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3.5 番外 绾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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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女】

绾绾已经离开家许久许久了。

但她却依旧能记得,她的家乡,有腥咸的海风、偶尔划破天际的白色大鸟,还有无穷无尽的海水与天空相连。

绾绾的故乡,是海。

在真龙遗留于世的最后三支族裔中，虬龙居于内陆,鲛人守在长生湾,只有应龙是彻彻底底地居住在海中央的。

绾绾于是生在海中、长在海中，她曾以为，自己一辈子也都会在海中度过。

然而世事尽不如人意——

应龙与别支龙裔不同,他们继承了真龙的“神血”,有强大的神力与法术,但在修炼上也同样受限——应龙是以信力代替灵力来修炼的。

他们若想成长进阶,称神立庙、以护佑一方乡民来换取敬信便是必经之途,自然，这也是应龙一族选择的结果。

绾绾到了年岁,身体自然停止了生长,连修为也不再提升,她若想要继续长大,便必须离开大海，去往陆地。

于是她挥别了庇护她成长的家，告别了每一位珍爱的家人，独自去往了陌生的土地。

彼时大陆上还是有许多应龙的族人生存的,这些族人在一块地方有了信众,便算是扎了根打了基础,可以长久地生活下去了。

绾绾初到陆上时，受了他们不少照顾，也从他们那里学到了不少事。

许是远离家乡与族人的生活太过寂寞，许多应龙的族人会与周围的凡人相爱、成家，有的甚至生下了子嗣。

那时陆上应龙称神的事情十分常见，许多水域中皆有“水神”盘踞，应龙的族人对各处水域的情况便也掌握得十分清楚。

绾绾得了族人的指点，动身前往一处名为“小荷”的水域。

她的目的地原本是“小荷”上游的一处城镇。

按照族人的说法，那地方水土肥沃、灵气充裕，居民也十分和善，且尚无族人称神。

不久前，那里驻守的宗门曾向应龙一族提出邀请，希望能有一水神前往护佑居民。

那本是个好去处，绾绾资历尚浅，去那里却也正合适。

她独自一人踏上了去往那处的旅途，最后却在“小荷”的下游停驻了——

与上游不同，小荷下游，是一处恶土。

听闻这块土地曾被神魔大战中流淌的恶血浸透，是以这里灵气枯竭、沼泽遍地，到处都是剧毒的虫蛇与食人的猛兽，空气中也时常弥漫着瘴气与毒物，凡人若是不慎将毒气吸入体内，便会病弱致死。

这地方本不适宜居住，绾绾也并不打算在此停留多久，只是她路过时，意外碰见了一个少年。

应龙喜净水，其族人也有天生具有净化水源的能力。

无论到何处，无论身边的水无论多么浑浊，皆能在段时间内自动沉淀干净。

绾绾也如是。

那时她正站在一处沼泽的水面上休憩，一双小巧的足轻轻点于泥沼上，整个人便稳稳立住，虽然她脚下都是沼泽，却不见分毫下沉。

而在她脚边，沉淀出了这片污浊的泥沼中唯一的一小圈净水。

少年便是那时出现的。

与干净整齐的绾绾不同，少年浑身泥污，两条腿半陷在沼泽中，手中拿着一个水囊正在汲水。

他望见绾绾先是惊讶，随后那目光便紧紧锁在绾绾脚边的那一小圈干净的水面上。

在这片被诅咒的恶土上，所有的水都是污浊的，无论如何过滤都不会干净一丝一毫，可眼前那位少女的脚边，却有一圈明镜般透彻的水源。

那一小圈水面倒映着少女精致漂亮的身影，也倒映着蔚蓝的天空和白棉花似的一团团云朵。

许是因为太久没有尝过净水的味道，少年胸中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

他想去触碰那明净透彻的水源，很想。

少年的喉结动了动，便艰难地拖着两条深陷在泥沼中的腿，朝着绾绾靠近。

绾绾有些害怕地退了一步。

她脚下的那片净水也跟着后退一步。

少年惊恐地抬起头，艰难地发出点声音道：“你……别怕，我没有……恶意……”

那道声音并不好听，甚至有些沙哑，但是绾绾停下了。

她从少年被污泥糊成猫儿的脸上看到了一丝痛苦。

应龙天生带着些神性、带着些悲天悯人、普度众生的情怀，他们会同情旁人，而绾绾也同情眼前的少年。

绾绾觉得，她并不想让对方痛苦，于是没有再后退。

少年慢慢挪到了绾绾面前，他俯身，小心翼翼地，用手从绾绾脚边捧了一捧水，凑到嘴边……

少年哭了，几乎泣不成声。

他用一双手死死捂住脸，可是眼泪还是顺着手指尖的缝隙流出。

绾绾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一手轻拂对方的后背，等着少年平静。

待少年哭完，绾绾终于能同他好好说话。

那是他们第一次正式的说话；

两个人，一个陷在污脏的泥沼中，一个立于明净的水面上；

论身量，少年比得绾绾高出许多，他却只能抬着头，仰望着绾绾。

少年说，他叫苏画。

绾绾不知人类的年龄如何计算，只知若论起年龄，自己应当比苏画年长不少。

她听苏画说了他的身世——

苏画的宗门与族人，原本并不是在此地生活的；

他们是被强敌夺走了手中的土地后，才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者的;

苏画曾想带着族人另寻他处、重新开始，可惜中原的每一块土地，都已经被各个宗门与世家瓜分干净了，有些地方看着人迹罕至，其实也早已是旁人的囊中之物；

他们一路寻觅，也一路被宗门与世家们打杀、驱逐，最后才流浪到了这里。

这是一块没有名字、没有任何价值、也没有任何人想要的恶土；

在这里他们再也不会遭到驱逐；

可是在这里他们只能等死。

苏画说，他许久未饮到净水了；

而他们初见时，他用手捧起的那一捧水，虽然在绾绾的脚边，却是他一生饮下的，最甜、最净的一捧水。

绾绾在听到他这句话以后，终于决定了，她要留下。

她放弃了去往上游的“小荷”称神的机会，而为了苏画与他的族人，留在了这块连名字都没有的恶土上。

苏画的族人连自己的肚子都顾不上了，更无力为绾绾筑庙，于是她最初的神坛，不够是沼泽地中一块粗糙的石头罢了。

绾绾称神后，开始涤清这片土地上的污浊——

她花了许多功夫将沼泽分成了旱地和湖泊；

又引来水源、在湖中投入鱼虾；

她驱走了虫蛇，净化了瘴气；

又从湖底打捞出沙石，教人筑造房屋。

绾绾做了一个“神”所能做的所有一切，她的努力很有效，那些可怜人们终于过上了安定的生活——

他们终于不至于忍饥挨饿、不必晴天日晒雨天受冻，不必遭虫蛇叮咬、也不须苦病加身受难至死；

他们能吃饱饭、能穿上干净的衣裳，能住在温暖的屋舍中；

能喝上干净的水。

众人对绾绾感恩戴德，他们说这一切都是绾绾的功劳，于是将此地称为“龙女”，将此处经流的河也成为“龙女”。

唯有那片湖泊，被苏画起了他宗门的名字，昆临。

龙女镇位置偏僻，地方也贫瘠，镇民们能活着已是不易，要向上发展总有些困难。

然而所有人对绾绾都很感激，他们虔诚信仰、供奉着绾绾，并未过多要求些什么。

也因此，绾绾修为进境亦十分顺利。

那段时间外界渐渐乱起来了，修界中突然兴起一股“屠龙弑神”的风潮，一些心术不正的修士妄图杀应龙以夺其修为。

而绾绾的许多族人便遭了毒手，他们生前曾是护佑一方百姓的“神”，死后却化为妖魔恶鬼为祸一方。

未免族人继续受害，应龙一族开始着手将族人从大陆上撤出，绾绾自然也接到了撤离的讯息。

她很想家。

她想念大海腥咸的海风，想念从空中划过的白色的鸟儿，也想念与天空相连的无边无际的海水……

可是她不知自己若是离开，龙女镇的百姓会如何，苏画又会如何？

绾绾将此事告知苏画，苏画果然慌了神。

他很生气，很伤心，也很急躁。

可最后，苏画还是应了下来。

他说，如果留下会让绾绾处于危险之中，那么，他同意绾绾离开。

只是，他希望绾绾能晚些走。

绾绾应下了。

后来苏画将这事告知了镇民，绾绾隐约察觉到他们似是在商量着些什么事，却又琢磨不出来个所以然来。

应龙一族向来不擅与谋划暗算一事，所以才前头才有那么多族人死于修士之手。

而绾绾与他们一般，她不懂如何揣测旁人的恶意，于是也无法察觉苏画与镇民们的密谋。

她只是隐约知道，有什么事将要发生了。

终于到了要离开的日子，绾绾收拾好了行装，等着同行的族人来。

临走头一天夜里，苏画寻来了，说是有东西要送给绾绾——

应龙族内不爱食用陆上的食物，而绾绾自小便只吃过水中的鱼虾，从未尝过陆地上的东西。

籍此，苏画说他拿了一样东西，希望能让绾绾尝一尝。

绾绾想了，这次离开，她也许再也见不到苏画了，而尝一样陆上的食物，也并非什么大事。

于是她应下了。

苏画先让绾绾闭上眼睛，绾绾没有怀疑便照做了，然后苏画静默了许久。

“绾绾，你喜欢龙女镇吗？”绾绾听到苏画低声发问。

她笑了一下，闭着眼睛答道：“喜欢呀。”

她喜欢龙女镇，喜欢这里努力活着的每一个人。

也喜欢苏画。

“你不能留下吗？”苏画又问。

绾绾没有回答，只是笑容淡了。

她不能留下，这是族内的命令，所有族人一律撤离——

应龙一族再也不会回到这片土地上了。

“算了……”苏画叹了口气，绾绾听见了他掏东西的声音，“你张开嘴。”

绾绾照做了，一个有些硬，却十分甘甜的东西被放进了绾绾的唇齿间。

甜蜜的味道在舌尖荡开，每一个味蕾都为此打开了，竭力在感受着这股陌生却欢愉的味道。

绾绾心中一喜，她想笑，想问苏画这是什么。

可是她却没能张开口。

她只觉得脖子一痛，便在没有力气睁开眼睛。

绾绾很想家，她明日就要随族人一道回家了。

可她已经永远、永远地坠入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