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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樾想着不要迟到,不能赖床,得早一点起来,结果上床躺到半夜才发现是他多虑了。
睡着丁点酝酿不出来,闭眼睁眼也没什么大区别,脑子里挤挤攘攘像是塞满了东西,涨得他快要头裂爆炸,仔细去探探,却又不知道到底是塞了什么东西,理不出头绪,找不到原因。
温暖的房间,温暖的被窝,始终捂不热冰凉的手脚,心跳飞快,眼皮也跳得飞快。
捱到半夜肚子开始叫唤,时樾心想总算能找点事做了。
起床用最快的速度给自己煮了一碗泡面,窸窸窣窣三两口吃完了,肚子里空荡荡的感觉完全没有消除,叫嚣着还想吃更多,更多。
可是时樾懒得动了。
坐在空荡荡的客厅盯着只剩面汤的碗发了好久的呆,周围太安静,安静到让他又开始控制不住心里发慌。
钥匙一下一下磕在桌上,发出一声接一声咚咚咚的轻响,令人失望的是,唯一的一点动静并没有让他感到好受些。
他好想再听听小海藻的声音。
那个说话总是温温柔柔,轻声细语,带着神奇的,能安抚人心魔力的声音。
有时候欲望来得就是这么突然,越想,就越想听,抓耳挠腮得那么想。想跟他说说话,扯扯皮,开开玩笑,说什么都好,甚至,就是让他只听见他呼吸的声音也可以。
可是转头看看时间,已经凌晨三点多了。
于他来说太早,距离天亮太早,于别人来说就是太晚,正是睡梦正香的时间。
“这个时间,小海藻应该还在睡觉吧?”
时樾盯着手机自言自语。
他知道能缓解自己现在情绪的唯一方法就是跟他说话,可是他更知道半夜扰人清梦要遭雷劈。
虽然小海藻脾气好没有起床气,他也不能这么欺负他啊。
纠结半晌,时樾最后还是选择放弃,转手打开游戏认认真真开始玩起游戏。
一个人在家,想要消磨时间最好的方法也只有玩游戏这一条路。
九把,输赢参半,在第十把游戏结束时,时樾扭着僵硬的脖子看向窗外,原本黑黢黢的天色已经开始渐渐泛白。
墙上巨大的挂钟指向七点三十六分,漫长的夜算是被他熬过去了。
起身带起一阵头晕眼花,眼睛胀痛,甚至胃都在泛着一点恶心,可是一想到马上就能和他的小同桌一起过周末,不适全被抛到了脑后。
洗漱完毕,换了一身衣服,时樾盘腿坐在客厅沙发上开始死盯着手机,认认真真等待一条消息。
这一等,就等到快十点。
快十点……是不是太晚了些?
他想着,皱眉又回忆了一下昨晚跟阮荇打电话时两个人约定的内容。
阮荇是说,如果明天没有事情,早上就会发消息给他对不对?
时樾的脑子开始就这个一目了然的问题认真思索起其中的逻辑来。
如果没有事情,就会给他发信息告诉他,然后两人出门见面,那如果有事情,阮荇是不是就不会给他发信息?还是说也会发信息告诉他一声他没有空,今天不能出来了?
才一晚上没睡觉,脑子就像被铁锈糊住了,绕着这个问题想了许久,才想起来就算他没有给自己发信息,自己也是可以发信息,或者打电话给他问一问。
想到对方有空和没空的几率对半开,时樾兴奋十足的心情也焉了不少,满心忐忑又郑重其事地解开手机锁,心里不断默念“一定要有空一定要有空,只是睡过头了只是睡过头了一定要有空”。
点开通讯录,还没翻到想要的那个号码,倒是有一个陌生号码在这个时候打了进来。
扫一眼,挺眼熟,时樾没有犹豫顺手接起来。
事事易变,造化弄人。
对方声音响起的同时,少年脸上的所有表情都在一瞬间变得僵硬。
短短几句话的时间,轻松让他一颗才因为自己小同桌到底能不能赴约的忐忑心里以最快的速度跌进了万丈深渊,嘭的一声,摔得稀巴烂。
“喂,您好,请问是时樾时先生吗?”
“这里是y县第一人民医院,您的奶奶岑芳华于今早突发脑溢血,由于老人独居的原因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于九点四十九分心跳停止,宣布死亡,请家属亲人尽快赶过来处理后续事务……”
整整一天后,时光耀才红着眼睛飞快赶到。
乡下的习俗,家里有人走了是需要操持办丧事的。
时樾不懂这些,幸好乡下的邻里长辈都是一起生活了大半辈子的老熟人,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遇见了总要唠嗑几句的,这人说没就没了,感慨的同时也自发帮他操持起来。
热闹都在外院,停放棺材的里屋静悄悄的一点声响也没有。
跟许久不见的旧邻居打过招呼,时光耀脚步沉重跨进里屋正门,一眼就看见端端正正跪在棺材前一动不动的少年。
时樾只穿了一件不算厚的黑色卫衣,外套在冲出家门的时候完全没想起来带上,乡下的冬比城里又更上一层楼,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他却像完全感觉不到,雕塑一样跪在那里,盯着黑漆漆的棺材,一连两夜没合过眼睛,让他眼白处的红血丝密集到可怖。
时光耀狠狠皱起眉头,脱下笔挺的西装外套快步走过去披上他的肩膀。
“时樾!你以为自己是个三岁小孩吗?这么冷的天连个衣服都不知道穿厚些?!”
时樾仍旧跪在原地一言不发,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的声音,或者说是无视了他整个人。
放在往常,这样的态度肯定又会把时光耀惹急,一顿争吵无可避免。
但是今天情况特殊。
躺在里面的人是对他们父子俩来说,最重要的女人,于时光耀,她是生他养他的母亲,于时樾,她是从小照顾他长大,教他说话,教他走路,甚至是教他怎么用筷子夹菜,教他男子汉跌倒了要自己站起来的奶奶。
而从今天开始,这个女人再也不会对着他们露出和蔼包容的笑,再也不会打电话叮嘱他们工作再忙,学习再忙也要注意身体,按时吃饭,再也不会在天冷时絮絮叨叨的提醒他们不要光顾着漂亮,一定要多穿衣服,不可以感冒……
他们永远的失去她了。
时光耀一生叱咤商圈,雷厉风行,却终究练不成铁石心肠,岑芳华和时樾于他来说就是生命的全部意义,如今岑芳华去了,他努力的意义一下子去了一半,叫他怎么能不大受打击。
父母给了他最重要的东西,借用一句老话,岑芳华在时,他尚有来处,而今天之后,他的生命里,便只剩下归途了。
“小樾。”
他矮身蹲在他身边,疲惫地将结满老茧的宽厚手掌搭在他的肩膀。
“我知道你很难过,爸爸和你一样难过,里面躺着的是你奶奶,也是我的妈妈……”
时樾目光空洞,像极了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偶,不会说话,不会动作,连睫毛也不曾颤动一下。
看着他这个样子,时光耀心里也不是滋味。
“小樾,奶奶老了,总会离开我们,就算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是后天,这是既定的事实,我们无法扭转,既然已经发生了,我们就只能去接受,一昧的伤心难过没有用,就算你奶奶泉下有知,她也不希望看见你这样。”
“奶奶走了,你还有爸爸,爸爸会陪着你,一直到你长大成人,成家立业,爸爸都会在的。”
不知是哪句话入了他的耳,随着时光耀话音一落,时樾眼角微动,一直直愣愣盯着棺材的空洞眼神终于有了焦点。
慢慢转过头盯着时光耀,时樾的眼神里是说不出的复杂与绝望。
“你?”
没有讽刺的味道,只是一个单纯疑问句,像是在问对方,更像是在问自己。
他一开口,时光耀才发现他的嗓子已经嘶哑到不行,连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都显得吃力无比。
“你是不是感冒了?!”
时光耀赶紧用手背去试探了一下他额头的温度,好在体温还算正常。
把人从冰凉的地上拉起来:“是不是很久没休息了?!赶紧起来别跪了,回你房间睡一觉,休息好了我马上让人送你回c市。”
“……回去?”
时樾浑身一僵,瞪大眼睛看着他,目光带着浅显易见的不可置信:“为什么要我回去?”
时光耀:“这边的事情我留下来料理就好,你留下来也帮不上什么忙,别耽搁了你上学的时间。”
“耽误什么。”
时光耀语重心长:“小樾,你得时刻记得你是个准高三的学生,你所有的时间都很珍贵,不能浪费一丁点……”
他话还没说话,就被时樾猛地推了一把,踉跄倒退几步恰好撞在梁柱上,本就不好的脾气快要压不住了。
“时樾!你做什……”
“你眼里是不是只有高考,只有工作,只有赚钱!”
以前的时樾就算跟他吵跟他闹,也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用尽全力冲他嘶吼,像一只被激怒后徘徊在崩溃边缘的小豹。
“奶奶身体不好了你不知道,奶奶走了你也不知道,就算已经打电话通知你,你也舍不得丢下手上的事立刻赶过来!行啊,既然这些对你来说都这么重要,你去考啊,你继续赚你的钱去啊!还来这里干什么,多浪费您金贵的时间啊!”
时光耀失语半晌,才哑着嗓子试图解释:“收购的事情协议了很久,昨天是谈判的关键时期,我也是没有办法……”
“说什么没办法?不就是他妈的舍不得那一点儿破钱吗?!收购个破公司,比你妈的命还来的重要?!”
“时樾!你怎么说话的?”
“奶奶去了只有你难过,我就不难过了?!那是你的奶奶,更是我的妈!是生我养我的人,你不好受,难道你以为我好受?!”
“可是你该知道,光是难过有什么用?人已经走了,怎么也没办法再回来,你现在最需要做的就是调整好自己,奶奶最疼的就是你,难道她看见你这么难过,她心里会高兴,会放心?”
时光耀瞪大双眼紧紧咬着牙,一双眼睛憋得通红,在母亲的棺材前对着自己的儿子发过一通脾气,回流进身体的无力感更甚从前。
长叹一口气,他走上前两手搭在时樾肩膀上,语气沉重而疲惫,又无可奈何:“小樾,你已经不小了,临近成年,生离死别都要学会面对。爸爸不是不近人情,只是很清楚的知道现在什么对你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事情都有轻重缓急,你只需要顾好自己的学业,保证在高考时考出一个好成绩就行,奶奶这边的事由我来料理就好。”
“小樾,不要质疑爸爸,我都是为了你好。”
我都是为了你好。
看,每次都是这句。
时樾直直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听着他说完,费力地扯了扯嘴角,才发现他现在已经连一个嘲讽的笑都没办法完成。
“你说错了。”
他声音放得极轻,像是怕吵到里面已经长眠的老人:“你和奶奶不一样,你没办法陪着我。”
“你说什么?”
“没什么。”时樾木偶一般僵硬地抬手挥开他的手臂:“不用休息了,我现在就回去。”
时光耀松了口气:“也行,回去的路上需要时间,你也可以在车上休息,你等一会儿,我马上给我的助理打电话。”
“不用了。”时樾转身面朝门外:“我自己回去,你的助理还是给自己留着吧。”
“自己回去?你自己怎么回去?”面对时樾的冷言冷语,时光耀火气又上来了:“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能不能让我省省心?”
“不麻烦你,还不算让你省心吗?”
时樾不想跟他多呆一分一秒,快步往外走:“我怎么来的,就会怎么回去。”
一墙之隔,里屋外闹哄哄的都在讲话,时光耀还说了什么他没有听到,也懒得去听。
在寒风里走了半个多小时才踏上回城的大巴,车厢里空调温度开得很高,冷热交替让他额头甚至渗出了星星点点的冷汗,就像是在冰水里泡了许久之后又被拎起来放在火炉上面炙烤,除了难受还是难受。
前半截的路颠簸得厉害。
时樾抵着车窗昏昏沉沉地睡觉,半梦半醒间总觉得奶奶去世只是一场梦,都是假的。
等颠簸停了,他下车还是可以看见那位和蔼的老人站在路边等他,摸着他的脑袋絮絮叨叨说怎么又瘦了,或者帮他拉上上半截的衣领,不厌其烦的嘱咐他不要图漂亮,冬天感冒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又或者边拉着他的手边说又在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隔壁的张奶奶王爷爷都说很好吃,她给他留了很多,就等着他去吃……
可不管怎么样,车到了终点总是要停下,美梦也总会有醒过来的一刻。
脚踩在地面,再一次感受到寒风洗礼的时候,时樾才从方才迷糊的梦境里清醒过来。
不是做梦,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最爱护他,最喜欢他,从小陪着他长大,父母离婚后的那几年,被时光耀冠冕堂皇的父爱压的喘不过气那几年,陪他渡过最难过的那段时光的奶奶,终于还是永远的离开了。
奶奶啊,我说我不喜欢这里,我想躲得远远的,想走,你问我想走去哪里,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怎么现在我没有去,反而是您先去了?
连你您都走了,以后我再难受,再控制不住自己,是不是就真的无处可去?
“哎同学,怎么现在这里不动?这儿是进站口,来回车辆很多,很危险的。”
一个带着浓重口音的大叔拖着个巨大的编织袋从他旁边擦过,时樾想要后退让开,一动便觉脚软,摇摇晃晃差点摔个狗吃屎,幸好大叔动作利索赶紧把人扶住。
“怎么啦小伙子?”大叔惊讶地打量着他毫无血色的脸颊和发白的嘴唇:“是不是不舒服啊,怎么脸色这么难看?需要帮忙不?”
“谢谢,不用了。”时樾顺势往花坛边坐下,哑着嗓子拒绝:“有点冷而已,我家人马上来接我了,没事。”
“哦哦这样,行,那我先走啦。”听到有家人来接,大叔放下心来,友好地冲他笑笑,再次扛起编织袋转身离开。
车站来往的人大多都是出远门或者赶回家,形色匆匆,来去络绎不绝,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少年在门口花坛边坐了多久。
从中午到下午,三四个小时,一动不动。
家人?
他哪里还会有家人来接他啊。
冬天c市的雨夹雪是最让人恐惧的,刺骨的寒冷简直能顺着毛孔钻进骨髓,懂得人手脚发木,失去知觉。
时樾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只是一直等到想起来是不是该走了,才站起来跺了两下发软的脚,慢慢吞吞往一个方向挪。
红绿灯路口,一个女人牵着小孩儿急匆匆从马路对面疾步过来,小孩子步子小,跟不上大人,只能挥舞着右手小跑着,路过时樾身边时一不小心重重打在他手背上,嗷地一嗓子哭出声来。
女人拍着小孩儿的头一个劲儿跟他道歉,大概是真的赶时间,没等时樾有什么回应,很快拉着小孩儿离开了。
走了挺远,都还能听见小孩儿哭着说手发麻了,好痛。
痛?
他想了想,抬手看看自己的。
因为一直暴露在外面,整个手背冻得乌青泛紫,连动动手指都僵硬非常。
可是他却意外的感受不到一点疼痛,甚至是一点寒冷。
不只是手,浑身上下,连同双脚也是,仿佛完全失去了感知,行色匆匆的路人无一不是弓腰驼背合手放在嘴边直哈气的取暖,只有他,就像个异类。
哦,他平静的想,难怪我觉得走路这么辛苦,原来是脚冻麻了啊。
于是,凭借着本能恍恍惚惚走到一个地方,时樾站在楼梯下仰头盯着大门。
上次来时满心的期许和坚定自己完全消失得干干净净,更多的是席卷回来的恐惧,还有无尽的抗拒。
这种感觉才是他最熟悉的,那些一闪而逝浮现的希望就像是一场烟花,嘭地爆炸之后,剩下的寂静比原本的还要让人绝望。
如果说在这之前他只是飘荡在湖中央,还有努力游上湖面的希望,奶奶的死,还有时光耀那番话,就是直接将他拖进了湖底深渊,看不见一点光明。
捻着无知觉的手,时樾的脑子清醒地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必须得进去,可是身体又在顽强抵抗着不让他进去,叫嚣着争斗,结果就是让他双脚原地生了根,没有办法挪动一步。
不想进去,不想面对,躲着就好,把自己重新缩进龟壳里就好了。
没过多久,很快有个年轻的男人提着包从里面出来并且转身锁上了门,下楼梯时恰好看见他,面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快步走到他面前。
“时樾?你怎么在这里,是不是找谢医生?约了这个时间吗?不过她已经下班离开了,要不我现在帮你给她打个电话?”
这个男生时樾见过,是谢医生的同事,对他的情况也有些了解。
“没有!”
他的到来让时樾突然产生极度紧张的情绪,抵触完全占据上风,连连往后退了几步:“我只是路过,我没有要找她!”
这次不比上次,他已经没有勇气再踏进去。
男生资历尚浅,但怎么说也是一个心理医生,时樾极度反常的态度让他立刻察觉到了异常。
往常时樾过来,总是将情绪掩盖得很好,若果不是知道他的情况,他真的就会以为这只是一个乐观过度,开朗过度的大男孩儿,笑容灿烂得让他甚至几度怀疑是不是谢思思的诊断出了问题。
但是这一刻的时樾打消了他所有的怀疑。
寒冷已经让他脸色看起来非常惨淡脆弱,唇色淡到几乎看不见,总是带着无尽光芒的双眼暗下,里面除了悲伤,就是迷茫,混混沌沌,让人揪心。
“没有,我没有要找谁,只是路过,路过而已……”他嘟囔着又强调了一遍,有些困惑地看了男生一眼,很快转身快步走开。
“这是,遇见什么事了?”
男生紧紧皱着眉头,远远看着时樾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想了想,还是掏出手机给谢思思打了个电话。
时樾回到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下。
第一次,时樾懒得楼上楼下去找开关,摸黑回到房间把自己摔进柔软的大床。
很累,浑身都累,可是还是睡不着。
这是第几个晚上了?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需要休息,需要睡眠,可是就像刚刚站在医院大门外一样,他的思想控制不住身体的行动,迷迷糊糊迷到半夜就完全清醒过来。
拖着昏沉的大脑去洗了个澡,接着就是如同往常许多个夜晚一样,打开电视,缩进沙发等天亮。
然后逼着自己去给空荡荡而感受不到饥饿的胃做早餐。
水烧开,细白的面条刚放进锅里,时樾看着渐渐变得柔软,随着水上下倒腾的面条,反胃的感觉一涌而上,冲进厕所一阵干呕,照旧什么也吐不出来。
药片一把整个赛进嘴里,干巴巴的滑进喉咙都困难,时樾像是把肺都要咳出来。
在棺材前跪了许久都没流出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决堤,争先恐后挤出眼眶,豆大的泪珠砸进地毯,无声无息,沉默的绝望。
……
等他再一次收拾好进入厨房时,锅里的水烧干了大半,面条一部分糊在锅边焦得发黑,一部分还在最后仅剩的沸水里翻滚,煮得烂熟。
看着就恶心。
时樾麻木地偏过头关上火离开厨房,心里一股焦躁在不断蒸腾,他试图把他压下去,效果永远适得其反。
快步走过客厅时不知怎么的将桌上白净的瓷杯带了下来,一声脆响,瓷杯碰撞在地砖摔得四分五裂。
碎片溅了好些在他的脚背,里面还剩下的半杯水打湿了他大半个裤腿。
时樾被这声动静吓得整个人不受控制一颤,地上尖锐的碎片仿佛有什么魔力,死死勾着他的目光不准他躲开。
是真的很尖锐,捏在手心都不需要花费多大的力气,就能在手心和指腹划开细小痛痒的伤口。
蓦地回过神,时樾呆呆望着手心正在不断往外渗着鲜红液体的细小伤口,兴奋,恐惧的心情交织着开始蔓延,催生出的慌张让他一时无所适从。
怎么办?
要继续下去吗?
“不行,不可以的,不可以的……”
努力试图说服自己,时樾使劲晃了晃脑袋,跌跌撞撞站起来,掏出手机找到那个人的电话。
他最后的的救命稻草。
对了,他还有最后的救命稻草。
还有的,还有的……
他急需听一听他的声音,急需他来安抚自己的焦躁惶恐与极度不安,急需他伸手将他从悬崖边拉回来。
他真的没有办法了。
就算是会吓着他,他也真的没有办法了。
按下拨号,在迫切的需要里,三秒钟的等待也显得漫长到让人难以忍受。
终于,电话另一边传来人声: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
时樾不信邪地挂断电话又拨打了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是第四次。
结果并没有什么改变。
冷冰冰的提示音无疑是将他往深渊底又推了一步。
一双眼睛红得可怕,五指攥得死紧,掌心细细密密的刺痛时刻提醒他必须保持最后的清醒。
“没事,没事。”
他使劲揉了几把自己的脑袋,努力扬起嘴角,露出与平时一般无二的笑容:“小问题,不要慌,出去走走,出去走走,在人群里呆会儿就好了,对,出去,不能一个人。”
碎碎念叨着,转身在吧台上慌乱地翻到钥匙,带上手机,逃也似的离开这个空荡到会吃人的大房子。
外面天气意外的好。
冬日里的太阳用暖洋洋来形容最恰当不过,配上和煦的微风,是很容易让人产生好心情的天气。
路上来往晒太阳的人不少,偶尔路过一个广场更是人满为患,看得出大家都挺稀罕这难得的阳光。
时樾将一双堪称惨不忍睹的手揣进衣兜里,漫无目的的往前走。
他看见阳光了,也刻意走在背阴之外,尽力想把自己整个置身于阳光之下。
可是还是感受不到丝毫温暖。
就像走在寒风里,他也没办法感觉到寒冷一样。
只是不过几天的时间,他好像突然就被这个世界排除在外了。
身体变成了没有灵魂,感受不到外界所有的空壳,什么温暖,什么寒冷通通不知道,他总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他跟所有人都不一样,别人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而他只是一个木偶,心里,眼里,都是空荡荡。
这种感觉太可怕了。
以前也有严重到快要忍不下去的时候,那时候他是怎么做的呢?
为了不让这种可怕的情绪蔓延进五脏肺腑,他逼着自己逃回乡下,逃到奶奶身边,趴在她带着淡淡肥皂香味的怀抱,听她温温吞吞跟自己说话,那时候,有奶奶在,他才能安安稳稳睡个好觉。
可是现在不行了。
人走了,他犯了病也没地方可去,那个说可以代替奶奶永远陪着他的人从来不知道他就是那个让他痛苦不堪的罪魁祸首。
他从来不知道因为他沉重的,称之为父爱的枷锁让他长久以来痛苦不堪。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笑容成了面具,开朗成了伪装,他把自己拾掇好了塞进一个暗无天日的小箱子,只能在没人的地方自说自话,舔舐伤口,一次次在冲动的深渊边缘试探,不狠下心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就要一脚踏进去,再也爬不起来。
一次,两次,三次,无数次,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如果意志力能有实体,大概也跟他千疮百孔的心脏一样,早就残破不堪了。
一路向前,最后意外地来到了游乐园大门口。
门前比所有的广场都要热闹,小孩大人挤作一团,笑声说话声吵吵嚷嚷钻进他的耳朵,竟然有一瞬间让他忘记了上一刻的自己满脑子都在想什么。
这个认知让他浮起了一丝难得的舒畅。
于是,毫不犹豫地买票,进园。
里面比外面更热闹。
装着真人的卡通人偶走来走去撒娇卖萌,诱惑着小孩子们争抢着与他们合影,泡泡机矜矜业业在工作生产阳光下五彩斑斓的泡泡,每个游玩项目下面都是长长的队伍,大摆锤跳楼机上扯着嗓子嘶吼的声音不绝于耳……
一切都是这么生机勃勃,满满当当。
时樾喜欢这样的热闹,就算于他无关,他也很喜欢。
快要触底的心情总算有了丁点放松的迹象,这已经让他很满足,几个小姑娘推推搡搡跑过来跟他要联系方式的时候,他甚至还能摆出标志性笑容插科打诨拒绝她们。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慢慢推动,即便只是匍匐前进,也让他无比欣喜。
直到在人潮里,他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
虽然不年轻了,却依旧很漂亮,大眼睛,白皮肤,身材纤细,长卷发一如既往松散地批落在肩膀,衬得她唇边的笑意都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时樾呆呆愣在原地,微微睁大的眼睛眨也不眨盯着她。
女人的名字叫白新月,从血缘关系上来讲,她是他多年不见的母亲。
许多年没见过,甚至在梦里也难得出现一回的人,就这么猝不及防被他撞上,说不惊讶是假的。
当年两人离婚,白新月也曾经努力争取过时樾的抚养权,最终因为财力势力成了败方。
那时候时樾还很小,不知道什么是离婚,更不知道什么是抚养权,只知道他之后都要和爸爸生活在一起,妈妈会经常来看他,但是不能再跟他们一起住了。
这个天真的想法一直持续了好几年,再他终于知道了什么是离婚,知道了什么是抚养权之后,白新月便再来没有来过。
那个始终温柔说话轻声细语的女人像是突然从他的生命里消失了。
一开始他还会抱着期待等,等她会不会有一天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告诉他她没来是有原因的,其实她还是很爱他,很关心他。
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在他听说她有了新的丈夫,新的家庭之后,就什么都懂了。
所有不曾说出口的期待都被悄悄埋藏起来,同他那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团挤在一起,谁也没有告诉。
他以为自己早就已经忘了她的模样,可能见了面也认不出,或者是能够毫无波动地把她当做一个可以碰面了也不用打招呼的陌生人。
可是今天意外的碰面,他才发现他还是高估了自己。
什么忘不忘都是假的,他还是第一眼就把她认出来了。
什么陌生人不陌生人,更是完全瞎几把扯淡,不得不承认,看到她看向自己时目光里露出的那一份温柔,他还是毫无骨气地意识到,原来自己这么想她。
尤其是,在他将将失去了一个最重要的亲人的此时此刻,一切在他眼里都会被渡上救命稻草的外壳,让他想要仅仅拽住。
是真的没骨气,有想哭的冲动,更有想冲过去抱抱她的冲动。
白新月笑意盈盈望着这边,很快唇边的笑意不断扩大,与时樾七分相似的,狭长漂亮的双眼弯成了两只月牙。
时樾看见她抬手朝着自己招了招,是示意他过去的意思,心里忽然紧张得厉害,既是欢喜,又无比的害怕。
她看见我了……
怎么办?!
他慌里慌张地胡乱想着,我过去该怎么跟她打招呼,怎么跟她说话,还是叫她妈妈吗?或者是应该直接叫一声妈,毕竟他都快成年的大男生了,叠词是小孩子才用的,可是他万一喊不出口怎么办,能不能直接抱一抱……
思绪转得飞快,连带步子也越迈越大。
可就在他距离白新月只有几步之遥的时候,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小女孩拿着一根大大的棉花糖从他身边超过,笔直向白新月跑过去。
时樾愣了一下,就看见白新月蹲下身张开双臂,将小女孩儿稳稳拥进怀中。
“怎么这么调皮啊,刚刚吃饱了饭饭就想吃糖?”
“妈妈,爸爸说了,棉花糖不算糖。”小女孩儿奶声奶气:“是甜的云朵,放进嘴里就化掉啦,不会长蛀牙的。”
“爸爸总是骗小孩儿,卷卷乖,不理他,大话精!”
小女孩儿不明就里地哦了一声,白新月笑着夸她乖,吧唧在她白白嫩嫩的脸颊亲了一口,抱起小女孩儿转身离开。
时樾的笑容僵在脸上,才翘起一个小小弧度的嘴脸无措地不知该怎么做,好半天才渐渐放平。
看着母女俩一大一小两个背影越走越远,他眼中好不容易才聚起的一点微光顷刻间烟消云散,化为乌有。
哦,原来她还有了女儿,这就是她的女儿,他的妹妹啊。
长得还真是可爱,跟他们的……不对,跟她的妈妈一样漂亮,长大了肯定也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
原来,她都已经认不出他了啊。
原来,时光耀那天说她看了他的成绩会生气的话,也是骗他的啊。
也,挺好的。
他这么想着,情绪在一瞬间变得出奇平静,周围的喧闹声也再不能使他的心情出现一丝一毫波动。
所以,转身,离开,一个人回他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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