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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慎行看少年神色几番变换。
先是怔住,接着,就遮掩不住笑意,眉眼又带星辉,很雀跃,是纯粹的喜意。楚慎行见了,想:他好像比那日在机关金乌上顿悟时,还要高兴。
想过这句,他又纠正自己。带着微不可查的自得,想:还是我更让子游欢喜。
秦子游把碗往前一些,催促他:“来尝尝?”
楚慎行很给面子。
他果然拢起袖子,持箸,夹起。嗅着味道,楚慎行神思便恍惚。像是面前不止有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也有“他”的父母。秦老爷与秦夫人都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一起温柔慈爱地看他,叫着“子游”。秦夫人手搭在少年手臂上,秦老爷则拍拍儿子的背,粗着嗓音,要儿子好好修行、练武,好上归元,光宗耀祖。
楚慎行喉间带出一点低笑。
他低头,头发从肩头散落。汤饼是恰好的温度,尝一口,听出徒儿此刻屏息静气。平心而论,这实在比不上真正珍馐。秦子游也不是真会下厨,盐太淡,醋太重,混在一起,成了奇特味道。可楚慎行忍不住再尝第二口、第三口。
这期间,楚慎行什么都没有说。
但秦子游察觉到不对。
似乎……整个屋子,不,整个院子——乃至整个府城的灵气,都在这一刻,朝着楚慎行涌去。
这是——
少年紧张,喉结滚动,想:这是顿悟吗?
他惊愕,看着师尊,又看碗筷。楚慎行吃汤饼的动作未停下,秦子游便只剩困惑。等楚慎行吃完、仔仔细细地喝过汤,将碗放回案上,就见徒儿一脸茫然,看着自己。
楚慎行挑眉,问:“怎么?”
秦子游慢吞吞回神,嗓音都是飘忽的,问:“师尊,你方才?”
楚慎行手指在碗壁上碰一碰,说:“是。”肯定了徒儿的猜测,但这么一说,秦子游更不解,所以楚慎行又解释,“但我又是秘境启出之人,若失去意识,可能会造成一些影响,所以,”他说到一半,停顿,似笑非笑看秦子游,“嗯,你更高兴了?”
“是呀,”秦子游大大方方承认,“师尊果然喜欢这碗汤饼!我想了许久,要送师尊什么,”他念念叨叨,说起自己其他打算,手撑着下巴,眼睛大而明亮,是琥珀色泽,看着楚慎行,眼里都是师尊的影子,“再想,过往十七年,我也收过许多生辰礼。”
在平昌城时,秦老爷是富商,交际广泛。秦子游是他独子,被寻回后,被秦峰带着见了很多各家掌柜。他生辰时摆宴,秦府高朋满座。从东海珊瑚,到吴国绸衣、秦国兵器。于凡人来说,这都算顶好的东西。可在秦子游眼中,这不过是“礼单”,他甚至懒得多看。最上心的,还是爹爹煮的一碗汤饼。
所以秦子游想到、说出:“爹爹最关切我,我也最关切师尊。”
由此来看,给师尊这样的生辰礼,果然没错。
秦子游说到兴起,眼里多了一丝狡黠。在楚慎行看,就是小鹿从树后绕出,与林中其他温驯鸟兽嬉戏。有一只蝴蝶翩翩飞来,落在这小鹿鼻尖。秦子游说:“师尊,你说‘不知道’,所以,你是有意……”
有意避开他动作,好让他制造一番惊喜?
楚慎行手指又是一点,看着秦子游,觉得小鹿的耳朵开始抖来抖去,仿佛很期待自己承认。
楚慎行:“是——”
秦子游露出“果然如此”的目光。
楚慎行接到:“否?”
秦子游眨巴眼睛,“嗯?”
楚慎行看他,最终笑一笑。他一挥袖子,眼前桌案便挪去其他地方。楚慎行说:“子游,来。”
秦子游原先便离他很近,听师尊这样说,他“唔”一声,往前,与师尊相对。
楚慎行温言道:“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秦子游精神一振。
他很期待地看楚慎行。
楚慎行说:“只是去年的机关金乌,或许太好。往后,不会再有更好的东西。”
秦子游听着,又“唔”一声,照旧是很大方的样子,说:“师尊,我懂得。”
楚慎行笑一笑,手腕一翻,掌心出现一个小人。
秦子游低头看。
那小人通体洁白,宛若玉雕。没有五官,连性别都看不出。它从楚慎行掌心坐起,左右“张望”一下。然后自他手上跳下,去秦子游袖边,顺着一路爬上少年肩膀。
秦子游被它爬得发痒。他觉得痒时,就总想笑。楚慎行见了,无奈,说:“你这样不好。若有人对付你,只要挠你痒痒,你就要中招。”
秦子游说:“也不会如此。”
楚慎行:“嗯?”
秦子游和他分辨:“只有师尊。姬卓拍我肩膀,我便没有多余感觉。”
只是他与楚慎行亲近,所以无论楚慎行做什么,他都放松。
楚慎行听着,更莫可奈何。
再说那小人。
待爬上秦子游肩头,它坐下。秦子游侧头去看,见小人小腿晃动,一样转头看他。两边对视片刻,秦子游又回头,看楚慎行。
他问:“师尊?”
这是什么?
机关金乌可以带他翱翔于天,这小人,又有何用处?
楚慎行说:“做它时,我用上玉明骨,天地莲……”
秦子游眼睛一点点睁大。
楚慎行继续说:“却邪枝,驳骨木。”
他还要继续报灵宝名,秦子游却已经听懂。
少年嗓音有些发涩,比起“惊喜”,更多的是动容。
他伸手,去肩头,小心翼翼地捧住小人,将它放在眼前。小人被摸到肚子,手脚乱动。秦子游轻轻“啊”一声,说:“这是给爹爹的附身之物。”
楚慎行说:“是。”
秦子游听着,良久没有言语。楚慎行看他,心想:可你似乎有点难过。
秦子游说:“我从不让爹爹省心。爹爹当年散去许多家财,要寻我与娘亲。往后,娘亲病故,又四处求人,搭上穿云楼,好为我打一把日影。他待我那般好,我却……”
秦子游闭眼。
他十七岁了。舞象之年,若未修道,便该学御射,要考功名。可他离家千里,惹上祸患,让爹爹也要流离在外。
秦子游喃喃说:“是我不孝。”
楚慎行诧异。
他说:“这怎会是你的错?”
秦子游说:“宋安要寻我,爹爹才要离家。”
楚慎行淡淡道:“那也只是宋安的错。”
一停,楚慎行又说:“子游,你该明白这个。”
秦子游叹道:“是,我该明白。”可情绪上头,便要钻牛角尖。
楚慎行看徒儿,见少年脸上已无太多欣悦。他还是高兴的,对手中小人十分珍惜,像是生怕哪里弄坏,浪费师徒二人好不容易采来、买来的各样灵宝。这么看了会儿,秦子游干脆说:“还是师尊来拿。”
楚慎行说:“子游,我今日给你这个,不是要让你……”不开心。
秦子游嗓音闷闷:“嗯。”
楚慎行看少年面颊,记起八百余年前,邻家姐姐被卖掉之后。自己被娘亲揽住,娘亲说:“子游,你今日难过,是为往后。”
他记起娘亲捂住他眼、耳时,手心的温度。
又有数年后,娘亲病故,黄口小儿哭倒在棺前。父亲同样揽住他,同样悲痛,嗓音沙哑,手在儿子背上轻拍,叫:“子游、子游。”
所以楚慎行抬手,在少年意外的目光中,将少年抱住。
徒儿的身体原先有些僵硬,接下来,又放松。
秦子游小声叫:“师尊,我不是孩童……”
楚慎行说:“你比我小八百岁。”
秦子游一滞。
有理,不能反驳。
秦子游想一想:“我要弱冠了。”
楚慎行说:“我七百九十七年前弱冠。”
秦子游深呼吸。
他嗓音更低了,觉得有一只手,像是爹爹从前一样,温柔地在自己背上抚过。
秦子游问:“我们何时能出去?出去之后,爹爹会不会已经上了年纪?”修真无岁月,凡人却有春秋,“到那时候,师尊,你——”
又要如何应对宋安?
楚慎行说:“你结束秘境,就能出去。至于我,”他说着,感受着丹田,嗓音里带一点笑,“大约在你之前,能回到金丹。”
秦子游心想:金丹啊。
楚慎行说:“你可记得黎泽那素罗蟒?”
秦子游定一定神,说:“记得。”
楚慎行:“当时,我与你提到归元弟子李鸿,说他筑基时,就能使出有金丹威力的‘顺风扫叶’。”
秦子游闻言,惊喜,身体往后一些,记起来:“是!”
他知道,师尊没有说出口的另一句话,才是重点。
金丹期的师尊,亦能使出有元婴威能的招数!
楚慎行说:“我有五成把握——不能打过他,但让他措手不及,无从追来,还是可以。”
秦子游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他说:“如此。”
楚慎行说:“如此,子游,你又要如何做?”
秦子游听着,神情渐松,一样露出点笑意。
他说:“我入这秘境,也有十个月。”
他说:“我看姬卓如何行事,看了整整十个月。他待我另有所图,现在看,正是‘图’师尊你。故而他对旁人下杀手,对我,却颇耐心,愿指点。”以此拉拢秦子游。
他声音放缓。
秦子游:“我未学到十成,但总算懂得七七八八。他开始修行,对刘兴愈发瞧不上眼,大约很快要动手。”
楚慎行说:“所以?”
秦子游说:“这便是我的机会了。”
在吴国百姓耳熟能详的那段历史中,太`祖长子出生那年,刘兴一病不起,未撑过冬日。许多人说,刘兴这场突如其来的病,是太`祖皇帝最重要机遇。
而这次,天气转凉时,刘兴病愈,姬卓下狱。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
楚哥:我比你大八百岁。
子游:可我不是小孩了!!!
■■年后
楚哥:我比你大八百岁。
子游:不过八百岁。
楚哥:(无奈叹气)
子游:师、师尊?
楚哥:(更无奈地叹气)
子游:若师尊不愿——唔唔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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