朵里,让他有一种手里的玻璃瓶是真金白银的错觉。
不过他的判断告诉他这真的就是一个毫无特色的玻璃瓶啊。
“额,不瞒您说,这个瓶子从专业角度分析来看确实价值不高,在我这里是当不了钱的。”朱秀才敢说要不是看这人穿得有模有样,他早就把他打发出去了。
哎,真是时代变化了什么人都有。
男人仿佛没看见朱秀才冷下来的脸色,他站得笔直,几乎纹丝不动,“你不用给我钱。”
说着像是想起什么,他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七根金条在朱秀才面前一字排开,“哦对了,这是保管费。”
朱秀才惊呆了。
果然有钱人的世界他不懂。
他哆嗦地拿出小本本,“这样,先生办个手续吧,到时候您凭票来取。”
“怎么,你难道还能不给我?”男人说的随意,并没有动手接面前的小本子。
“没有没有,我已经记住您的模样了,您下次直接来就行。”朱秀才摆手,不知怎么的背心一阵汗意。
然后他问,“那…那请问您大概什么时候来取?”
男人压了压衣袖,说了句,“唔,应该七年后吧。”
见朱秀才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男人抬眉,“钱不够?”
“够了够了。”朱秀才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
七根金条,保管一个毫无特色的玻璃瓶七年,怎么说也是自己赚了。
朱秀才把男人送到门口,看着他走进雨中,直至背影消失。
他踱步到柜台,盯着面前的玻璃瓶以及旁边的七根金条。
他不知道这瓶子怎么个贵重法,但他知道金条肯定是真的没错。
这场交易不过短短几分钟,赚的钱却抵得上他往常几十笔生意的利润。
天上掉馅饼砸他头上了?
朱秀才拍了拍脑袋,甭管怎么说,还是把这个玻璃瓶好好供奉起来。
啧啧,真是个奇怪的男人。
他慢吞吞地又来到门口,往外面瞧了一眼,雨依旧没有停,隐约有加大的趋势。
把门关好,朱秀才转身之际顿住了脚步。
刚才那男人没有带伞。
确实没伞,因为他目送他离开的。
雨中他走得很慢,闲庭漫步一般。
以至于他忽略了他没有伞的事实。
外面的雨不算小。
然而他浑身上下清爽整洁,无一处水渍痕迹。
朱秀才觉得太阳穴跳了跳。
他微微低头。
地面上干干净净。
…
接下来几年,朱秀才都在等着那个男人的到来。
直至,1937年11月12日,上海沦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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