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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顾璟语气和缓地说着话,一双眼却在人群外逡巡。

他的护卫得了他的指令,放出烟花之后就潜了出去,接应驰援的人马。

云卓虽然为人跳脱,但应下的托付一向践行不违——人一直没有到,顾璟敛了敛眉。

那为首的玄甲青年面色却有些难看。

他张口正要说些什么,身后就有人低声道:“李炎。”

声音微微沉哑。

顾璟就看到那玄甲男子神情忽然恭敬起来,侧过了身让了一步。

就有个穿着黑金广袖的年轻男子从人墙之后缓缓走了过来。

他眼底有一点几不可见的青色,像是一夜没有休息,但神情沉稳又笃定,又使他全然不显得疲惫。

顾璟对上他的目光,只觉得那一双狭长的眼睛里藏着雾气似的,让人看不清虚实。

他心中微微一凛,几乎是顷刻之间就生出一种戒惧之心——他甚至自己也说不清这种情绪从何而来,只是像遇到了比自己强大无数倍的对手,因而生出天然的警兆似的,让他竖起了不存在的耳朵和尾巴,亮出了自己锐利的爪牙。

那年轻男子看了他片刻,微微地笑了笑。

他道:“能察细微,能辨不测。阿璟,你很出色。”

带着嘶哑的声音也十分的温和。

他口中说着话,没有理会场中所有人的反应,径直走上前来。

顾璟确信自己不认识面前这个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危机感的男人,但他用了一种很亲切的口吻唤他的名字“阿璟”,仿佛他们应该十分熟识似的。

少年握着刀的手一紧,锐利的刃口在俘虏的颈上迫出一道血印。

那年轻男子却像是没有看到似的,抬起手来握住了他的腕——他来势并不快,但顾璟却就生生地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捏在他的腕上,稍一用力,指尖翻转,那刀就斜斜地飞了出去,卟地一声扎进了地里。

顾璟却抬了抬手,阻止了护卫们靠过来的动作,与他对视了片刻,忽地翘丨起了嘴角,道:“太子殿下,恕臣失礼了。”

夙延川看着少年与乃姊酷似的眉目,看似恭顺实则不驯的眼神,微微有些失笑。

他微一沉吟,温声道:“你姐姐十分的牵挂你,经常向我提起你们从前的琐事,说你十分的聪慧,今日一见才知道果然如是。”

他神情十分的诚恳,道:“我也是前几日收到的消息,昨天夜里才排查到此,你甫一回京就能察觉、追踪到这里来,就是瑟瑟知道了,也会十分欣慰的!”

少年听他说起顾瑟思念自己,果然面色就好了些许,微微转过头去压了压眉,沉声道:“看起来殿下已经解决了这件事,就不要告诉给姐姐知道了!”

夙延川无声地笑了笑,道了声“好”。

那种剑拔弩张的对峙气氛就缓了下来,无论是顾璟的护卫还是归骑都松了口气,李炎带着人扶了被顾璟俘虏的同僚下去。

夙延川这才问道:“我方才遇到了你的同伴,才知道你们的身份。此刻他在我庄中做客,阿璟,你是先去接上他,还是先去见你姐姐?”

他和顾璟都心知肚明,所谓的“遇到”和“做客”,不过是撞在了归骑的手里,被截下了而已,如今知道两边原来是自己人,才说的宛转些粉饰太平。

顾璟看了他一眼。

夙延川在江南华族之中,绝不是一个以行丨事温和、为人谦善著称的太子。

但从今日照面以来,他就一直表现得亲近又和煦。

少年停顿了片刻,从善如流地道:“如此说来,还要偏劳殿下了。”

夙延川看出了少年的归心似箭,微微地笑了一笑,转头吩咐道:“为顾郎君备马。”

垂柳长长的枝条依着吹拂的微风,鸥鸟展开灰白的翅膀斜斜地掠过水面。

静静的水潭边上忽地起了一阵笑语声。

有个就顿足不依道:“好肥的一条鱼,险险就要上钩了,偏叫你们惊了去。”

顾笙把她拉进了怀里,一面笑,一面安抚地道:“五妹妹,五妹妹,且换了我来,必定还你一条更大的。”

顾苒却握着顾瑟的小臂,声音压得低低的,急促地道:“动了动了,浮子动了。”

顾笙侧头就瞥见了这边,扬声笑盈盈地道:“阿苦,给我瞧瞧你是不是又喂了鱼!”

顾瑟就微微地嘟了嘴。

顾苒已经扶着她的手把竿收了上来,一面笑道:“这一回一定有,再不能看迟的。”

话音还没有落,众人就都看到了那收到了半空中的,空空如也的钩子。

钩尖上的一点寒光还在随着线轻轻地摆动,挂在上面的饵料却同吃饵的鱼一起不见了踪影。

众人都笑了起来。

从顾瑟坐到这里,还一条都没有钓上来。

顾苒连自己的竿都丢在一旁来帮她。

顾瑟笑着“哎”了一声,就把钓竿塞进了顾苒的手里,就拍了拍手,道:“我今日就信一回命,叫三姐姐替我报仇。”

连顾莞的唇角都露出一点浅浅的笑意来。

众人笑闹过一回,仍旧歇了声响,垂钓的人重新抛下了钩子。

顾瑟抽了身,就闲闲地倚在了后头的美人靠上。

丫鬟往案上换上了新的茶水和瓜果。

夜雨朝霁,潭边石径上落红点点,路边苔痕薄绿,柳阴渐移,漏下斑驳碎金。

水面上吹来微腥而清冷的风。

顾瑟有些惬意地微微阖上了眼睛。

岁阑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悄声唤了句“姑娘”,在她耳畔低声回报道:“殿下带着个少年郎君来了,说是您的胞弟……”

少女惊喜地抬起了头。

厚重的青石台阶从广场上耸起,沿高台的石壁左右蜿蜒而上,凡三折、计一百九十九级。

内侍在石阶下就停住了脚步,另换了个等在阶前的葛衣道士在前方引路,带着一列身披苍袍、手执玉板的道士鱼贯向上走去。

谢守拙挺直了腰,走在队列的最末尾。

少年的意气与方外的爽阔糅杂于他一身,在一众蓄须而仙风道骨的中、老年里,俊秀而萧肃,像棵小白杨似的,格外的显眼。

那引路道士打量了他四、五回。

谢守拙只当作没有看到一般,眼观鼻、鼻观心地跟在他身后,走完了最后一级台阶。

巍巍升龙台,峨峨问仙殿。

一踏上百尺高的升龙台,浩荡的天风刹那间席卷而来,鼓荡的襟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峨峨高耸的庑殿顶镶入青天与白云之间,明金色的琉璃瓦反射着日光,刺得人眼目生出痛意。

天风吹过檐下的铁马,发出清脆而悠远的声响。

袅袅如仙云的烟气从大开的朱红色殿门中流淌而出。

队列中忽然传来低而嘈杂的声响,排在中间的一个道士大约是因为难以承受这煌煌不可逼视的天威,忽然昏厥过去,引发了一小阵骚丨动。

但那声响也很快就平息了,那道士像是个破旧的麻袋似的,被戍卫在殿前的金吾卫利落地拖了下去。

风在高台上盘旋呼啸,谢守拙垂着头恭谨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等候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金吾卫上前来,重新搜查了他的衣衫里外有没有藏着凶器,连髻上的簪子都没有放过,仔细地查过一遍之后,才示意他可以过去了。

赤着脚的宫娥柔软的足底走在地上丝毫没有声响,手中提着青玉雕成的莲花宫灯,引他从侧门进入殿中。

重重叠叠的青色积雪纱帐幔随着穿堂的风飞舞翻卷。

广阔而深邃的大殿中央,立着一尊高大、厚重的青铜丹鼎,流水似的白烟从上方的鼎口涌动,又沿着鼎壁倾泻而下。

大燕朝的帝君就盘膝坐在铜鼎前方的蒲团上,微微合着眼,面上的神色在垂落的轻纱遮掩下难以窥视和揣摩。

谢守拙微微屏息。

引路的宫人像忽然出现时一样悄然地退了下去。

他伏下丨身去,感受到庆和帝的平和而淡漠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数代以来,燕朝君王对佛道的态度一向亲而不狎,皇帝本人表现出对宗教的信仰,是从世宗天授皇帝开始的。

庆和帝年轻时也曾态度淡薄。

但自从庆和七年,羌人险些再度叩关而入之后,皇帝就开始逐渐地亲信起道士来。

这种亲近,在庆和十八年之后变得尤为鲜明。

十八年秋,皇帝不顾中书令的一力劝阻,征发民夫十万,在宫丨内筑百尺高台,亲为拟名“升龙”,又于台上起大殿,为日常听经、悟道之所,其形制之轩伟富丽,直逼皇宫主殿太极殿。

——当时的中书令,还是谢守拙的祖父谢正英在位。

谢正英致仕之后,中书令之位就此空悬。

庆和十三年,谢守拙连夺壶州小三元,九月北上千里,拜入还真观观主、北地道门大能度玄上师门下。

庆和十八年,谢正英劝阻皇帝不成之后,亲自到还真观中见了谢守拙。

谢守拙将额头抵在问仙殿冰冷的泥金地砖上,比镜面还要净洁光亮的地面映着他一双沉黑色的眼睛。

他在与自己的漫长对视里,敛去了那一点秘而不宣的不甘。

“还真观小道谢守拙,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上首传来的声音温和而不辨喜怒,道:“平身。”

谢守拙挺直了腰,跪坐在地上,微微垂着眼,重新谢恩。

也许是他罕见的年少吸引了皇帝的注意,庆和帝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视了片刻,才嘉许似地道:“卿家青词写得甚好。”

皇帝略略抬了抬手,止住了年轻的道士要再次伏身谢恩的动作,问道:“朕观卿家甚是年少,缘何不取个功名在身,反而遁出方外?”

作者有话要说:  川哥:小孩要顺毛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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