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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油灯下,远方的炮声依旧隆隆。
西瓜消瘦单薄而悲恸的背影让柳雪原举步又止,她只能和那名士兵所有的长官一样,静静地看着,默默的等待着。
等待着他从痛苦中恢复,那亦是军人之责任。
军人,必须学会承受牺牲,承受战友离去之痛苦,否则如何撑起国家和民族。在任何时代,他们都必须钢筋铁骨心如坚石,哪怕他也会软弱。
没人去安慰,因为没人能安慰。
近两千袍泽近乎全部战死的悲,是只有身处在其中之人才能领悟的悲;突然被陌生的痛,也只有自己的心,才能感受到的痛。
或许,只有华发点点的陆军中将在笑。
他当然要笑,他的第十七师虽然已是半残,他万余陕西冷娃已经损失近半,但还有希望。这名士兵,就是希望。
被近千日军围攻,被上千颗炮弹炮击,却依旧能逃出生天。这,不就正像中国一样吗?看似日寇强大的不可战胜,看似危如累卵就要国破家亡。可是,士兵的经历告诉所有人,只要你坚持,只要你不放弃,终会有曙光。
中国,定然也会和这名最普通的士兵一样,在经历过漫长的黑暗后,迎来曙光。
只要,有曙光,第17师万余人算什么?晋东前线十万军又算什么?中国现在的百万兵又算什么?为了民族血脉的延续,为了子孙后代能在光明下生活,他们这些人,尽可以,全部牺牲。
只要,身在其中的人们,不要因为黑暗就选择沉睡。
这不由让陆军中将随口将刘团座所说过的一句金句给吟了出来:黑暗给了我们黑色的眼睛,而我们,却用他寻找光明。
见柳雪原一双美目无比崇拜的扫了过来,陆军中将不由老脸微微一红,轻轻笑道:“柳记者,这可不是我老赵写的,而是你那位刘团座的高才。”
面对终于看到希望心情大好的陆军中将的调侃,柳雪原这次却是落落大方:“赵师长,刘团长的诗文固然精彩,但您的“娘子关外月如霜”却是丝毫不弱于他的,绝对能流传千古。”
“流传千古的,不是我的诗句,而是他,和他们。”赵寿山的脸上涌出一股萧瑟,用手指了指还在抽泣耸动西瓜的背影,以及指挥部外的阵地。“他们所有人的名字,必将立在丰碑之上,立在这乏驴岭,立在我后世中国之人的心里。我赵寿山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一天,能将我的名字,和他们排在一起,和张世俊,和张登弟,和刘惜堂他们在一起。参谋长,假若有一天我战死,劳烦你,请将我的骨灰,撒在这乏驴岭和雪花山,我要,和他们一起,永驻乏驴岭。”
眼圈有些发红的第17师参谋长李竹亭点点头道:“师座,竹亭必不负你所托。若有朝一日,竹亭身陨,亦请师座如此办理。”
“哈哈,好,一言为定。”赵寿山和自己最信任的参谋长相视一笑击掌为誓,然后拍怕还在抽泣的西瓜:“瓜怂,都当连长的人了,还哭个甚呢?102团没了,老子会重建,2营没了,老子也会重建,5连没了,就该你重建了。该你给老子们讲讲你们那一仗是咋个打的,你又是咋从那里活着回来的了。”
等到情绪稍微平复了一点的西瓜讲起1号阵地上的遭遇,指挥部里又是一阵寂静。
虽然都知道那肯定无比惨烈,但他们依旧被震惊了。
伤员,藏在尸体堆里拉响手榴弹和炸药包,残余士兵再端着步枪趟着同袍的血肉将冲入阵地的鬼子打下去。一次,两次,三次,直到阵地上剩下最后一人。
他们,甚至没有时间清点杀敌的数目。或许,也是因为没那个必要,没有人会觉得自己会活着回去。所谓的战功,在死亡面前,早已微不足道。
直到战后,陆军中将也不知道他的第五连以全连仅存一人的伤亡为代价歼敌数量是多少。直到许多年后,日军陆军部解密的第20师团的一份战报,才提供了这个答案。
雪花山1号阵地一战,中国守军固然全军覆没,但日军步兵第80联队第9步兵大队,却在该役,战死175人,伤73人。之所以伤比亡还要少,那是因为,中国士兵无论是肉搏还是伪装成尸体伏击,都是以手榴弹和炸药包做为最后的抵抗手段,自己粉身碎骨的同时,日军自身亦是被炸的血肉横飞,极少能有幸存者。
当时已为共和国某省高官之职极少喝酒的陆军中将当夜痛饮西凤酒一斤,醉得不省人事。据其妻儿事后透露,将军酒醉呢喃多为重复一句:我第五连,陕西好儿郎。
的确,能在如此困境之下,还能打出1比1.5的伤亡比,而且是中国军人为少的那一方,创77事变中国遍地烽火之最,将军为自己的麾下无比骄傲。他们,死得其所。
第五连战得无比英勇,阵地上打出信号弹请求师部直属炮兵营炮火覆盖的最后一人------西瓜却得以逃出生天就更是个传奇了。
五十发炮弹,足以将整个阵地覆盖两遍,几乎是无死角。攻上阵地的日军一个小队,死26人,伤10人就是证明。
但闭目待死的西瓜却活下来了。一枚炮弹就在他五米之外爆炸,剧烈的爆炸声直接把他震晕,轰然垮塌的战壕将他从头到脚覆盖,直到一天之后的深夜他从昏迷中醒来。
虽然浑身疼痛无比,但他竟然还活着。
战壕建在石头山上,倒塌的壕壁自然也是石头,虽然将他的脸砸得尽是淤青,但却给他提供了足够呼吸的通道,如果换成是纯土层战壕,那他早就因为氧气的缺失窒息而亡了。
逃过了炮弹的威胁还是其一,后续攻上阵地眼珠子通红急于复仇的日军才是重伤垂死的西瓜最大的威胁。
但,阵地上几乎没有可供他们发泄的中国守军的尸体。大部分官兵的遗体都被张登弟藏在防炮洞里,然后用手榴弹炸塌掩埋起来。其余的,不是用手榴弹和炸药包同日军以粉身碎骨的方式同归于尽,就是战死后被山炮轰击阵地炸得尸骨无存。
日军就是想出气都没找到出气的目标。再加上随着1号阵地的陷落,102团其余阵地快速后撤,1号阵地反而失去了作用,日军在简单的搜索了阵地确认阵地上再无一名活着的中国人之后也走了。
两军花费了两天,一个攻一个守,双方共阵亡300余人的阵地,竟然在20分钟后变成了无用之地。
其实,不仅是1号阵地,包括整个雪花山,在第17师撤往第二道阻击阵地----乏驴岭后,也成了无用之地。
步兵第80联队迅速放弃雪花山,改为攻击乏驴岭。整个雪花山地区,再无一名日军。
否则,就算是在黑夜里,艰难的从石头堆里爬出来的“活死人”西瓜那有机会举着火把孤魂野鬼般的在空无一人的阵地上寻找了大半夜?
远方隆隆的炮声提醒着心若死灰的上等兵,十七师还在乏驴岭抵抗日军的进攻,于是,怀揣着他用了大半夜功夫在阵地上才找到的犹带着血肉的几根指骨,花了一天一夜时间,循着枪声和炮声,穿过崇山峻岭,来到了乏驴岭。
“憨娃,你知道吗?你做为士兵的责任已经尽完了,你其实,可以回陕西去,回去,和你的未婚妻成婚,生上一堆娃娃的。”赵寿山坐在西瓜的面前,目光晶莹,轻声说道。
“师座,额想过的,额真的想过的。”西瓜点点头,又摇摇头。“可是,二妮的哥,也是额姐夫,额都找不到他,额都找了大半夜,也找不到,就找到几个小指头,还不知道是谁的,是连长的?还是老余的?你说额咋回去?额怕额一闭眼,就会想起连长他们,这一辈子都睡不安生。额决定了,额不走了。要么,额打完鬼子再回去找二妮,要么,额就死了算球,免得每天夜里被连长和姐夫说额胆小鬼。”
“好小子!我为我先前说你瓜怂道歉。我答应过你的连长,十七师只要在,第5连的建制就在,我会兑现我的诺言。从现在开始计时,我给你一天的时间,24小时,重建102团第2营第五连,不过,没有新兵,师野战医院伤兵,任你挑选五十人。”赵寿山拍拍西瓜的肩膀,肃然下令。
“是!”西瓜立正敬礼,转身离去。
“师座,对这个小子,你可是爱护的紧啊!24小时,不,16个小时后,咱们可是可以撤退了吧!”参谋长李竹亭看看怀表,微微一笑。
“嘿嘿,不这么做,这愣小子要嚷嚷着上前线怎么办?第五连可就这一个种子了,他必须得给老子活着,只要有他在,新建起来的第五连的战斗力就还是以前那个第五连。”赵寿山看着西瓜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缓缓说道。
他保留的,是种子,也是希望。
一个不言退的长官,才会带出一帮不言退的战士。
第十七师,需要这种希望,中国,亦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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