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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便有宫人来报,说是辅国大将军曹长轲带着自己的六儿子入了宫,跪在外面地砖上请罪。
此时尚早,还不到朝会的时候。
元承摸了摸李悦姝的头发,温声道:“我去见他,你多休息一会儿。”
李悦姝懒懒地嗯了一声。
秋风瑟瑟,曹长轲带着儿子跪了有两刻钟,膝盖都凉到麻木了,天边逐渐亮堂起来,才看到眼前出现了一双锦靴。
曹长轲愕然抬头,根本没想到皇帝会亲自出来见他!
他连忙俯身叩首,道:“臣管教无方,孽子荒唐,以下犯上。臣昨日已经对这孽障行了家法,罚他在祠堂里跪了一夜,今日特意带着他入宫,再来向陛下与皇后殿下请罪。”
说着,他捧起身前地上放置的一个窄长的盒子,道:“这宝剑乃陛下钦赐,却被孽子拿来做赌,臣实在无颜,愧对陛下厚爱,特请陛下收回此剑。”
旁边的曹六捧起另一个方形的盒子,曹长轲道:“此砚乃陛下赠予太子殿下的生辰贺礼,臣亦不敢受,还请陛下收回。”
元承垂目看去,曹六披头散发,衣衫单薄,领口处露出的皮肤,有隐约的受伤痕迹,想来是昨日被打得不轻。此时跪在地上,摇摇晃晃,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了。
元承淡淡道:“小孩子之间玩闹罢了,曹爱卿不必这般惶恐。”
曹长轲听皇帝这么说,一时心头略松。
只听元承又道:“太子德行有失,朕已罚他闭门思过,你也不必对老六过多苛责。这剑是朕钦赐,砚是太子许诺,愿赌服输,本就是你们该得的,拿回去吧。”
曹长轲惶恐俯身:“陛下,臣……”
元承打断了他的话:“待会儿还要朝会,就这样吧。”
元承转身走了。
曹长轲只得带着儿子,再次俯身磕头,方离开了。
帝后不计较,他却不敢就此了结,只过了几日,找个借口把曹六送去潭州外祖家了。
曹家折了个嫡子,还是太子伴读,一时有些蔫蔫儿的。
闲时李悦姝与元承聊起此事,元承道:“曹家势力过盛,这次正好能让他再收敛一些,算不上什么坏事。”
李悦姝点了点头。
几年来曹长轲一路高升,从三品云麾将军,到怀化大将军,再到现在的辅国大将军,在军中的威望,隐隐有了当年贺卓时的风采。
李悦姝道:“明衍兄也该回来了,他这次剿灭了安州灵山县的匪寇,合该封赏。”
两年前李业成得以从丹州调回京城,升了忠武将军,管着京城北城门那一片的治安。半年前安州灵山县又闹了匪患,李业成自请出征剿匪,也出色地完成了任务。
元承沉吟片刻,道:“便升做云麾将军。”
李琮还在驻边没有回来,如今京城中,要想提拔一个人分曹将军的势力,自然是李业成最为合适。
虽则七年前曹长轲也曾欣赏过李业成,两人交情不错,但李业成去丹州那么多年,跟京城的人早就不熟悉了。让李业成分曹长轲的权,他不信两人还能好得跟之前一样。
李悦姝道:“好。”
又两日,楚王元祺扶柩入京。
从前的楚王府还空置着,元祺把老王妃的灵柩送入王府,设灵堂,预备三日后下葬。
简单安顿好这些,元祺入宫觐见帝后。
昔日只到成年男子胸口的稚儿,已经长成了一个身型修长、眉目清朗的少年。
他身着一身素服,玉冠束发,面容清冷。在长乐门处下了马车,看向前来接他的内官。
是长顺。
他认得这人,也见过长顺一直跟在皇叔身边。
长顺迎上前来,手中拂尘一甩,打了个千儿。
“给楚王殿下请安,陛下与皇后殿下在未央宫等着,您请随奴婢来。”
元祺点了下头,神色平静,看不出什么波澜,淡淡道:“有劳公公了。”
此时已是傍晚,天边的红霞笼罩着整座皇城,宫中陆陆续续有大臣下值,与元祺迎面碰上。
大臣们瞧见陛下身边的长顺跟在这俊美的少年身边,一时有些疑惑,不知是身份,拱着手,不知该不该行礼。
长顺介绍道:“这是楚王殿下。”
当年元祺离京时年岁尚小,如今七年过去,样貌早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前与这些大臣也不亲近,他们认不出他,也是正常的。
长顺的话一出,大臣们脸上顿时划过一丝微妙的神色,虽很快地就躬身作礼,口中与元祺请安,但那点尴尬之意,元祺还是捕捉到了。
元祺颔首示意:“本王还要去面见帝后,先走一步。”
大臣们连忙应喏。
元祺带着身后的侍从,继续朝前走去。
他知道那些大臣们在想什么。
他身份尴尬,原本在封地了此一生,于他而言,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除了帝后,京城已经没有他熟悉的人。所有的大臣、宗室,为了避嫌,都会想要躲着他。
可他还是回来了。
元祺抬目望去,看到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的未央宫的宫门,驻足停了片刻。
直到长顺笑着唤他:“王爷,陛下与皇后殿下都在等着您呢。”
元祺嗯了声,抬步入内。
最先看见的,是院子中奔跑玩耍的两个孩童。
看起来不过两岁,元祺知道,这是前年出生的二皇子与明珠公。
几个嬷嬷在一边看护着他们,转过头看见长顺领着元祺进来,连忙屈膝一礼。
明珠公与孪生哥哥玩闹,正嬉笑着,一头撞进了元祺的怀里。
元馨茫然地抬起头。
元祺唇边勾起淡笑:“是明珠吧?”
元馨鼓着腮帮子,咬了咬手指头,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又好看的哥哥,奶声奶气地问:“你是谁?”
元祺温声道:“我是你堂兄。”
奶嬷嬷小步走过来,抱起元馨,对元祺歉意道:“奴婢该带着公回房了。”
元祺嗯了一声。
长顺把他引入东殿,他坐在椅子上等了一会儿,才看到皇叔与母后——或者说是婶婶,步入殿内。
元祺起身,恭敬地朝二人叩拜下去,行的是大礼。
“侄儿拜见皇叔,拜见母……拜见婶婶。”
元承道:“起来吧。”
李悦姝听出来他刚刚一瞬间的改口,笑道:“怎么还客气起来了?”
元祺面上有些羞涩,依言起身,抬起头看了二人一眼。
他说:“叫母后总觉得怪怪的。”
从前他叫母后,那是因为他是先帝嗣子,母后是先帝发妻。可如今……母后都嫁给皇叔了。
虽说他也隐约听过一些关于皇叔与先帝的传言,但他没想那么多,只当是皇叔为了迎娶母后,才让人那么说的。
他想起来自己母亲说的刻薄的话:“先帝?他要是先帝,早就想办法废掉你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了,哪儿还轮得到你犯糊涂,动说什么退位?”
那时候母亲已经病入膏肓,整日都需要卧榻休息了。
元祺不想再惹她不愉快,于是也没有反驳她。
元承注视着这个多年未见的少年,问:“什么时候下葬?”
元祺答道:“三日后。”
元承便嗯了一声:“我让百官前去吊唁。”
元祺忙道:“不必了……”
他面上有些踌躇:“母妃就安安静静地下葬就好。”
元承对老楚王妃印象本来就不好,也没想给她什么死后哀荣,听元祺这么说,便顺势道:“也好。”
晚膳是几个人一起用的,元承、李悦姝、元祺与太子元祯桌而坐,元祯时不时看这个面生的堂兄一眼,目中有些好奇。
元承眉心微蹙:“东张西望地做什么?好好吃饭。”
元祯肩膀一抖,连忙坐好。
元祺笑道:“太子恐怕是不认得我,心中有些疑惑。”
他看向元祯,道:“我在你还未出生时就离京了,你并未见过我。”
元祯点点头,好奇问道:“你是在庆州吗?庆州是什么样的?”
太子元祯今年才六岁,从未出过皇城,更不知道京城以外是什么样子。
元祺便与他说起在庆州的一些风俗与见闻,一顿饭吃到最后,元祯对这个堂兄的陌生感便全然消散了。
夜里元承把李悦姝拥在怀中,道:“等明年春猎,带着嵇奴一起去苍山猎场,他大了,也该见识见识,不能老困在宫里。”
李悦姝道:“那你得继续教我骑射,去年我崴着脚了,才生生错过,到现在骑射也不怎么样。”
元承低笑,蹭了蹭她的鼻尖:“好。”
三日后老楚王妃徐氏下葬,葬仪一切从简,只有宗室里的那些人前去吊唁。
楚王原定于徐氏下葬第二日启程回庆州,从皇陵回王府的路上,却突然自马上栽倒下去,摔断了腿,当即就不省人事。
皇帝立时派了太医去楚王府为其医治,至夜才悠悠转醒。
帝后怜其丧母,特准许他在京城养伤守孝,满一年再回封地。
寒冬过去,便迎来春日。
帝后銮驾启程前往北郊的苍山猎场,开始为期半月的春猎。
苍山脚下有一处行宫,就唤做苍山行宫,供每年皇族狩猎落脚之用。
当年,元承便是从苍山行宫折返,路上遇了刺客的。
李悦姝泡在热气腾腾的汤池里,双臂搁在纹石堆砌的池边,下巴枕在胳膊上,与他道:“明天你先带我去林子里跑一圈,教教我,中午再正式开始。”
元承俯身,一手轻按着她的腰,薄唇落在她的肩侧:“好。”
李悦姝享受着他的按摩,嘀咕道:“都怪你从前不带我来行猎,导致我最基本的骑射都不会。”
大梁尚武,许多闺阁女子都是既能打马疾驰,又能张弓射围的。
元承老实认错:“是我不对。”
李悦姝道:“当时……你遇刺那次,我要是跟着就好了,说不定就不至于发生后面这些事了。”
元承没吭声,只轻吻她的耳垂。
“不过,”李悦姝想了想,问他,“如果当时大伯父与贺卓刺杀一事败露,你肯定会诛杀他们,那是不是还会牵连到我?”
元承动作顿住。
李悦姝道:“肯定会的啊,当时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弱女子罢了,不像后来当太后的时候,对你来说还有点用处,你就算不杀我,我可能也会被你废掉,余生去冷宫过了。”
元承:“……”
元承被她的脑补气笑,道:“瞎想什么?”
李悦姝道:“你不必哄我。我知道你以前,是不如后来那么喜欢我的。”
元承一时沉默。
李悦姝看他半天没动静,忍不住转头看他,却见元承一双黑眸静静地看着她,眉头轻皱,似乎是在认真思考什么。
然后便听得元承道:“不会。”
李悦姝愣了一下:“嗯?”
元承垂首,注视着她的面容,道:“刺杀一事与你无关,便不会牵连到你。姝姝,我很早的时候,就喜欢你了。”
要不然,他执念什么,又凭什么复生呢?
“可能你会觉得,我后来非你不娶,是因为你有用。但是……”元承停顿片刻,道,“那不过是因为我信任你。而这信任的基础,在于我喜欢你。”
李悦姝怔怔地看着他,突然噗嗤一笑,抬了抬下巴道:“你就是在哄我。反正也无从证实,不过是凭你一张嘴罢了。”
元承便吻住了她。
明月高悬,殿中一角烛光跳动,光影婆娑。
李悦姝被他拥得更紧,水花飞溅,她搂紧了他的脖子。
情迷之间,她伏在他的肩上,轻声:“嗯,那我也信你。如果我还能回到从前,我一定不遗余力的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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