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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
李在德迷茫地挠挠脖子:“哦……冼至静忘了带……”他一转脸看邬双樨的表情,瞬间清醒。
李在德眼神不济,看谁都看不清楚。除了邬双樨。
邬双樨面无表情,李在德敏锐地在他眼睛里捕捉到了真实的杀机——有那么一瞬间,邬双樨真的想杀宣幼清。宣幼清还傻愣愣的,李在德坐起,额角冒汗:“你这孩子,也不敲个门?”
宣幼清满面愧疚:“对不起哦。”
邬双樨右手不动声色地把抽到一半的短刀收回去,按着。李在德面红耳赤:“我们……他……”
邬双樨声音平稳:“我想他,来看看他。”
宣幼清一抽鼻子,马上明白:“哦,哦哦,那你们继续……叙旧。”他转身出门,又被门槛绊一下,很贴心地关上门。
邬双樨跳起,两步上前,一只手按在门框上,微微一偏脸,感觉门口没有人,利索地插上插销。
李在德看到他始终按着右腰的短刀,心中狂跳。邬双樨转脸看他,表情温和:“是我的错,今天凌晨进门竟然忘了插门。”
李在德还是愣着不动,他第一次近距离撞上如此沸腾四溢的杀意。以往不是没遇到什么醉汉赖汉骂街,骂骂咧咧“我杀了你”,那都是屁话。李在德总算明白了,真正的杀意是无声的,是飘着血腥味的静水深流。
邬双樨温柔地看李在德:“傻狍子?”
李在德一回神,对邬双樨眨眨眼,邬双樨垂下右手,低声道:“吓到你了?”他翻翻右手,苦笑,“邬双樨少年时代就上战场冲锋陷阵,手上早不知道有多少人命了。浴血奋战至今……就成了这个样子。”
李在德内疚不已,上前拥住他:“我哪是怕你?你是个真正的将领,戍边平叛,值得敬仰……”李在德语无伦次,忽而低声笑,“你不晓得,京中说书讲你的故事,虽然改名换姓但一听就知道是你,大家都爱听倜傥不羁的少年将军偶遇侯府千金得到公主下嫁什么的……”
邬双樨用鼻音懒洋洋笑一声:“你听这么多?不吃醋?”
李在德用手指挠挠脸:“我主要是听……你十万军中取上将首级。”
邬双樨笑得更大声,李在德认真地搂着他:“我当然知道都是夸张,你的军功威名都是你自己拼杀出来的,很不容易。”
邬双樨把脸埋进李在德颈窝,笑得声音发闷。李在德突然着急:“小广东还是个孩子,万一他说出去怎么办?你快走,你怎么回大连卫?”
邬双樨笑够了,揩揩眼角,大马金刀坐到床上:“说吧,就算说出去,能把我怎么样。”
李在德看他表情温和平静,不像是开玩笑,更加着急:“你一点都不担心吗?”
邬双樨神色泛上疲倦:“傻狍子,我实在是……有些累。”
李在德反应过来,邬双樨渡海而来,应该是很久没合眼,心里痛得乱了套:“那,那那你先歇会儿,我出去弄点热水。”
李在德蹑手蹑脚走出房门。官驿住宿条件也就一般,李在德住的是单间,巡检队其他人住的是大间,离得还挺远,密密麻麻一排门。李在德去灶上烧热水,撞见小福建提着铜壶正要离开。小福建跟李在德打招呼:“李巡检。”
李在德观察他神色如常,宣幼清难道什么都没说?李在德清清嗓子:“小广东呢?”
小福建乐呵呵:“收拾东西,他这一路买了可不少。咱们什么时候回京?”
李在德点头:“检修完这一部分火器就走。”
小福建提着大铜壶一走,李在德出口气,把自己的壶坐上火。他盯着灶中的火。那火旺,扑面的热气燎他,想把他烧着,他却看不清,只有一团焰色云雾。
要不要叮嘱小广东不要把邬双樨的事说出去?怎么跟小广东解释邬双樨是谁?李在德不会编话,他担心自己越编越漏子越多,现在不说还好,万一扯出邬双樨是辽东关宁军游击将军,那麻烦就大了。自己能不能保小将军?说摄政王是他堂哥,那是王都事善意,他跟摄政王同一个祖可不是同一个宗,差远了。不过当年二十四王里,燕王和周王感情确实挺好的,就是现在隔了七代了,这还扯不扯得上……李在德头一次感觉到自己也是有私心的,无论如何,邬双樨不能出事,他偷偷渡海是为了看自己,自己是起因。说起来自己好像是评书里的祸水了诶……
李在德头痛,抱头蹲着。
伊特格勒。格日勒图。王修脑子在这两个名字上面打转,他自己也有点莫名,为什么?先帝当太子时尚未监国,领鸿胪寺在礼部历练。礼部。分掌诸蕃朝贡,授敕印封诸蕃保塞卫国之功……
王修连夜坐马车去礼部翻架阁库,翻了半天又去兵部翻案牍库。礼部兵部的照磨和管勾陪着他灰头土脸翻老档:“王都事,您找什么?”
“奴儿干都司答答失里群牧监的监正乌恩奇这个人及子孙所有底簿,全给我调出来。”
兵部先调出来太|祖年间老档,乌恩奇忠勇可嘉从北京去辽东代天子牧马。乌恩奇四代孙,六代孙皆受过二等首功封赏。王修心思一转,“首功四等,迆北为大,辽东次之”,底簿上语焉不详,但乌恩奇的子孙应该是镇压过辽东什么叛乱。大晏军制,军对外,卫对内,答答失里卫所可能不是专门牧马那么简单的。礼部找出乌恩奇四代孙和六代孙受封赏的敕令,“二等首功”,对得上。七代孙后答答失里卫所失陷,逐渐南迁。九代孙乌力吉也受过二等首功封赏,但所有的封赏全都寥寥数字,没有明说。
乌力吉两个孩子,长子早夭,次子现在是广宁卫的旗总。
王修在旧纸张的霉味儿里思绪运转,总是想着老李告诉过他,先帝建立过什么……暗卫所。
王修一激灵,他好像摸到了一个经年久远的秘密的,边缘。
李奉恕一早在家观察两把铳。一把奢华到极致,另一把朴拙简练。他觉得有趣,泰西人品位实在不敢苟同,花的绿的金的银的一股脑儿招呼,总让人第一眼觉得华而不实。事实上,泰西火铳三个眼。要不是李在德争气,大晏连单眼的火|药后装铳都没有。李奉恕满脑子都是李在德站在宗人府牢狱的栅栏后面哭的样子:
你李奉恕是千古罪人,我李在德也是千古罪人。
李奉恕两只手掂着两把火铳,不得不承认,于火器,大晏隐隐要落后。如果没有“德铳”,千百年后人读史书读到他李奉恕,是不是真的千古罪人?
李奉恕冷汗涔涔。
王修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殿下,我想要开先帝的黄册库。”
李奉恕被王修的称呼激起一阵鸡皮:“你……还用问我?”
王修一宿没睡,毫无倦容,面色严肃:“这种机密事情,当然要请示摄政王,我并不能擅自做主。”
李奉恕捏鼻梁:“你随意。……回来!”
王修着急去翻底簿,不耐烦:“还什么事儿?”
李奉恕哭笑不得:“你过来,看两把铳,看出什么来没有?”
王修一看曾芝龙那把三眼火铳,冷笑:“泰西人的品位,真的是名副其实的‘金玉其外’啊。”
李奉恕敲桌子:“你的火铳火|药压根没上膛!”
王修坚决不承认自己不会摆弄火铳:“哦。那姓曾的呢?”
李奉恕用手指一转三眼火铳:“那倒也没有。”
王修翻个白眼儿,算他聪明,在摄政王面前火|药上膛,不要命了。
李奉恕无奈:“你下回记得,但凡用火铳,火|药必须上膛。”
王修似笑非笑:“哦,你盯着火铳盯了半天?”
李奉恕叹气:“那倒也没有,今天陈驸马来了,度支科终于把大晏官员薪俸核算出来,如果想要提薪,必须裁剪人员。今天陈驸马来,明天都察院就得来。”
李奉恕也没想到核算和刷卷居然一直进行,陈驸马就算了,都察院李至和那个核桃皮一样的老脸他看着就上火。
王修笑一声:“李御使哦。上次都察院害得千步廊上六部打成一团,李御使老当益壮,老当益壮。不过……李御使可折腾周将军呢。”
李奉恕皱眉:“周烈并没有提?”
“按说都是正常程序,都察院监察周烈整饬京畿戍防,说白了就是去监督周烈拆皇族们的房子的。”
李奉恕想起京畿皇族侵地,又是一阵头疼。他光为了驱赶皇族查抄侵地就进了一趟太庙。重新戍军说得轻巧,这里面牵扯的利益纷乱复杂,千头万绪……
“周将军简单粗暴,把人驱赶了,把房子拆了,把军队拉过去,重整防区。”王修忍不住加了一句,“周将军得罪人狠了,现在没人敢说他小话,以后是要遭小人谗言的。”
李奉恕一笑:“那我便都不信。”
李在德一晃神的功夫,水开了。他拎着大铜壶回房间,轻轻一推门,邬将军手肘撑着头,坐在床上打盹。李在德心里一酸,弯腰想帮他脱靴子,邬双樨吓得醒来:“傻狍子?”
李在德指着水壶和铜盆:“你泡泡脚,解解乏。”
邬双樨笑:“泡脚也是你泡,站了一晚上。”
李在德表情不是很好:“我说你脱了靴子,泡脚,这并没有什么。”
邬双樨伸手搂李在德的腰:“多谢啦,我可不脱靴子,味道大得很,熏人。”
李在德一闪,邬双樨搂了个空。李在德盯着邬双樨看:“你总是不让我看你背上脚上的伤。在你心里,我李在德是不是个特别靠不住的人,肤浅又幼稚,只不过被你风流少年将军的盛名吸引而已?”
邬双樨一愣:“傻狍子你怎么了?”
李在德脸色发白,眼眶泛红:“上回在总兵寨,你赶我走,我就走了。这回连疤都不让我看。不说同甘共苦,我连看看都不行么?”
邬双樨又想咳嗽,努力吞咽:“我自己都不想看,犯不上……恶心你。”
李在德气道:“你受伤,我怎么回觉得恶心?”
邬双樨肺里痒,喉咙里痒,说不出话,李在德弯腰去拽他靴子,邬双樨终于忍不住,拉风箱一样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到底没忍住,邬双樨气得用拳头擂床板。李在德慌了,拥着邬双樨帮他敲背:“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这是?”
邬双樨觉得肺里挨箭的地方火烧火燎。意气风发,于万人中取上将首级的少年将军,是谁啊。邬双樨咳得满嘴铁锈味,他捂着脸笑:“没事,没事,我就是……呛了一下。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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