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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成璧说:“这银线好像金铰丝……”

“这是仿的,已经差了不少。”段崇走到一根银线面前,眯着眼睛说,“不过凶手使用的银丝的确与金铰丝同宗。”

他以剑柄轻轻碰了一下,只见眼前银丝抽动,冷光婆娑,互相纠缠之间,如同雪纱舞动,织成一张机巧频生的网。

上次芳芜的尸体形成了张牙舞爪之势,就是有这些银线作牵扯。当时段崇恐其另设有陷阱,情急之下将银线斩断,原本凶手设下的网阵瞬间就塌陷下来。

他在此还原两天,也仅仅能让尸体做出一些简单的动作,难以掌控尸体的手指、五官这等细微末节之处。

已经死去多时的芳芜能突然睁开眼,五指作钩,不断抓挠,这等操纵人偶的手段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世间只有一种人能够做到。

段崇说:“江湖上有一门叫做傀儡师,平时以演人偶戏为营生。若以此作杀人手段,便要用线穿针、针穿骨,继而控制一个人的一举一动,最终可令其自残而亡。”

段崇挥剑将银丝斩断,以两侧枯木为着力点的丝线飞快抽动,在树枝上划下道道浅痕,继而整片网阵如蜘蛛网一般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他利落地将剑收回鞘中,瞥了一眼望着银线发怔的傅成璧,道:“仵作在里头验尸多时了,一道去看看罢。”

路上,傅成璧问:“你方才说凶手所用的银线和金铰丝同宗,是甚么意思?”

“金铰丝削铁如泥、吹发可断,是姚家的家传之物,其制作方法也是姚家家主代代口耳相传的秘技。凶手所用的银线是取冰蚕丝,捻丝成线而做成的,手艺和金铰丝如出一辙。锋利程度是及不上了,但也能穿透人骨。”

傅成璧道:“也就说,凶手是个傀儡师,而且与姚家有一定的关系。”

段崇点头,侧目看了她一眼,道:“差不多。”

说话间,两人就来到停尸的阁子。

好在近来天气冷,尸体腐烂的程度不是很快,没有特别刺鼻的臭味。仵作正在写簿子,记录验尸状况,见段、傅二人前来,连忙俯首行礼。

段崇吩咐道:“边说边写罢。”

傅成璧会意,默然上走到仵作跟前儿,伸出了手。仵作讶然片刻,才知晓要将手中簿子和毛笔交给她。

仵作偷偷瞥了眼段崇,见他一脸正经和认真,似乎让长宁公主在旁记录已是常事。他只好保持平常心,清了清嗓子,肃声回道:“尸身肤表已有发青之状,考虑到近来天寒,她也应该已经死了三到四日。”

段崇问:“死因呢?”

仵作掀开覆着尸体的白布,指着芳芜手臂、肋骨上几处淤青,道:“死者在死之前被人殴打过,但皆不致命。致命的伤在喉咙。”

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芳芜颈间有一道极细的伤口,此时皮肉外翻,状态可怖。

傅成璧觉得脖子有些不舒服,轻咳一声,往后小退了几步。

仵作说:“凶器应该就是吊着尸体的银丝,银丝勒住她的脖子,割断颈脉,最终失血过多,导致死亡。”

傅成璧疑道:“可发现芳芜的时候,她衣着干净,身上并没有血迹呀。”

“应该是死后经人处理过。”段崇说,“她身上所穿的亵衣和黑色纱氅材质上乘,价格不菲,非一般宫女子可以拥有的,极有可能是凶手所为。”

“可他为甚么要做这些?”

段崇抬眉看向躲到不远处的傅成璧,似笑非笑地说:“你听过的故事里,有哪个鬼会流血?”

傅成璧“唔”了一声,想着是这个道理,既要装神弄鬼,自然要做到十足十得像。

“或许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掩饰那些穿骨的银线。”仵作挽起芳芜的袖子和裤脚,可见上面有分布着极其规律的针状血洞,就连脸上五官周围都有类似的血孔。

仵作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说:“将那些银线从尸体上拆下来,着实费了小人不少功夫。人身上共有七百二十个穴位,这尸体上被穿骨的穴道就有三百零八处,分布精密细致,实在可怕。”

“不过……”仵作眸间有解不开的疑惑,“银线和亵衣颜色极其相近,若她单单只穿一件亵衣,可以做掩饰银线的解释。现在外面披了件儿黑色的衣裳,只要来人往近处仔细看一眼,非常容易发现端倪。这一点与凶手想要装神弄鬼之论相悖,小人一时也想不明白。”

傅成璧暗道,正是如此。若不是黑色作衬,那日她近前一看,也不会立刻察觉到异样。

仵作做了初步检验,能够了解的情况也就这么多。

待仵作离开后,傅成璧坐在一旁的书案上整理记录;而段崇则抚剑而立,一动不动地盯着芳芜的尸身,静静地思考着。

过了片刻,傅成璧放下笔,正想将簿子交给段崇,却发现他正想得入神。

她从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却不想段崇以极快的速度制住她的手腕,霎时回过来的一双眼睛如狼,狠戾得不像话。

傅成璧甚至能感觉到他那一瞬间起来的杀气,刀剑一样狠狠刮到她的面上,疼得她都忘记了手腕上的剧痛。

傅成璧心惊不已,一时脸色煞白:“段……段崇……”

段崇狠拧起眉,一下将她推开。傅成璧踉跄退了几步,扶住书案,眼看着手腕上浮出一片红痕。

段崇将微微颤抖的右手背到身后,一脸懊恨地低下头。

他闭上眼睛,浮现在漆黑中的是挂在空中的铁链和牢笼,以及随时会出现在背后的刀刃,这让他在好久之前就对背后的一切有着本能的警觉性,久到他自己都觉得这是流淌在骨子里的天性了。

傅成璧抚着发疼的腕骨,蹙眉看向他:“是我吓到你了?……你没事罢?”她虽然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甚么样子,但段崇的脸色似乎比她还要难看。

段崇显然对傅成璧的关怀有些诧异,背在身后的手攥得更紧。半晌,他才近乎艰难地松开手,朝着傅成璧伸过去,声音艰涩:“对不住。手,疼么?”

她没敢让他细看,只摇了摇头,俯身捡起地上的簿子,捏着其中一个边角远远地递给他。她小声说:“给你。”

她小心谨慎下的疏远让段崇如鲠在喉,他没有将簿子接过来,再度将手背到身后去。

“段大人?”傅成璧疑道。

“你、你拿着就好。”段崇含混着说。

傅成璧“哦”了一声,腕间痛意也渐渐消散下去。

傅成璧并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千不该万不该,也是她不该这样唐突地出现在一个人的身后。从前李元钧也有这样的警惕性,单单是这一点两人还真是莫名地像……

想到他,傅成璧就有些恹恹的。总觉得这会子冷得就像她在鹿鸣台的时候,寒风灌进袖子,一点点渗进骨头当中。

她将簿子夹在臂弯中,轻轻搓着手,对段崇说:“换个地方再谈这件案子罢。这里好冷啊。”

段崇微微一怔,赶忙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他想上前给她披上,又因刚刚傅成璧的疏却而僵住了脚步,也只是远远地将披风递过去,说:“披上。”

傅成璧实在是冷了,也没拒绝,接过披风就将自己裹了起来。转眼间,她看见芳芜的尸体,有些出神地喃喃道:“她一定也很冷罢……”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小阁子,不一会儿就并肩走在小径上。

这会儿又开始下起了零星小雪,细细的雪花落在他麒麟官袍上,一下就化成了雪水。到了傅成璧的身上,却还要在披风上积一小会儿才会化掉。

傅成璧对着手心轻呵着热气,温声说:“段大人主要盘查一下可以随意出入环山园的宫人罢。”

凶手设下鬼傀儡的疑阵,目的是要装神弄鬼,所以他必然不想让别人发现是丝线在暗中操纵着尸体。

而且,凶手将疑阵布在环山园,极有可能是因为他常在此处出入,就算当日他出现在环山园来收回银线,也不会引起旁人注意。

他当时或许就在现场,就等着人们在慌乱中不注意的时候,把银线全部都收回来。

可最最不巧的是,段崇竟在第一时间赶到了环山园,及时封锁了此处。这才让凶手的计划败露,连收回银线的计划都不得已施行。

以此推断,若想查,就要从出入环山园的宫人、包括巡逻的禁卫军在内一一排查过去。

段崇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了声:“裴云英已经在盘问了。”

傅成璧却想得很认真,继续道:“我会从阿翘那里入手,看能不能问出一些新的线索。”

“恩。”段崇回答。

两人再走了一会儿,傅成璧疑惑地看着恍然出神的段崇,声音软绵绵地唤道:“段大人?”

段崇一下回神,疑惑地对上她的视线。她弯起了眼睛:“想甚么呢?园门在这边。”

段崇这才发觉自己走错了方向,梗在喉咙的话让他难能沉下心。他缓慢迟钝地正过来脚尖,定定地望向傅成璧。

……该说的话,一定要说出来。

傅成璧以为他总出神是在想案子,笑了笑,没有再出声说旁的话,转身就要往园门外走。

段崇下意识握住她的手腕,这回手劲儿放得很轻,却足以让她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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