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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玉还是被推进去化妆了,今天何惜玉本来打算贴《春闺梦》,她走进房间,就看见了桃夭坐那里大爷似的,她愣住了:“你怎么在这里?”

桃夭翘着二郎腿,媚眼如丝的看着惜玉:“何小姐请咱唱戏?”

“哎?”惜玉不明白,桃夭起身朝门外撇撇嘴:“何小姐刚刚搭戏的身体不舒服,亲自请我来的,”说着暧昧一笑:“说后天请我喝茶答谢呢…”

惜玉心里一凉,感觉桃夭就像是被采花大盗盯上的良家妇女…不,长的也不怎么良家。花枝招展的活该被盯上。

“话说你怎么进来了?”桃夭一双桃花眼泛着水色:“难不成那何小姐被男人缠上,换成你来了?”

“你怎么知道?”惜玉瞪大眼睛,桃夭嗤笑一声把惜玉推到凳子上,给她擦把脸就涂底妆起来:“金陵美人揽遍,我什么没见过,一眼我就知道她皮囊底下什么货。一朵白莲花,臭水沟长出来的罢了。给我装什么清高,看着个好看男人就故作姿态,我看她恨不得把就我扑倒扒衣裳了。”说着对惜玉一笑:“看来看去还是你顺眼。”

惜玉笑,很是受用桃夭的夸赞。

然而接下来桃夭一笑:“可能因为你丑吧…没那么多沟沟壑壑的心思。”

惜玉:“……”

桃夭的化妆还是很好的,同样的戏妆,金陵那边化的精致淡雅,眉勾的细而长,眼角上描的撩人弧度,勾人而不显得粗俗,面上桃花也晕染的分明,红唇更是画的小巧而媚。

惜玉满意的看着脸上妆,又迅速的包头换行头,锣鼓声响了她等着上场。

虽然她不喜欢何惜玉,但是不得不说她很会挑戏。

《春闺梦》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这个名字就满是凄美,一场春梦,几多欢好,醒来无觅处。看着这字变看见了朦胧的画,闺中少妇朝思暮想着北去征战的良人,从陌上花开等到雨雪霏霏,金炉香寒春闺里,她终于梦见了她的良人。

她又有了盼头。

想不得那个梦是吉兆是凶噩,想不得,她活着就为了个盼头。

任霁在台下百无聊赖的等着,何惜玉坐着他身后,有些局促不安,似乎坐在男子身边很不自在。任霁挨着指挥使的面子只能忍耐。看着台下,盼惜玉早些出来。

台下将士们都在聊天,打了胜仗个个兴奋着谈功论赏,说着自己的英勇表现,吐沫横飞胳膊打架,笑声惊叹声不绝,任霁皱眉:“都给我安静些!指挥使请咱们看戏!一个个猴子似的!”

他自有威望,士兵们都敛神不语了,一个个散漫的看着台上,除了那些个戏迷,这些人基本都是不听戏的,戏?那嘛玩意嘛?坐着受罪,请看戏还不如请吃饭来的实在。

任霁叹口气,看向台上,一位端庄少妇出来了,她满头珠翠妆容雅致,却掩饰不住愁容,黛眉微蹙,身上粉红女帔绣着银色兰花,大气又带着十足女人味。

惜玉凝视着不远处翠柳朦胧,长叹一声,念了定场诗,又道:“是我,与王恢新婚之后,他便被征从军,一去年余,杳无音信…”

思想着她柔肠寸断,徘徊着向邻家打听,邻家随军的丈夫却恰恰回来,夫妻欢聚,她一人暗淡的回到家中。

任霁哪里听那些词?他就管着惜玉看,看着惜玉头上偏凤点头,他特别想去逗逗那玩意,看着惜玉蹙眉,他真想一把把她抱进怀里,抚平她眉头。

平生头一次,他对边疆以外的第二件事,产生了念想。

偏生他娶她不得!

任霁想着忽然拍腿,剑眉拧起似有大怒,何惜玉吓了一跳,看着任霁坐立不安的样子,以为他看着慢吞吞的戏不耐烦了。说着轻轻开口:“大人可是嫌慢了?不妨静下心来细看…如不嫌弃,惜玉为您讲讲戏如何?”

指挥使笑:“在座的多是不识戏的人,劳烦你这个行家来讲讲啊!”

何惜玉轻轻一笑:“大人谬赞了,惜玉谨遵大人之令,来讲这出戏春闺梦。”说着她抬眸看向台上夺取了众人目光的惜玉,眼里滑过一丝狠毒。

惜玉正和她的丈夫久别重逢,欣喜若狂中,她拉着桃夭的手,满心的欢喜的心疼:“今日里见郎君形容瘦损,乍相逢不由得珠泪飘零。”

桃夭看见了什么,忽然喊一声:“娘子啊!”说着他手摸向惜玉的脸。

惜玉吓一跳,这人不会在众目睽睽中占她便宜吧,看见桃夭焦急的神色,惜玉一愣,下意识的感觉到,她鬓边偏凤摇摇欲坠。她头皮一麻,心道千万不要再出差错啊!

结果下一瞬间,她清楚的感觉到身上女帔中间的带子,松开了。

惜玉:“……”

这三平班的包头师傅和衣箱师傅怕不是故意的啊!

她要是等会跑圆场在台上衣服掉了,头上钗饰也掉了,这就是她一辈子翻不过去的耻辱啊!

惜玉差点没哭,她只希望大家不要注意到,然后她悄悄动作幅度小些掩饰过去。

“啊,慕班主的偏凤!”何惜玉惊慌开口,本来没有注意到细节的这下都看见了惜玉耳边那偏凤,再往下看,那衣裳中间也似乎要开了,何惜玉一脸焦急:“怎么办!都是我们班上师傅做的不好!慕班主待会出丑怎么办?都是我惹出来的事情…”说着甚至要垂泪起来。

“你莫要伤心…”指挥使看见她哭心都要碎了:“你平日都是这样,也没见你掉过什么,头饰戴到头上,衣裳穿到身上,都是一样的,定是慕班主粗心大意,自己不小心保护头上身上的,这样粗枝大叶,难成角啊!”

惜玉感觉整个台下都在向她看,什么眼神都有,有的看热闹不嫌弃事大的人甚至叫起来:“哎你衣服开了!”

惜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双手忽然摸上了她鬓边,桃夭笑的真挚,他开口:“娘子,许久不见,你这鬓边凤儿,都不会插了吗?”

惜玉本想偷偷摸摸插好,但是台下目光如炬哪里钻的了空子?他倒坦陈的替惜玉来圆了。

惜玉心里一动,借着他宽袍大袖的掩盖赶紧系上衣带打个死结,她脉脉含情看向桃夭,又低眉掩袖一笑:“郎君熟读经书,岂不闻诗经么?”

“我自是熟读,但不知娘子说的哪一句哇?”桃夭一笑,两人默契的宛如夫妻。

惜玉翻个水袖,娇嗔的瞪他一眼,含羞开口:“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我为了你朝思暮想…是…”

“是连凤儿都懒得戴了…”桃夭摆手一笑,接过她的话:“见到为夫才慌忙梳妆打扮,出了闺房,是了是了!哎呀,娘子一片心,怎么为夫体会不到呢!”

“这才是了…”惜玉抛一个羞答答的得意眼神,这就把圆了过去。

任霁眼里一亮,想不到这小丫头的应变努力还挺强。那些个明眼的戏迷们看的舒服极了,直夸桃夭机灵,纷纷鼓起掌来。何惜玉咬牙忍住,眼睁睁的看着惜玉反败为胜。

说话间胡琴又响,惜玉攀着桃夭的手,细细的打量他身姿容貌,朱唇一张,声音幽深婉转:“可怜负弩充前阵,历尽风霜万苦辛…”

何惜玉笑眯眯开口:“这是春闺梦最经典的一段…张氏…”

“闭嘴…”任霁身上煞气毕露,这女人,真是烦!说着他想若是天下女人都似惜玉一般多好,有趣又乖巧。

可能他没想到,若是都似惜玉,他这辈子都要打光棍了。

惜玉和桃夭倾诉衷肠,恨不得说尽多年藏着的话,说着说着桃夭拉住她手:“趁良宵正好是月明人静…”

惜玉羞红了脸:“官人,莫情急且坐谈心…”

桃夭暧昧的笑:“要谈你谈,我是不要听地了。难道明日就不好谈么?”

惜玉一脸莫奈何的表情,又带着羞涩:“你是羞也不羞哦!”说着起身,一步一回头的迎着桃夭,玉手纤纤似勾带引:“被纠缠陡想起婚时情景,算当初曾经得几晌温存…”

台下看懂的人都纷纷笑了起来,何惜玉盯着惜玉不放,恨不得盯出洞来:“慕班主和桃夭公子,还真的是莫名般配呢…”说着一笑:“我刚刚还看见两人化妆狎昵一处…当真是好感情呢…”

“我听闻慕班主不是有婚约在身吗?”指挥使皱眉:“和戏班里面另一个人?”说着厌恶的皱眉:“看来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何惜玉摇摇头:“大人,说不定是惜玉看错了呢,可能只是两个人关系好罢了…”说着一笑:“不过怎么说,若是慕班主和桃夭相公一处,倒也是对神仙眷属呢。”

任霁瞥一眼过来:“哪里苍蝇叫?嗡嗡嗡的,吵的人烦。”

何惜玉笑容僵硬在脸上,指挥使也不是好脸色,任霁哼一声,继续盯着惜玉看。

台上忽然一阵锣鼓嘈杂,桃夭仓皇而去,惜玉追着他,惊慌失措,扯着他衣裳,喊的肝肠寸断:“相公!相公!”

桃夭猛的一推她,惜玉一个惊起跌坐地上,水袖颤抖着,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一切,她看见了血染成河尸横片野,她看见白骨萧萧狼烟未消,她闻见尸臭腐败混着硝烟味道,那是她一个闺中女子从来看过的惨状。

她吓的惊起,仓皇而去,躲也躲不去,路边尸骨绊住她,血染的河拦着她,她翻舞的水袖成了这个血腥世界唯一的光,声音冲破死寂,直问苍穹。

任霁眼神暗下去,没有人比他更知道战争,一将功成万骨枯,他在边疆踩过的土地,没有一块是没有被鲜血浸透过的。

“那不是破头颅目还未瞑,更有那死人髯还结坚冰…”惜玉走无可走,只能被迫面对着这人间地狱,她在绝望中呐喊:“听啾啾和切切似诉说冤魂惨苦,

愿将军罢内战及早休兵!”

任霁身子一僵,他听见他旁边有啜泣声音,他侧过头看,是他的部下,从农村背井离乡到的边关,万死千生才混了些军功,他平日就喜欢念叨说要早点打完仗回家看他婆娘。

“大人…”他虎眼朦胧着泪:“你不是说打赢了能回家吗?我们现在赢了…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任霁感觉喉咙一紧,他知道以他的军功,朝廷决定不会放他回去,只会派他更重的任务,北戎那边打完了还有狼庭,狼庭打完了还要防备着无数的邻边小国…甚至还有时不时可能揭竿而起的南朝人…

他叹口气:“再等等吧…”

说着他都有些怨恨自己了,平日领兵打仗激励士气,要他们义无反顾的冲锋掠阵,他知道他们想家,也总是拿这个做诱饵。

“打了胜仗,我保你们回家。”

可是没人知道,他们能不能活着回去。

他曾经抓住过一个战场逃亡的士兵,又黑又瘦他一只手都能拎起来,他冷漠的要军法处置,那人给他磕头跪下,说一个村二十多个男丁,只剩他一个人了,他寡母年已八十,一个幼妹还没出嫁,他求他放他还乡,孝敬老娘照顾幼妹。

他一犹豫,把他关起来了,不知道要不要杀他。

第二天,那士兵自杀了。

叫守牢房的人留给他一句话,他真的不怕死,他只是想回家。他死了,以死相求,求他替他回家安顿老娘和幼妹。

他派人去那人老家,老母已经病死,坟头草有半人高,幼妹嫁了村里人,生了个胖娃娃。

他鬼使神差问了句:“男孩女孩?”

“女孩…”

生女孩好,他叹口气,想起来一句诗,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荒草。

想想又不对,生女孩若是嫁了比邻,打仗起来了,早晚也是要守寡的。但守寡总比死了好,活着比什么都好。

他是生来就属于战场的人,他出生之日,父母双双报国而死,所以他从来不被这些人间事情束缚,他出征前披上战袍,皇上义父来相送他都没有一丝毫的波动,他觉得边疆是他的天地是他的归宿,死在那里,死得其所。

但是他不知道,他的部下们心里,各有牵挂。

后来那些有牵挂的,或死或伤,反倒是这个无牵无挂的,活了下来。

任霁抬眸看向台上,惜玉窈窕身姿在他面前,她恍惚间惊醒,才知道刚才的所有都是梦,相公不曾回来,她也不曾到边关。

“今日等来明日等,那堪消息更沉沉。”她叹息着慢慢离去:“明知梦境无凭准,无聊还向梦中寻…”

除了等,还是等,她的生命就是等待,等吧,等到丈夫白发回家她也老了红颜,两个人死了,等不到,她一个人就自然的老了死了,都是一样。

任霁看着惜玉离去背影,喉咙忽然有些干涩,他想伸手留住那背影,抱在怀里和她说一声:“回来了。”

不单单是为惜玉,也是为所有部下的家人。

作者有话要说:  春闺梦里面的名段,文章里面占字数就放这里了:

细思往事心犹恨,

生把鸳鸯两下分。

终朝如醉还如病,

苦依熏笼坐到明。

去时陌上花如锦,

今日楼头柳又青,

可怜侬在深闺等,

海棠开日到如今。

写到春闺梦的时候是百感交集的,春闺梦这出戏很美,背景更残酷,是程派创始人程砚秋大师于创作的反内战作品。里面很多的讽刺南京国民政府面对抗日不作为反而搞内战的内容。

程派还有一出《荒山泪》,也是那个时期作品,彻头彻尾的背景揭露当时的底层社会。一个女人,在战争中失去了丈夫公婆,最后的孩子都被夺走,绝望在荒山自杀身亡,彻头彻尾的悲剧在京剧中很少见,这是那个时代的产物。

也是因为这些,程砚秋先生处境一直不好,躲躲藏藏最后干脆回家种地。

这些戏可能现在大家都没听过,想象不到当时的影响是多么有轰动性,以至于gmd败退台湾,这些戏多少年被列为禁戏,禁止演出。

后来两岸解禁了,大陆京剧团去台湾演出,最喜欢演的就是这出《春闺梦》(大家都懂什么意思),台下很多都是老兵,表演时候整个剧院没有说话声音,全是哭声,从头哭到尾。

到现在,春闺梦还在演,只是那些听到这戏能痛哭的人,渐渐走了。

抗战时期的梨园故事非常精彩,经常能看哭人。有冒着鬼子刺刀还要唱抗战戏曲被杀的,有拖家带口咬牙饿着都不为日本人唱戏的,有直接投身抗日潮流的,有四处义演筹款买军资的…精美戏服下有的是铮铮铁骨。

很多很多,虽然很多人名字都被渐渐遗忘了,可能提到只记得梅兰芳大师这样的代表,但是每个人都值得被尊重被怀念,不仅仅是为戏,更为他们的风骨。

不好意思我又煽情了qaq,你们不要嫌弃我话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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