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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
轻兵营和京营轮番碾过京城一回,大晚上宫中宣寿阳公主觐见。
第二天,依旧大朝会。摄政王走在仪仗后面,瞟一眼台基下面林立的朝臣。通过轻兵营和京营让他发现,比起侧坐的宝座,站着更好。他检验士兵那样检验每一个朝臣,王者的目光在人群中割来割去。
朝臣一言不发。摄政王站在高处俯视他们,也不着急。
大晏三百年,皇帝和朝臣拉锯,有输有赢。包括这位异数的摄政王,他摄政第一件学会的事情就是认输。摄政王低头看那一班朝臣,仔仔细细审视大晏的骨骼。
小皇帝终于被放出来,坐在龙椅上玩小手指。听朝臣吵架比听和尚念经有趣得多,起码他不困。昨天母亲抱着他哭,他不明白有什么可哭的。姑婆进宫劝了好久才把母亲劝好。六叔站着,直直看朝臣,小皇帝看六叔的背影,这个背影他记了很多年。六叔穿着亲王火红的朝服站在碧蓝的云天下,金线绣的晏字旗翻卷飘扬。
那只是普通的场景,皇帝陛下当时隐隐嗅到了梨花香。红的蓝的金的单纯明快的色彩,在梦中从来没褪。
寂寞无语的大朝会过去,小皇帝炯炯有神地看李奉恕:“六叔,去睡午觉吧。”
李奉恕抱着小皇帝走下高阶,小皇帝打个哈欠:“还有礼物。”
“昨天又没睡好?”
小皇帝蔫蔫的:“母亲哭。”
李奉恕沉默。
路上坐在马车里,小皇帝都快睡着了。到了鲁王府立刻精神,睁着圆眼睛到处看:“礼物呢?”
李奉恕抱着小皇帝走到鲁王府马厩,小皇帝仰着脸看飞玄光,非常震惊:“这个有点大……”
飞玄光大马脸呼啦压下来,吓得小皇帝躲。飞玄光看看李奉恕,又看看小皇帝,喷了个鼻响,又呼啦抬起头。李奉恕懒得搭理它,只道:“不是这个,陛下你看。”
马厩中有一栏是草苫围起来的,李奉恕半蹲下,教小皇帝扒开一条缝往里看。一匹母马刚刚生下的小马驹,全身黑得油亮。小马驹正在吃奶,听见声音,摇摇晃晃走过来,用大大的眼睛腼腆地看小皇帝。
小皇帝一点也不嫌味道不好,非常惊奇地哦一声:“它看我呢。”
李奉恕低声笑:“陛下喜欢吗?小马驹还没长大,它可以陪陛下一起长大。”
小皇帝忽然问:“小马驹是六叔你那匹大怪马的孩子吗?”
李奉恕一愣,没想到这个问题,看这小皇帝软软的眼神,只好回答:“……是。”
小皇帝很高兴:“那小马驹的爹爹还在啊。”
李奉恕心里一酸:“陛下给它起个名字?”
小皇帝小心翼翼盖上草苫:“这个不着急,我回去翻翻书,要起个好名字。”
大奉承在后面捧着猫崽。陛下新添的讲究,睡觉要猫崽伴驾。这只猫崽全身花纹都乱涂乱画似的,陛下赐名倒是快,就叫涂涂。涂涂喵呀一声,小皇帝很稳重地抱起它:“不要担心,我不会偏心的。君恩很浩荡。”
李奉恕笑一声,是浩荡,目前足够一只猫一匹马用的了。他抱着皇帝走回卧房,小皇帝小小叹气:“六叔,一定要开互市么?”
“一定要开。”
六叔跟朝臣杠到现在,双方也都没有退路。阳继祖去辽东之前详细跟小皇帝讲过北面的局势,女真人不乱,蒙古人就不乱。女真人造反,蒙古人就悬了。
“阳师不知道在辽东如何。”小皇帝昏昏欲睡,心事重重,“辽东还好吗?”
“辽东……辽东挺好。”
阳继祖的确是当世名将,山东内乱,辽东被他一力镇压着。总兵寨天天调兵遣将,粮草辎重进进出出。关内来的工部巡检们全部集中在总兵寨,哪里都不能去。旗总旭阳奉命领人严加保护他们。说是保护,也算半看管,怕这些没经历过战事的书生作死。
李在德蹲在总兵寨的炮营检修大炮。
邬双樨领兵南下大连卫之后,再无音讯。军机要事打听不到,只能算时间,邬双樨的部队大约到哪里——到大连卫,上船,渡海。李在德默默地开始修总兵寨的火器。旭阳想办法托人搞到几份邸报,想从上面找朝廷对山东的用兵之策。翻了半天,竟然没有。以往哪里打仗邸报上都列得清清楚楚,内阁怎么说司礼监怎么说朝廷什么决定,给各级长官一级一级往下压。山东除了辽东的援军,朝廷特别是兵部没增援?
旭阳翻邸报翻得满脑子火气,李在德不是说那个鲁王是个好的?山东是他的封地,他不能不要了吧?旭阳默默走出值房,走到炮营。李在德孤零零的背影缩得很小,用袖子狠狠一擦眼睛,继续奋力扭炮架螺丝。
旭阳眨眨眼,只能看向别处。
邸报上说山东内乱平定,辽东援军撤返。旭阳有些高兴,李在德还是修大炮,他不停地修大炮。每一架被拉出去又拉回来的,他仔仔细细地检修擦拭上油,两只手冻伤划伤,在寒风中停止不住地抖。
旭阳去帮他。两个人都没说什么话,工具撞在金属上轻微地响,远处却是大部队从大连卫撤回兵寨隆隆的声音。
一共去了五个游击将军,只回来四个。
旭阳终于打听到第三个率军回来的游击将军是谁。他跟游击将军说不上话,跟亲兵搭上还算容易。那亲兵认识邬游击:“邬游击是先锋,强行登港的那一批。从船上登陆哪有那么容易,登州港口的血渍这几年刷不干净了。”
书呆子会难过。旭阳心里寒凉彻骨,书呆子会非常难过。那个亲兵低声道:“咱家游击撤回来,所有部队就都回来了。只不过……后面跟着伤兵。这次阳督师恩义,特意叮嘱过不许随意丢弃伤兵,那要不……是不是还在大连卫?”
旭阳忽然抓住一线希望,去大连卫?
李在德没日没夜地修援军带回来的火器,后来所有工部巡检都来帮忙。李巡检仿佛是被执念吊着一口气,半只脚踩进地狱。二十多个人齐心合力,全力以赴地帮李在德完成沉痛的苦修。修完最后一支部队带回来的火器,李在德两只手血痕淋漓,触目惊心。
李在德一扔工具,抬头对旭阳道:“我修完了所有的火器。我要去大连卫。”
旭阳心里又酸又痛:“并不是我能决定的……”
李在德垂着两只惨不忍睹的手求见阳继祖。目的很简单,他要去大连卫。阳继祖避而不见。李在德是皇族,有个闪失怎么跟摄政王交代?李在德站在阳继祖幕府前等着阳继祖见他。一个参将出来呵斥旭阳:“你怎么让他过来的!”
旭阳架着李在德:“先回营地,先回去。”
李在德眼睛发直地重复:“我修好火器了。我要去大连卫。”
旭阳不敢用强的:“能动弹的伤兵也在陆续往回走,他可能过两天就回来了。”
李在德太久没睡觉,眼睛涣散地看一眼天,昏了过去。
过了几天,真的有伤兵陆续回兵寨。旭阳跳上每一辆马车检查,多数是自己还能走路的。李在德扶着马车仰头等旭阳,乞求的眼神旭阳不敢看。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旭阳在最后一辆四轮马车前一咬牙,跳上去,掀开门帘往里一看,瞬间一惊:邬双樨!
邬双樨是趴着的,听见声音,缓缓睁眼,对旭阳微微一笑。旭阳说不出话,立刻跳下车,托着李在德帮他手忙脚乱爬上大马车。李在德被旭阳搞得懵了,连滚带爬上了马车,正对上那人的眼睛。
李在德看什么都看不清楚。
除了邬双樨。
邬双樨正在高烧,脸上别说血色,连肉色都没有。嘴唇发灰起皮,面色衰败。李在德愣愣地跪坐在他面前,眼泪哗哗往下淌。
邬双樨缓慢地吐出一口滚烫的气息,声音嘶哑接近于无:“傻狍子。”
李在德用袖子抹脸:“……嗯。”
邬双樨想抬手给他擦擦泪,也办不到:“背上中一箭,还好……大连卫发阵亡名单发错了,把我写上了。谁知道我命不该绝就没死呢……”
旭阳上车:“先下马车再说话。”他和李在德想办法把邬双樨拖到马车边,尽量平稳地让邬双樨下来。邬双樨咬着牙不吭声,额上颈上都是冷汗。旭阳背起邬双樨,往营地走,李在德握住邬双樨无力垂着的手。
书呆子很高兴。旭阳默默地想。
拿他也……很高兴。
旭阳把邬双樨放在李在德床上,跑出去叫医生。李在德解开邬双樨的衣服,眼泪更凶。人字形硕大的刀口,作脓了。
李在德狂擦脸,手忙脚乱去给邬双樨倒水。邬双樨喘息粗重,带着笑意:“傻狍子,你不知道,海上的船不能留死人,为了防止疫病尸体都是直接扔海里,所以我一直吊着一口气,心想起码活到大连卫,真被扔海里变成鬼,想找你都找不到方向……到了大连卫又想,既然到这儿了,忍着回兵寨见你呗……所以我就回来了……”
李在德脸上花得一道一道的,邬双樨想笑又没劲。
“傻狍子。”
总兵寨的医生比大连卫的庸医强不少,先用小刀燎火给邬双樨去脓。邬双樨疼得青筋暴起,眼泪和汗和着往下淌。李在德攥着他的手蹲着,旭阳实在看不了,出去了。
房间里邬双樨压抑地闷哼,房间外旭阳焦躁地抓着帽子。他刚刚接到另一个命令:大连卫船只开往登州港修护,工部巡检不必过山海关,直接去大连卫,跟船渡海,取道山东回京。
李在德,两天之内必须动身去大连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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