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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陷入长长静思。
他很矛盾。一方面,秦子游心里清楚,楚慎行这会儿的温和态度,只是一重表象。
他总是楚慎行的徒弟。
楚慎行给他的选择,听起来好听,但仍然是在现有的框子里打转。秦子游暗暗警醒,自己要真信了,感激涕零,无以言表……这就是十足蠢货。楚慎行自己都毫不掩饰地阐明“利用”,自己又何必披心相付?
可另一方面,若把楚慎行的目的撇开,单看言行。他对秦子游的每一处好,少年也都铭记于心。
他看楚慎行,心想:怎么会有这么复杂的人。
楚慎行没有看他。
他给少年时间。水面之下,青藤上浮,尽数被楚慎行收回袖中——秦子游看不到,这些藤蔓,最终,都成了楚慎行身体的一部分。
而楚慎行漫不经心,看一眼水面上自己的倒影。
水中仙人玉树临风,飘逸若神。旁人看了,恐怕全然想不到,楚慎行一身骨血,只是普普通通的藤。
日影剑出水,重新入鞘,打湿少年衣衫。
方才的震荡,是金轮鱼最后的挣扎。此刻,方才长在江水最深处的藤蔓亦浮上水面,带着一串鳞片。从鱼身上拔下之后,这些鳞片又恢复成原本大小,不足指甲盖大。可对着日光看,楚慎行细细数,一轮、两轮……一共六轮金光,这是条六百岁的大鱼。
这之后,青藤还带来一张完整的鱼皮。
等鱼皮入手,楚慎行在上面捏一捏。湿漉漉的,却没有金轮鱼的腥味,只略带一些水汽。他兴致一起,转头对秦子游说:“可以给你做一个护心甲。”
剑修之穷,就体现在这里。
看到什么好东西,第一反应都是:这可以拿来炼灵器否?
买是不可能的,毕竟没钱。
秦子游一怔,抬头看。
他叫楚慎行:“师尊。”
楚慎行微微笑了下:“怎么?”
秦子游直言不讳:“我不明白。”
楚慎行挑眉,“你不明白的事太多了,但不必事事都求一个答案。”
秦子游叹气,“你对我很好。”
楚慎行看他白莹莹、嫩生生的脸颊,想:那当然,你就是我。
他教导秦子游、送灵器给秦子游,某种程度上,是对过往自己的补偿。
这话说来颇好笑。楚慎行大多时候,是觉得秦子游就是自己。只是更年轻,更不懂事,没见过世间险恶,不知道人心叵测。
但偶尔,他也会觉得,秦子游没有遇见宋安,他会成长成一个截然不同的人,不再是自己。
秦子游:“——好,你日后可以要求我做一件与‘你再不以人修骨血喂青藤’相等的事。再有,你对我有多好,我都会记得,也会一样对你。”
楚慎行听着,很想笑。
觉得少年天真,看起来倒是个潇洒少侠,可对这种事,还是很一板一眼,认真正经。
不过他没有笑。
自己的“天真”,被宋安辜负。楚慎行不想辜负秦子游。
他看秦子游的眼睛。日光下,像是小鹿一样,明亮而清澈的眼睛。楚慎行心有所感,将鱼皮、鱼鳞都收入芥子袋中。他吩咐:“子游,过来。”
秦子游不明所以,上前。
楚慎行揉他头发。
秦子游先是一怔,然后一脸纠结。
觉得师尊的手又滑下来,滑到自己脸颊上,轻轻捏一下。
秦子游不言不语。
他努力做出严肃的样子。过往事实证明,自己越有反应,师尊就会越来劲。要让他败兴而归,就得面无表情。
可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绷着脸,对楚慎行来说,也是另一重有趣。
等揉够了,楚慎行才说:“好,那我们就这样说定。”
秦子游的嘴角飞快一勾,又重新压下去。
少年坚定不移。
楚慎行更想笑了。若不是他刚刚吞了一整条金轮鱼,需要点时间消化妖兽精血带来的修为增进,他更愿意把时间耗在船头,与秦子游闲闲打发。
但正事要紧。
楚慎行最后说:“你劝一劝船家。”
他视线偏转,看着少年身后的凡人。
楚慎行手搭在少年肩上,告诉他:“让他切莫忧心。”
秦子游心想:原来师尊也会这样无奈。
他答应:“好,我尽力……唔。”
少年话音未落,觉得师尊的手在自己鼻梁刮了下,带着点笑音,说:“光是尽力?小滑头。”
说完这句,楚慎行放下手,将手背在身后,一派仙人气度,往船舱去。
藤叶做成的隔音符在他身后浮起、被灵火烧毁。秦子游揉一揉自己的脸颊,觉得鼻梁被师尊刮过的地方带着点残余的痒意。他觉得自己不是小孩儿了,可师尊又总把他当孩童看。但转念一想,师尊八百多岁,与他相比,自己可不就是孩童。
秦子游定了定心神,去与船家讲话。
船家麻木、怔然地看着他。
他们的船飘在江面,顺江而下。没有人划桨,倒是仍然前行,只是速度慢了一些。秦子游心里算着路程、算着时间。云梦花会会持续一段时候,离开始尚有半个月。虽然不必一定第一天就到,但也不能耽搁太久。
秦子游苦口婆心地劝,劝到口干舌燥,船家终于答应,继续划船。
这会儿又到晚间。
晚霞色彩浓烈,落在江上。
秦子游想了片刻,说:“文叔,你先莫忙。先前折腾许久,你定腹中饥饿。这样,我先抓条鱼来,你煮好,我们一同吃了。天色已晚,吃完便歇下吧,明日再划船。”
船家目色沉沉,看着这少年。
秦子游已经做好盘算。他起身,“哎哟”一声,觉得腿脚麻痹。一边揉腿,一边去了船舷处。低头看江水,水下有游鱼。这些凡鱼驽且钝,少年轻松捞起最肥美的一条。
他将鱼递给船家。
船家接了,沉默地去一边处理。
秦子游看他背影,有点忧心。虽然说了八百遍,那的确是妖兽,不是“河神”——再说了,这可是在江上!和“河神”有什么干系?可文叔总是不信。
少年叹口气,进入舱中,看师尊正在打坐。
秦子游想了想,盘腿在一边坐下,与师尊面对面。
他又坐没坐相,手肘撑在膝盖上,托着下巴,肩膀微微往下塌,好在看起来还是清俊少年,歪着头,打量楚慎行眉眼。
世人皆爱好颜色,想象起仙人身姿,也要平白夸一句“皎如玉树临风前”。
秦子游曾就这个问题问过楚慎行。
赵真人器宇轩昂,宋真人温润如玉。不论他们性情如何,至少外貌上,是一等一的好看。归元宗的仙人皆是如此吗?
楚慎行听了这话,先笑。秦子游被他笑到郁结,觉得自己问了个傻问题。楚慎行笑够了,才问:“子游,你可知,三年一次科举,皇帝如何选探花?”
秦子游:“……不知。”
楚慎行摇摇头,有意拉长语调叹气。叹得少年眼角抽抽了,再告诉他:“选模样最好的那个。”
秦子游轻轻“啊”一声,表示:出乎意料。
但师尊这样说,他便明白。原来仙师也免不了俗气,要入归元宗,不止需要天分,也需要一张俊俏面孔。
到当下,面对楚慎行,秦子游默默想:不论如何,师尊真好看。
想到这里,秦子游侧头,看舱口挂着的一面铜镜。
黄铜贵重,一般人家用不起。秦子游先前与父亲去盖阳城,见过许多贫困渔家,也上过他们的船,他从未在上面见到铜镜。但师尊和他讲过,这铜镜并非为了正衣冠而挂,更像是一种粗劣的、祈求神灵庇佑的阵法。
铜镜依稀照出少年眉眼。
秦子游自我欣赏片刻,心情由阴转晴。文叔如何,得看他自己。师尊如何,也并非自己能决定。命运如海潮,自己不过一叶扁舟,顺流而行。与其用那些无谓的事折磨自己,不如像现在这样,看看周遭。
虽然师尊好看,但我也不差!
等我长大些,定然是比师尊要俊美许多的郎君。遇见小娘子,也要朝我投花。
他想了片刻,嗅到外面传来的鱼香。楚慎行不缺灵石,秦子游也不缺银两。上船前,楚慎行甚至大方地送了个芥子袋给船家,要他买米买面,鸡鸭牛羊……总归,船上能吃的、船家会做的,都一起采买而来。
秦子游细细嗅着,觉得里面应该还加了羊肉,再多一把米,就是极诱人的鲜粥。他默默咽口水,觉得时间来得及,便先闭眼,准备同样运转一轮灵气周天。等醒来,恰好粥也煮熟。
而船舱外。
船家透过窗格,看着舱内打坐的两人。他小心地、屏息静气地,去留意那对师徒的眼睛。
他们双目紧闭。
船家战战兢兢,又痛恨无比,想:他们杀了河神!他们要害死江边所有百姓!
大父所言不错,于这些仙人来说,凡人果真不过蝼蚁!
就连那少年,也空长了一张无辜皮囊,口口声声说河神是妖兽。
他们怎能这般污蔑?
船家搅着瓮里的粥。
他脸上写满愁苦、悲痛,以及一丝决然。
船家想到这里,颤巍巍地,掏出仙师先前信手抛给自己的芥子袋。
他从中拿出一个纸包,又将纸包打开,将里面的白色粉末下入瓮中。
作者有话要说: *“皎如玉树临风前”——《饮中八仙歌》by杜甫
本章子游立了一个大大的flag!想到后面的事情我就激动地搓手手(喂!
ps.我曾经以为读者们都是小天使
结果你们竟然是污妖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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