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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三月底,老天终于有饶过辽东生灵的意思,被砍刀一样的北风来回爬犁的雪原上微微地见到阳光。少年的将军骑马踏月而来,风霜挡不住他眼中的晨曦。马蹄践碎乱雪,在清早稀薄凉脆的声音里传得辽远悠扬。

邬双樨还未接近卫所,另一匹马迎上来,马上也是个精彩的少年军人,不是关宁铁骑的人,是戍卫军。邬双樨不动声色,等他迎上来。对方是早起巡逻的,看铠甲等级不低,是个旗总。两匹马在雪地里相对着打转,白色稠厚的鼻息互相喷着,马蹄子在雪地里刨出沟壑。两个骑马的人打量对方,雪色在他们背后转成一线圈,他们不在乎。

突然一个清亮的声音带着笑意:“你来了啊?”

邬双樨和那个年轻旗总同时停下往声源看,两匹马依旧脸对脸顶着,呲牙咧嘴喷鼻息。

李在德举起放大镜前后调整距离,笑眯眯:“这次我看清了。”

“起这么早?”旗总冒一句。

邬双樨眉头微微一动:“今天有市,熬了几个月,终于开了,你去不去?”

李在德惊奇:“干仗了还有市?不是天家不同意么?”

邬双樨笑一声:“民间的,朝廷怜恤边境百姓,一般也睁一眼闭一眼,除了盐和大宗的铁茶布匹换不到,其他还可以。朝鲜蒙古山海关里的商人都来。”

李在德放大镜框里两匹马,两个人。他调整一下,正正好好只罩住邬双樨,直直朝他走过去。

“可是我没什么可换的呀。”

“我有。”年轻旗总突然出声,邬双樨看他一眼,李在德转身,放大镜框对着他:“旭阳要去市吗?没听你说啊?”

旭阳板着脸。

李在德乐呵呵介绍:“这位是戍卫军旗总旭阳,这位是关宁铁骑的游击将军邬双樨。我这一路,多亏旗总跟着,帮了好多忙,省了好多事。”

邬双樨一挑眉:“戍卫军,哪支戍卫军?”

旭阳脸色瞬间铁青。李在德没看明白怎么回事,邬双樨了然:“辽沈戍卫军?沈阳沦陷,辽沈戍卫军一路南下,旗总就跟着下来了。”

大刀子一样的寒风劈着,李在德懵懵懂懂:“都别骑在马上了,下来一起吃早饭。邬双樨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个卫所?”

邬双樨和旭阳跳下马,几乎同时握着马鞭一甩手,把鞭子缠手腕上。李在德拍手:“这动作我怎么学都学不来。”

邬双樨对旭阳点头:“这一路,多亏你照顾他。”

旭阳没表情:“应该的。”

李在德很高兴:“快来快来,吃了早饭咱们去市上看看。我没什么可换的,凑个热闹倒是可以。”

早饭吃得四平八稳,李在德一脸朦胧地吃东西:“你这一大早就到了,昨天是不是没休息?”

邬双樨笑:“还好,这两天换防,我能休息两天。”

李在德放下筷子拿起挂在胸前的放大镜再仔细瞄瞄邬双樨的脸。半边脸的疤紧紧地啃着,去不掉,带一辈子。倒没怎么拉扯五官,眉眼还是那个眉眼,英俊得嚣张,大疤成了凶悍的装饰。

李在德心满意足收起放大镜。

旭阳早上天不亮就起床巡逻,早饭必喝酒,自斟自酌。邬双樨发现酸菜切得细,李在德正好能用勺子舀——他手上一直缠着各种东西,什么伤都有。前儿冻伤长得差不多齐全,指甲还是斑斑驳驳的。李在德手指原本白皙,跑辽东修火器修得红里泛紫。

“你什么时候回去。”邬双樨忽然问。

旭阳拿着酒碗的动作一顿。

李在德怅然:“奋战这么久,能修得差不多了。不能修的……我一定上报殿下。太丨祖规定五人一火器,根本达不到。”

旭阳沉默。

李在德笑一笑:“都会好的。我们只要再等一等,都会好的。”

吃完早饭邬双樨和旭阳上马,两个人同时看李在德。李在德乐呵呵:“我可不骑马。我刚才问卫所大厨也要去市上换点调料,我坐他的雪橇车。”

大厨有生以来头一次赶着驴车的时候一左一右两匹高头骏马保驾护航……一个游击将军,一个旗总,都不吭声,大厨心惊胆战:“上官们,都去市上啊?”

没人回答他。

李在德坐在大厨后面,有点感叹:“打得不可开交,还能有市。”

大厨幽幽道:“都得活着。”

女真围京,李在德就在京里。女真人抢够了杀够了临走之前举个幡子“谢李大官人赏”从北方一路嘲到南方,李大官人成为鲁王殿下的代称。李在德在辽东近两个月,竟然没见过女真人什么样——不对,应该是“金人”。女真人他还是见过不少的,卢什长,上个卫所的大厨,还有……挺多的。不问真的完全看不出来。“金兵”是什么样啊。李在德模糊地想,其实金兵围京他也没见过真的金兵,和他“父王”抱成一团缩在家里发抖。北京城破怎么办,老王爷想好了,城破他就自尽,算是对得起列祖列宗。李在德不能死,他年轻,可以跑。当时李在德恨死女真人,可是他现在又不讨厌卢什长他们。

再说……旭阳还是鞑靼人呢。李在德不知所措,他从未经历辽东这样所有人混居交错得热烈的境地。他举起放大镜,瞄旭阳。鞑靼人出生就会骑马,旭阳骑马的姿势尤其潇洒。以前没在日光下仔细看旭阳,李在德惊奇地发现旭阳头发不是黑的,是棕的。旭阳转过头来看李在德。骑马颠簸,李在德却在一瞬间清晰地看到……旭阳眼睛也不是黑的,棕里泛金。

“坐好。”旭阳蹙眉,“再掉下来。”

李在德有一次因为修火器修太晚,第二天去下一个卫所的路上睡着,从雪橇车上栽出去。雪厚,李在德愣是没醒。旭阳发现找回去,李在德撅着屁股趴在雪地里睡得还挺香。

邬双樨骑马在雪橇车另一边,没说话。李在德放大镜转向他,他对他笑一笑。

走了半天才到市上。民间的市没有十分固定的地点,也不能大宗交易,私底下换一点粮食和盐。盐被抓到就惨了,所以更偷偷摸摸。朝鲜商人出售一些胡椒八角之类的,大厨要去找他们。正好有个茶棚,各自换了东西,在茶棚集合。说是茶棚,也就卖热水,没有茶。热水可是矜贵,天寒地冻的,能有杯热乎的暖暖心,就不错了。

李在德不换东西,他来看人的。

看金人。

互市要好几天,有很多金人是从北面拖家带口来的,打算待好几天。男女老少,李在德举着放大镜,一个一个仔细地看。

邬双樨悄悄捏一捏李在德手指:“我去去就来。”

李在德笑,热水喝多了。

邬双樨一走,旭阳出声:“辽沈戍卫军不是撤军的。”

李在德一迷茫:“什么?”

旭阳握紧拳头:“辽沈卫所的戍卫军,不是撤退的。”

李在德猛地想起早上邬双樨那句话,旭阳握拳握得指关节发白:“辽沈戍卫军的火器几乎不能用,派出去送信的迟迟不归,弹尽粮绝等不到援军,全军覆没了。”

这几乎是旭阳跟李在德说过的最长一句话。李在德听得发愣:“你……”

旭阳眼睛发红,只看面前的碗:“我就是那个送信的。”

李在德吓一跳:“你那个时候多大?”

旭阳面前的一碗热水彻底凉了,一丝水汽都没有。

那时候十三岁的旭阳骑术无人可及,他冲出封锁线星夜兼程跑死一匹马,才知道原来不是送信出来就能有援军。沈阳沦陷,戍卫军只剩旭阳一个。

李在德默默举起放大镜,看那些金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皮肤红黑,面目憔悴。

“你们汉人也是逗,饭都吃不上了还要读书。”

从哪儿顺风飘来一句,大概是什么人聊天。旭阳突然站起,十分惶恐地四周环顾,直接冲出茶棚。李在德被他吓一跳:“旭阳!你去哪儿?”

旭阳冲进人群,神情迷惑惊慌,到处找。他听见了,他听见了,就是这个声音!他没认错!

他找了那么多年,在哪儿!

伊勒德汉话够溜的,谢绅背着小馒头默默跟在伊勒德身后,听他调笑汉人吃不上饭还非要读书。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谢绅听出一点北京腔来。伊勒德在北京呆过?还是教他汉话的是北京人?

谢绅的确没什么好换的,就一身老破棉袄,都快结成板了——谢绅实在是没办法洗澡。这个酷寒的天气烧洗澡水需要的木柴数量非常恐怖。建州树多,可是森林边缘那些都是有主的,自己进老林子伐木运不出来不说,运出来新伐的木头没办法燃烧,必须劈开晾晒很久,否则只有烟不生火。这个雪泥地,上哪儿晒木柴?谢绅苦中作乐,估计女真人这个发型也是卫生需要了,他以前的头发到腰,这可怎么洗。

谢绅拿伊勒德的话当耳旁风,小馒头汉话听不懂几个词,被伊勒德念睡了。谢绅未曾婚配,并不会照顾孩子。可是推己及人,自己想要什么,小孩子应该差不多。谢绅甚至想办法从饮用热水里匀出一点来给小馒头擦洗。

小馒头小肚子一响,搂紧谢绅。谢绅安慰他:“待会儿就吃东西。”

邬双樨远远看见旭阳中邪了似的冲出茶棚,李在德想追出去,一转脸看见邬双樨。邬双樨低声笑:“怎么了?”

李在德声音有点抖:“我知道手指脚趾冻坏有多疼了。”

邬双樨脸色一变:“你手指脚趾怎么了?靴子脱了我看看!”

李在德难过:“脚趾没事,手指……指甲掉了。”

邬双樨叹气:“我从早上就爱看你的指甲不对……还真是冻伤的。刚才那个旗总跟你说什么了?”

李在德吸一口凉气,再吐出来:“他跟说,辽沈戍卫军不是撤退的,是全军覆没的。他出来送信,所以只剩他一个了。”

邬双樨半晌没说话。

“傻狍子,当兵的命苦。不光命苦,还命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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