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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泉曲回到临京时,京城里已经入冬。一路舟车劳顿,傅成璧已然精疲力竭,回府后沾了枕头就睡,睡得昏天黑地,一连休息了三天才缓过神来。

这日她坐到书案前,裹着烟青色的大氅,抱着手炉,杵首沉思。

在得知真相后的滋味很不妙,她心里头一直闷闷的,不比去时畅快多少。不过这几日睡得头脑发昏,恍惚间却让她记起了一些事。

她记得前世,武安侯府周围就莫名出现了很多江湖人士和乞丐。她原以为是来讨钱的,只吩咐玉壶赏了些银两去打发。

后来她去逛东市,街坊里头喧嚷,热闹非凡,但侍卫总拦着她去人多的地方。

傅成璧那时候才真是小姑娘,心性活泼,哪里受得了这番管教?小鸟似的往人群里一钻,转眼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急得侍卫的脸都黑了大半,她还躲在暗处看着,只窃笑不已呢。

一直顽儿的黄昏后,待四下人都少了很多,傅成璧才渐渐注意身后的脚步声。她那时年纪小,遇事就慌,跌跌撞撞地只晓得跑,却不慎撞上了睿王的车马。

傅成璧见这马车鎏金错银,乃是官家的规制,赶紧言明了身份。

从车厢里下来的人,黑眸,冷眉,藏蓝常服的肩头盘着赫然金蛟,在瑰丽明霞中映照下威慑万物,正是李元钧。

李元钧低眸看了她半晌,然后伸出手来,同她讲:“别怕,来。”

他的声音很冷,像是裹着冰刀霜剑。但跟傅成璧讲话的时候,似乎冰霜都化成了潭水一般。

傅成璧已吓得浑身发抖,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也不顾地甚么,一下扑到了李元钧的怀中。

等她醒来,就是在睿王府中了。可当时她却不知自己在哪儿,心头萦绕着惊惧和迷茫,拖沓着绣鞋,走出房间,顺着亭廊一路走了好久。

直到她走近一处偏僻的院落,里面传来药材的清苦味。隔着半掩的门,她远远瞧见院子里的梧桐树下支起了一只小泥炉,架着的陶罐里正煎着药。一旁坐在小板凳上的婢女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风,眼睛懒懒地盯着燃烧的火焰。

窗是打开着的,里面站着的是一个男人,赤膊的男人,胸口上缠绕着白色布条,浸出刺目的红色。

“姑娘,您在这呢?”

玉壶的声音仿佛与当日的唤声叠合,令傅成璧猛地一抖,下意识将手炉掷开,眼见手指上已被烫出了一道红痕。

玉壶讶然跑过来,赶忙将桌上瓷瓶插着的雪梅拔下,将里头的雪水倒到傅成璧的手上,急忙道:“可烫着了?疼不疼?”

傅成璧蹙眉,忍着手指上的刺痛,心思却全然不在此处。

展行……?会是展行吗?可她为甚么能在睿王府看到展行?

既然也是伤在胸口,那就是如今世这般,在墓室中为段崇所伤。而展行之所以身负重伤也能逃出重重包围,是因李元钧救了他?

想起李元钧,傅成璧就一阵心烦意乱,心思也被手上的痛楚拉了回来。

比起李元钧,她更应该想想段崇。上辈子应该就是在这个冬天,段崇被贬去了县衙做官。

以她这段时日里对段崇的了解,这般心思细致的人,既然可以确定他已经查到了墓室,那对于长公主尸骸的异状不可能视而不见。

段崇是天子臣士,他必会直接告诉皇上,请求查明长公主真正的死因。而不像她,会将此事先告诉一个将长公主视作亲姊妹的惠贵妃。

中间没有了惠贵妃插手,对长公主的死因心知肚明的文宣帝会轻易让段崇着手调查吗?但无论皇上允还是不允,段崇都不是个听话的人,他总会继续查。

傅成璧想了想所有的可能性。

“冤假错案……难道是这个意思?”傅成璧恍然大悟地暗道,“是他觉得自己未能将凶手绳之以法,所以才甘愿认了这个罪名,到县衙任职的?”

玉壶见她唔哝了几句,疑惑地问:“姑娘在说甚么呢?”

傅成璧蹙起眉,俏生生地骂了一句:“这人傻的呀!”

“谁傻呀?”

傅成璧说:“姓段的!”

玉壶扑哧一笑:“段大人总算是姑娘的救命恩人,何必总记恨着他呢?”

救命恩人?傅成璧眸子浮现了些惑然,赶忙问道:“我记得你上次说,围在府外的乞丐都是段崇派来的?”

玉壶点点头:“是呀,其中一人好像来头不小,说是丐帮的长老。乞丐还分弟子长老甚么的,听着才有意思呢。”

上辈子她没去过长公主府,也不认识展行,这才免了被劫持的灾厄。但那些江湖人士和乞丐仍然出现在了侯府周围,也就是说,段崇那时候就在暗中保护她了?

傅成璧轻揉着发疼的额头。她上辈子到底欠了段崇多少债?

……

翌日,傅成璧到六扇门来当值,她从颍昌买了不少特产,令玉壶分全都送了出去。

收到一盒甜果子的杨世忠前来道谢,还有些惊诧,问:“傅姑娘?你真得回来了?”

傅成璧“恩”了一声,正将几支新梅插到冰玉瓷瓶里,看着他手里的甜果子说:“我瞧杨大人值房桌上的盘子里总是满满的糖,想着你爱吃甜,就特地挑了这巧儿果。不过这个吃多了会腻,配着淡茶最好。”

杨世忠嘿嘿笑了起来:“原来是去颍昌了。我听魁君那意思,还以为傅姑娘受不住这等苦差,不肯再来了。你来了最好,也好心解救解救我等沉浮苦海的芸芸众生!”

傅成璧弯起眼睛,问:“此话怎讲?”

“姑娘写字好,文章也好,魁君恨不得将你做得笔录贴我脑门儿上,让我学着。”杨世忠一肚子苦水就开始往外倒,“你说我这一大老粗,就跟了魁君后开始认几个字,这哪里能跟你比啊?”

傅成璧的字写得真是清秀工整,也怪不得段崇会嫌弃他那狗爬的字儿。连他自己都嫌弃。

傅成璧说:“术业有专攻。我在六扇门就是做这撰书的事,正如杨大人缉拿犯人一样,互换了位置,谁也做不成的。”

杨世忠听她夸赞,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脑袋,又连忙拿着巧儿果道谢。

入冬后天黑得早。傅成璧一去颍昌,耽误了不少工夫,故而今夜索性留在值房里整理案宗。教玉壶取来成山的卷宗,堆得书案满满的,似乎能将她埋在了里头。

屋子里雪炭烧得噼里啪啦作响,四周静谧得能听见窗外簌簌的落雪声。

她提笔蘸上金粉的朱墨,手顿了好久,才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写下“黄金台下美人骨,铺就朝天路”,其余不敢再过多赘述,随即将纸笺塞到竹筒中。

她揉过酸涩的眼睛,取来了刻刀,盯着手里尚未刻字的竹筒上,左思右想,终是刻下“美人骨”三字,再以桐油封之,端端正正地搁在桌上,等着明日入库。

正在此时,门被猛地推开,风卷着雪一并涌入,携来阵阵寒意。

“谁在这里?”是段崇的声音。

傅成璧从小书山中站起来,茫然地望向这不速之客,可对方明显比她还要惊疑。

“你?你在这里做甚么?”

傅成璧说:“值夜。倒是我该问问段大人,这不会敲门的毛病是怎么学来的?”

段崇回头看了眼大敞的门,又转回来看向了傅成璧,语气有些含混:“我以为是进了贼。”

“贼还敢偷到六扇门来?”

“不好说。”段崇认真又正经地答道,“有的贼连皇宫都敢去。”

傅成璧眼见着火盆里需再添些炭,径自走了过去。待与段崇近了些距离,她才闻见这人身上铺天盖地的酒气。她轻蹙着眉,以手绢掩住鼻子,问:“喝酒了?”

“是。”段崇点了点头,继而又补了一句,“和沈相。他曾是我的老师。”

“……我又没问你这些。”

段崇也不知道自己为甚么要解释,别开目光,沉默着没有说话。

傅成璧不再理他,用铁钳子夹了几块雪炭,伸着发凉的手取暖。这纤长玲珑的手指比雪都要细白,作拢起来,牵得手腕上的珊瑚钏子发出清脆的碰响。

傅成璧不见段崇有要离开的意思,问道:“天色这么晚了,段大人不去休息呀?”

段崇声音有些闷,“为甚么回来了?”

傅成璧反应了一会儿,才晓得他在问甚么,说:“我又不会住在颍昌,自然要回来。”

“我是说,为甚么还要来六扇门?”

他板着个脸,有些严肃。傅成璧瞧见,不禁嘟囔一句:“你怎么一开口,就跟审讯犯人似的?……我是女官,在其位谋其事罢了。段大人要是觉得我碍眼,不来我这破庙里就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段崇立刻否认,又言,“傅姑娘年纪尚小,又是武安侯府的小姐,实在不必当这个苦差。”

傅成璧说道:“我不觉苦,便算不得苦。只有在这里,我才能做一些我想做得事……”

写书也好,查案也好,报恩也好,总比以前长夜寂寂,每一日就只盼着李元钧来看她的日子要好。

她想起自己总归还欠着段崇的,不想总与他这样僵着脸,便嫣嫣然笑起来,说:“不同你讲这个了,说些开心的好伐?你不如同我讲讲,甚么样的贼敢去皇宫里偷东西?”

傅成璧沏了热茶,请段崇坐下。

段崇显得有些拘谨,端正地坐在她对面,一板一眼地答:“盗帅。”

“盗帅是谁?”

“张二。”

沉默了很久,傅成璧都没听到他的下文。她叹了一口气,托腮看向段崇:“跟你正常讲话还真是费工夫……”她转眼注意到段崇黑色鹤氅下穿着的是深赤色的朝服,问道:“今天上朝去了?”

“不是,原本是要入宫面圣的,现在……”他望了她一眼,“现在不必了。”

傅成璧“唔”了一声,再问:“为甚么?”

因为你。

段崇在心里回答,可对上她的眸子的时候,答案就说不出口了。

傅成璧的眼睛像是他在西域见过的宝石一样明亮,而笑起来的时候,又如同沙漠上的星,熠熠生辉,专注又神秘地注视着一切。

许是酒意上头的缘故,他的脸烫起来,后心有些发麻。半晌,段崇才答了一句:“我还是跟你讲讲张二好了。”

傅成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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