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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庆和二十一年春,开原府。

春冰新解,万物苏生。休憩一冬的农人开始新一年的耕作,府城里也再次恢复了年前的喧嚣。

一架翠幄青油车从东街喧闹的集市中间穿行过去。车辕上坐着的青衫少年眉目如画,即使板着一张脸,也有沿路的本地人、走熟惯的外地商贩纷纷地跟他打着招呼:“小乙哥,今日也随二娘子出门吗?”

也有人向车里高声道:“二娘子,拙荆问您的好嘞!”“我老娘说要我谢谢您呐。”“您要不要吃点小萝卜?家里炕头种的,保清甜好吃!”——一面说着,一面就装进布袋里,往车上丢。

车里的闻藤听着外面的声响,笑盈盈地道:“看着大郎君出门,奴婢才知道古人说的‘掷果盈车’‘看杀卫玠’是何等的盛况。”

越惊吾从四年前,顾瑟在望京山遇险之后,就被夙延川调到顾瑟身边,专保护她的安全。

也是那个时候,顾瑟才知道他是宣国公府旧部下、平明关如今的主事副将越沉戈的幼子。

三年前,顾九识迁开原府少尹,顾瑟随父赴任,越惊吾也跟随顾瑟出了京。

这几年里的几回凶险,都是他一力破之,又有一回于极危难之际救顾九识性命,顾瑟从此只与他姐弟相称,在下人口中,称呼也变成了大郎君。

顾瑟倚在柔软的羽枕里闭目养神,闻言眼睛也不睁地笑道:“你们只管嘴贫,教小越听见了,我倒要看你们长了几条舌头。”

越惊吾只比她小一年,今年已经十三、四岁。少年时就雌雄莫辨的轮廓随着年岁的增长,反而日趋妍丽,即使是与顾瑟站在一起,看上去也是一个英气、一个柔美的一双姐妹花。

他平日打熬筋骨,和一班军汉、游侠在校场流血流汗,单手能开二十石的弓。旁人都晒得赤铜也似筋肉,偏唯有他白皙如初。

顾瑟想起小少年平日看着自己的皮肤而苦恼的脸,忍不住笑了笑。

马车有一阵轻微的顿挫,随后停了下来,越惊吾问道:“瑟姊,到忠良里善堂了,你还下车么?”

顾瑟撩开了帘子,道:“我去看看。”

闻藤和闻音先她一步跳了下去,放了小杌子在车下:“姑娘小心些。”

堂屋里有几个年老的妇人守着火盆编竹篾,听到门口的人声,都放下手里的东西迎了上来,纷纷道:“二娘子,您来了!这一向许多时候没有见您出门,我们都牵挂得很。”

顾瑟与她们一一问好,被簇拥着往屋里来。

更多在后院听到声音的妇人、女子涌了出来,堂屋里一时站了二、三十人,搬桌椅的搬桌椅,泡茶的泡茶,又拿袖子抹了抹桌面:“地方实在简陋,茶也是去岁南地商人贩来的陈茶,慢待娘子了。”

顾瑟就压了压手,笑盈盈地道:“不必如此,原是我今日偶然过来看看。劳动了你们,就不是我的本意了。”

闻藤和闻音取了荷包出来,一个一个地分派:“今年过年的时候,姑娘不在府里,没有给你们送年礼钱,今儿特来补上。”

为首的老妪摸着手中的缎面荷包,有些浑浊的眼中就淌下泪来。

“二娘子给我们吃住,治我们的病,又给我们找了谋生的长久法子。怎么还当得起娘子额外的赏赐。”

顾瑟笑道:“杨婶,这都是小节。最近开春了,善堂的房舍若是有漏水、漏风的,及时往府衙去报,或是报给齐先生都使得。若是左近有疫情,务要速速地报给我。”

杨妪道:“娘子放心,我们都留意着。”

顾瑟就点了点头,又问道:“这几个月生意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人再来寻事?”

杨妪道:“托娘子和越将军的福,万事都好,更没什么人敢来找麻烦的。……又添了几位活不下去的孤儿寡母,名册都递到府里去了……挣的钱也尽够花,竟不能再好的。”

顾瑟心里有了数,又说了几句话,才作别出来,众人又簇拥着送她上车。

这样的善堂,从她随顾九识来开原的当年秋天开始,这几年里陆陆续续地已经办了十几个,专为庇护孤寡无依的老、中、青年女子,随个人身体条件,授些编器、绣花、描样、乃至淘制胭脂、染造花笺之类的工作来供养自己,有数术天分的,还会被教导算术、盘账——这样的适龄女孩儿,往往很快就会被殷实之家聘走。又有收留男女孩童的义学,和一些其他安置手段,三、四年下来,竟已不知惠及到开原府的多少孤苦百姓。

也难怪不知道有多少豪吏、乡绅想要她父女死。

顾瑟上了车,颇有些自嘲地笑了一声。

忠良里善堂已经是她今天要走的最后一处,越惊吾驾车极稳且快,不多时就从城北回到了城东的宅子里。

因为带着年少的女儿在任上,顾九识在东大街上赁了座四进的宅子,自己平日里只在第二进起居,第三进全留给顾瑟居住。

顾瑟到家的时候,顾九识还没有回。垂花门里头停了一驾有些眼生的马车,两个身形彪壮的武士守在边上,另有一个在门口同管事顾满春说话。

越惊吾驾着车一进门,顾满春就撇下那人迎了上来,道:“姑娘回的正好。京里送了东西来,须得姑娘来验看才是。”

顾瑟“哦”了一声,笑问道:“祖母和娘亲上个月不是才送了一车东西来,怎么这样快又来?都带了什么,可有单子?”

顾满春却有些紧张地摇了摇头,道:“不是府里送来的。”他哎了一声,道:“您看看就知道了。”

这样两句话的工夫,先头和顾满春说话的那个人已经跟了过来,拜道:“属下参见左卫将军。”

越惊吾颔首,向顾瑟道:“瑟姊,交给我就是了。”

顾瑟就看了那人一眼,对顾满春道:“辛苦满春叔了,后头的事给小越处置就是了。”

又同越惊吾点了点头,带着闻音和闻藤往里去了。

顾瑟盥洗过后,换了在家的衣裳,越惊吾才进了门。

他怀里抱着两个不一般大小的木盒子,放在桌上,知云给他倒了水,被他一口喝了,自己拿过壶又倒了一杯。

顾瑟笑弯了眼,道:“慢些,慢些,怎么就这样的渴。”

越惊吾却指了指桌上的盒子,道:“瑟姊,送来的东西我都对过单子了,这里头我却不敢动的,只好你自己来看。”

顾瑟就拿起上头个子小的那个来。那盒子看去是素面木质,但入手极沉,触手冰冰凉凉,隐然生腻,顾瑟端在手里上下看了一回,才看出藏在缝隙里的极隐蔽又精巧的锁扣来。

她笑道:“这是什么?怎么这样的神秘?”

说着拔了头上的钗子,没有理会随之垂落下来的一缕发丝,将薄薄的钗尖沿着缝隙挑了进去,左右微微地转动,片刻之后,才听到一声脆响,那盒子被她双手一分,露出里头的几张薄薄的纸来。

顾瑟有些好奇地捡了一张出来。

上头写的是“东至大溪庄,南至白云县,西至榆山,北至官道,共八百二十亩”,另有几行文字、签押,盖着朱印。

竟是一张地契。

顾瑟往下翻了翻,盒子里一叠七、八张,俱都是地契,地亩有大有小,加在一起大约有四五千亩。

顾瑟惊讶地看着越惊吾,道:“这不是……?”

她本来以为是夙延川遣来的人。这几年里,东宫常有东西以越惊吾的名义送到开原府,但都是些纸墨、熏香、衣料之类,日常用的物什。

所以到此时看了这些地契,她忽然有些不确定起来。

夙延川给她送地做什么?

她怎么能收?

越惊吾道:“瑟姊,你不要看我,我也不知道的。”

顾瑟嘴角翘起来,盯着他问道:“你不知道,你前段时间会跟满春叔打听开原周边的地况?合着都在这等着我呢?”

越惊吾只是摇头,到后面实在撑不住,道:“瑟姊,想必殿下信里会有交代的,你问我,我实在是说不出什么。”

他干脆把头埋进手臂里,趴在顾瑟桌边假睡。

他从七岁就被家族送到东宫,旁人都看他如质子,只有他自己清楚夙延川待他亲近信任,许多事都不瞒他。

从顾瑟第一次出现在夙延川身边,他就知道这个小娘子对太子而言的特殊性。

在她之前、在她之后,夙延川都从来没有这样的照顾过一个女孩子。

二十二岁尚未成亲的皇太子,多少人削尖了脑袋,费尽了心机,想要把自家的女儿、妹妹,甚至是妻子送上他的床榻。

还有许多人揣测太子好南风,精挑细选地进上娈宠。

夙延川一个都没有纳过,仿佛年轻的太子脑中就没有“女色”这一根弦。

但远离京城的开原府,却会定期、定时地收到来自东宫的书信和用物。

即使是就在京郊的大伽陀园,都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越惊吾的思绪漫无边际地乱飘,只有一个念头是清楚的。

他就只要保护好瑟姊的安全就好了。神仙下棋,就让神仙下棋去。和他一介武夫又有什么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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