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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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村麦场的台子上
殷明城得意洋洋的指挥着班上的人们搭戏台,他早早的挂起来了戏码《秦香莲》,他是人逢得意精神爽,刚刚吞并了玉成班,把十几年的老对头一下子生吞活剥,他开心舒畅的不得了。
“班主,现在这徽州小城,可就是咱们一家独大了啊!”旁边的一个龙套笑着给他递上烟管:“这下可不用唱对台戏了!”
“那是自然!”殷明城一笑:“那玉成班算什么破东西,鹤官不过是一个卖屁股的!拿着恩客的钱建个破戏班,算什么东西!他那大徒弟都被多少人玩烂了!”
“不是还留下来了个小女儿吗?我瞧着眉清目秀水灵灵的,是个还没干净的花苞,”那龙套笑容猥琐起来:“班主不是想纳个小老婆吗?”
“呸,那小蹄子和她那爹一个臭脾气!”殷明城冷笑一声:“茅厕里的垫脚石又臭又硬。我看她倔到什么时候!”
“哎,”龙套笑:“一个小贱人,眼界又那么高,早晚要吃亏,她现在没有了生计,还顶着个贱籍,能有什么好去处,等她吃到苦头了,早晚要跪着求您的!”
“哼!”殷明城一笑,脸上抬头纹能夹死苍蝇:“我家那个黄脸婆,生了一辈子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
“那不是时候讨个年轻漂亮的吗,我记得算命算过惜玉是个有福的,说不定能三年抱两呢!”
“三年抱两,那就勉为其难的给她个名分哈哈哈,不过这辈子当正房是不可能的了。”
污言秽语,传到原来玉成班的人耳里,大家都低着头,不敢理论,毕竟玉成班没了,殷家班就是他们所有的依靠,他们的生机都指望着呢。
“好了,到中午了,怎么人还没有来?”殷明城看着场子布置的差不多了开口:“那小蹄子答应了唱对台戏的哈。”
“班主你别欺负人了!”有人哄笑:“人家气急了一口答应的,你怎么当真,给人家一个台阶下啊,人家现在就两个人,连乐队都没有,一个花旦一个老生怎么唱?”
“马前泼水收不回,”殷明城笑的恶毒:“我可是和乡亲父老们都说好了,今年对台戏依旧,到时候她不来唱,丢面子的可是她啊。”
“会不会她真的有办法?”有人担心。
“哪里找办法?”殷明城摇摇头:“我派人打听了她身边那个男的,说是别的地方来的戏子,混不下去了才到的徽州,一个小白脸罢了,怕他做什么!”
说话之间,看见一辆小骡子,载着惜玉走来,筱三拉着绳子和她说话,慕晚成在后面一脸不情愿的挑着箱子跟着。
殷明城笑起来:“不是,我说你们这是回家探亲,还是去西天取经?”
惜玉手心捏紧,她心里还是忐忑,筱三只让她唱两折小戏,她心里虚的很,犹豫的看筱三一眼:“真的没问题?”
“信我。”筱三突然对她一眨眼睛,睫毛蹁跹如蝶,惜玉突然觉的心头一热,默默的捏紧袖子。
“怎么能走了!说了唱就得唱到底!”慕晚成朗声开口:“祖师爷给的饭碗,就是饿死冻死也得捧着不是吗?”说着下了骡子,对来看戏的乡亲父老行礼:“玉成班来了,大家久等了。”
底下有人笑出声来,两边的对比实在惨烈,殷家班那边张灯结彩,几十个人热热闹闹的准备着,台桌台椅屏风宫灯摆的工工整整。
玉成班这边,三个人,一个骡子。再加一个猪就差不多可以西天取经了。
里长摇摇头,悄悄找上惜玉:“惜玉啊,人争一口气不错,你也不能这样啊。”
惜玉一笑,心跳的有些厉害,她低声对里长开口:“里长…人争一口气树活一张皮,我不能败了爹爹的声名啊。”
“话是这样…你唱砸了你不是更…”
“里长!”惜玉突然打断他,眨巴眨巴眼睛:“唱的砸不砸全仪仗您了!”
“哎?”里长愣住了:“你想我做什么?给殷家班使阴绊子?不成不成!”
“不是,是把前面的村子里面人请来。”惜玉笑,想着筱三对她说的话:“就是那个发洪水之后,从晋冀一带搬到这里来住的那些村民。”
“喊他们来做什么?”里长皱眉,惜玉眨眼:“请来了您就知道了。”
里长还是答应了,嘟嘟囔囔的走了,惜玉钻进慕晚成搭好的布里面,看着擦琴调音的筱三:“喊他们来做什么?”
筱三笑:“请来了你就知道了。”
惜玉:“……”
慕晚成板来脸,嗤笑一声:“请来了看咱丢脸呗!唱戏!你挑的好戏!《小上坟》!《小放牛》!真真好戏!还叫我一个老生反串小花脸,有你的!”
筱三不理他,看向惜玉:“可以扮上了,包头吧。”
惜玉点点头,进去勒头,长时间没有勒了,刚刚勒上她疼了半天才缓过来这个劲,化了妆,穿上有些破旧但浆洗的干干净净戏服,第一场先唱《小上坟》,她穿着素衣白裤,头上戴着孝。素白的衣裳笔直白裤显得她娉娉袅袅,更衬着她桃花粉面分外娇妍。
“要想俏,一身孝,”化好妆穿着官府的慕晚成走出来笑她,惜玉看着他鼻子上的白团也笑起来,旁边的筱三找到了两个村民来当龙套,已经吩咐好了词,他也调好了琴弦。
“好了吗?”筱三回头看一眼,看到惜玉扮相突然愣住了,半晌才回头,掩饰住眼里的怅惋:“准备上去吧。”
“好。”惜玉看他云淡风轻的样子,有些犹豫:“你一个人,赶的过来吗?”
“可以。”筱三点点头,胡琴一拉,声音响起。
对面的殷明城笑着看向惜玉这边,看见惜玉扮相时他眼里划过一丝惊艳,很快就嗤笑起来:“算了,当着父老乡亲的面,今天我也不欺负你,你先来唱!”
惜玉两手掐腰一挑眉:“怎么了?规矩是上一年胜者先唱,本来就应该我先啊。我玉成班,都唱了十几年的第一个了,殷老板还不知道?”
殷明城面色有些难看,重重的敲一下锣鼓,震耳的声音响起,那边筱三定定的看着台下,把胡琴抵在腿上不说话。
轻轻一拉,咿咿呀呀的声音响起。
惜玉在幕布后看着台下的人,大多是怜悯的看着自己,也有嗤笑自己的,很显然基本上都看好的是殷家班。
远处陆陆续续走过来了人,惜玉眯起眼睛,是里长喊来的村民。
《小上坟》是一出折子戏,故事很简单,寡妇萧素贞给丈夫上坟,丈夫正好做官回家,两个人坟场遇见,她哭诉自己的苦楚,两个人试探中相认,才知道当年是别人报了假信,最后一起开开心心回家的故事。
明明是夫妻团圆的戏,但很多人嗤之以鼻甚至不屑演,无法是因为一个是花旦一个是小花脸,诙谐打趣,不符合大家喜欢的正剧里面的端庄青衣和俊秀小生搭配罢了。
但是惜玉记得爹爹非常喜欢这出戏,因为他跷功好,这出戏又吃硬功夫,所以这也是他的拿手好戏。他一上跷,素衣白裳,一走上台仿佛要飞起来似的轻盈。看了他的戏,才知道小上坟不愧又叫《飞飞飞》。
惜玉正想着,突然一声锣鼓震,她醒过来看向台上,清清嗓子准备上台。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台上的慕晚成扮刘禄景登台了,他虽然是老生,但是也练过小花脸,反串起来还有那么回事:“下官刘禄景,蒙圣恩,赐我八府巡按…”
旁边两个村民龙套,耷拉着脑袋,半天说不出话,慕晚成瞪了半天眼睛才开口:“啊是!”
底下笑成一片了,惜玉心里有些慌起来,她看向旁边坐在拉琴的筱三,咬咬嘴唇,一股浓烈的胭脂味呛进嘴里。她急忙看向镜子,还好刚刚画好的元宝嘴没有花。
慕晚成黑着脸带着两个衙役龙套下来,惜玉面色一悲,喊了一句甩腔。
“苦哇~”
她一下子入了情,踩着跷娉娉袅袅的走出来,白色的小跷半露半藏,仿佛三寸金莲惹人遐想,往上看她面色忧愁,仿佛真的是那个寡居家中的女子。西风吹不散的愁融在她面上胭脂里,映在每个人心里。
“肖素珍在房中坐我就欠身起,回头来带上两扇门,我今日不到那别出去,一心一心要到…到我刘家的新坟…”
悠扬的柳子腔响起,台下的人静了许多。
殷明城在那边冷眼观望,一边看着惜玉俏丽的身姿台步,一边嗑瓜子损她:“什么玩意,就这样子唱小戏还想和我们争?到时候咱们得的尚钱零头都比她们多!”
惜玉轻轻甩腿,一个直腰跪,看的殷明城呆了眼睛,旁边的人忍不住提醒他:“班主您擦擦口水…”
“去去去!”殷明城翻个白眼,看向台后:“看看有没有准备好?”
“好嘞。”
殷明城一直盯着台上的惜玉看,直到台下响起叫好声他才反应过来,台下的叫好声过于热烈,甚至高过了惜玉的声音。
“好哇!”
他皱眉,按理来说,他们班唱戏的时候,也没有这么热烈的声音,他看向台下,发现来看的人比以往多了许多,他有些慌起来。
“班主!”有人过来道:“那边的人也来了!”
“什么?”
“就是对面好几个村子里面的人,也来了!”
殷明城面色一黑,又看向台下,台下的人来的越来越多,一个个面色红涨,仿佛有什么激动的事情,有老人家坐在人群里,听着听着,开始抹眼泪起来。
惜玉在台上唱的入神,突然瞥见台下的人吃了一惊,刚刚还没有许多,一下子突然坐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群,后面踮着脚站着的,带着孩子看的,围满了戏台。
她有些慌起来,一句不小心劈了。台下有人突然起身,给她补上了这句。
惜玉猛然惊醒,这些村民,都是这几年陆陆续续从晋冀过来的,那边这几年灾害频繁,人们经常往徽州迁。
《小上坟》一出戏虽然是京剧,其实保留着大部分的柳子腔。
而晋一带,正是柳子腔的故乡。
等会筱三给她准备的第二出戏《小放牛》,是冀一带流行的小调改成的京剧,乡味十足。
惜玉心豁然开朗。
乡音难改,故土难离。这是筱三的目的。
她唱的分外卖力起来,一折终了,她抬眼,台上的掌声仿佛要炸了天似的哄起,已经有人开始往台上砸起钱起来,劈哩叭啦的声音此起彼伏。台下有人已经泣不成声,有人还在起哄着:“再来一个!”
惜玉悄悄的瞥向旁边的筱三,他淡淡的把胡琴别好,抬眼,正好对上惜玉的眼神。
两个人相视一笑,惜玉眼底沁出泪花,模糊了她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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