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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那是一只做工十分工巧精细的冻石青螺酒壶,就摆放在顾氏的妆台上,一斛晕光莹莹的南珠卧在一侧,映得壶中的酒液也摇曳生光。

顾氏柔软纤长的手扣在壶上,取过两只梨花蕉叶杯,并排摆在了桌上。

她垂着头,姿态婉媚地斟酒,夙延庚坐在榻上,微微眯着眼,唇角挂着笑意看着她的背影。

“这酒还是前些时日贵妃娘娘特地赏出来的。”顾氏忽然含笑开口,她抚了抚自己的小腹——那里还平坦而柔软,宛如还不曾有一个小小的生灵从其中孕育。

“唔。”夙延庚发出了一个应和的鼻音,问道:“她又说了你什么?”

“那倒不曾。”顾氏就笑着摇了摇头,道:“我也没有面见她老人家,是陈公公送到我房里来的。”

听到陈渭的名字,夙延庚眉宇间闪过一丝不自然和厌恶之意。

顾氏从镜子里静静地凝视着他,捕捉到了他情绪突如其来的波动,忽而轻声道:“我知道娘娘不愿意见到我,若是您纳了福安县主为正妃,我也愿意别院而居,只求您能关照这个孩子……”

“说什么胡话。”夙延庚忽然打断了她,语气有些阴翳,道:“你怎么会知道福安的事?”

顾氏握紧了手中的酒壶,冻石圆润丨滑腻的凹凸嵌进她掌心里,不痛,是一片没有感觉的麻。

她沉默了片刻。

夙延庚很快调整了态度,他望着顾氏,深深地出了口气,放柔了声音道:“你是你,福安是福安,就是她进了门,于你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相干,你放心就是!”

顾氏这一次很快地应了一声,她转回身来,笑意温存又恬淡:“是。”两片睫羽垂了下去,道:“是我僭越了,您不要怪罪我才好。”

两只小丨巧丨玲丨珑的蕉叶杯,被放在榻上的小几上。

这杯子太小,让夙延庚忍不住“啧”了一声,顾氏已经端起一杯呈到他面前,自己拿起了另一杯。

她伏在他膝头上,云鬓微斜,目光如水,像很多很多年前,夙延庚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她隔着重栏花影,手中提着球杆,陪着冉贵妃打马逑。

他在二楼的飞廊上走过,一低头就看到她,她恰好回头望过来,目光清亮,秀丽的眉眼间有一点猝不及防的羞涩。

他原本不喜欢青涩的少女,却也在对视的那一刹那间心头一跳。

夙延庚含笑接过了那杯酒,小臂顺势绕过了她的手,她微微敛了目光,从夙延庚的角度,只能看到她腻白的肌肤上一点柔媚微羞的红。

挽臂交丨颈,一饮空樽。

顾氏在他膝前伏下丨身去,螓首枕在了他的腿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原本透红的面颊只在顷刻之间就白了下去,纤细的臂环在他的腰后,手指有些微微的颤抖。

夙延庚笑着抚了抚她的面颊,道:“笙笙,你再这样求丨欢,本王可就忍不住了。”

话音未落,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痛楚就从他的小腹中轰然炸裂开来,宛如千万把镔铁利刃在五脏六腑中搅动,顷刻之间,密密麻麻的冷汗就从他额上凝结、滚落下来。

滴在颊上的水珠让顾氏睁开了眼。

她面色比纸还要白,完全失去了血色的肌肤几近于透明,眼睑微微地掀开,她吃力地转了转头,让在她上方的夙延庚的脸可以映入她的眼睛里。

“我还以为,”她说起话来有些断续,但依然固执地说出短而完整的句子:“您会为我,掉一回眼泪。”

她唇角稍稍牵动,像是个竭尽全力的笑容,道:“我只有您了,您却要娶妻了。贵妃娘娘送来的酒,我,怎么舍得一个人喝,呢。”

夙延庚抚在她脸上的手指扣紧了。他想要怒吼,想要站起身来,想要把这个人从他的身上掀开,但在极度的疼痛里,他连抬一根手指都觉得困难。

“你疯了。”他只说了短短的几个字,血沫就从他鼻腔中呛咳出来,男人的手臂微微移动,扣在了女郎纤细的脖颈上,“你是真的以为,我不会杀你……”

大团大团的血他脚下的地面上沁开来,不是他的血,是伏在他膝上的女郎身下涌丨出的。

“是啊,我疯了。”股间汩丨汩而下的鲜血,带走了她小腹中最后一点温度,她喉间却发出几近愉悦的笑声,道:“您已经杀了我啊。”

“我是真的……”她定定地看着他因为痛苦而扭曲的俊美面庞,喃喃地说了半句话,后半句却没有再说下去。

血开始从她的眼眶里溢出来,柔软如秋水的目光暗了下去,单薄的唇丨瓣微微翕合了一瞬,再也没有人听到她说了什么。

二皇子夙延庚身死的消息引得京师一片哗然。

大理寺卿揣摩上意,案卷给出的记录是秦王因忧思过度而终,一面掩饰了堂堂皇子被府中妾妃毒杀的丑闻,一面就此洗清了夙延庚通敌谋国的罪名。

人死为大。

太子保持了沉默。

庆和帝看到了皇太子的退让,下旨复夙延庚秦王爵,仍以亲王礼下葬。

侧妃顾氏的遗体被席子草草地裹了,就要丢到乱葬岗去,被提前得了顾瑟吩咐的归骑亲卫偷天换日带了出来。

她衣带中有一封短书,已经被血浸透了,凝成了黯黯的深紫色,几乎与帛质的衣料融为一体,

她字迹娟秀,是与顾瑟七、八分相似的簪花楷,只写了八个字:“早知今日,不悔当初。”

即使是顾瑟,也很难说得清这封信究竟是她预料到会被送进顾瑟手中,还是只是单纯的、有没有人看到、是谁看到都无所谓的绝笔。

她慢慢地将这张浸透了血的纸叠起来,放在了一旁的木匣中。

她眉眼间有些微微的倦意,低声道:“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姊妹,从未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

夙延川看着她收起了信,起身去铜盆中投了张湿帕子,拉过她的手替她擦拭手指,手势熟练又耐心。

他温声道:“你若是希望,我也可以让她与夙延庚合椁。”

顾瑟目光落在木匣上,定定地看了许久,才柔声道:“您容我想想。”

这件事尘埃将落之时已近年下,在梁州为官的顾九识和在律州为官的顾九章先后回到了帝都。

顾瑟出宫省亲的时候,带上了那名与二夫人蒋氏同族的书生。

顾九识、顾九枚、顾九章兄弟三人,连同散了馆的顾匡、在家读书等来年下场的顾璟,都在顾崇的外书房陪着老爷子说话。

顾瑟与顾九识从开原一别,已经有两年没有相见了,去岁冬日里梁州民乱,顾九识坐镇州府安抚民心,因此过年也没有回京来。

梁州地近西南,风土民俗都悍,顾九识同长在帝都的顾九枚、甚至同样在外为官的顾九章坐在一处比起来,都显得皮肤黑上许多。

顾瑟在庭中看着从前有“顾家玉树”之誉的顾九识如今变成这个模样,心里不免又是心酸,又是骄傲。

她陪着钟老夫人说过了一回话,才到外院来的,因为来得低调,又阻住了侍人的通传,一时屋中人都没有察觉,还是顾九识忽然心有所感地扭头望了出来,才看到笑吟吟地站在中庭的女郎。

她含笑重新与顾崇等人见礼:“是我来的冒昧,打扰祖父同父亲、叔叔们议事了。”

又一一落了座,顾璟主动地向后错了一个座位,顾瑟就坐在了顾九识的下首。

她从做少女时就有端肃气象,到嫁进上阳宫,受理东宫丨内务,又有太子夙延川一意信赖、一力扶持,久视诸事,坐在四位朝臣之间,全然没有一点顾匡、顾璟兄弟的青涩。

就连顾崇都毫不避讳地说起了先前被打断的话题:“仰赖太子殿下恩德,将我们这一支前代的族谱从颍川带了出来。如今陛下夷灭颍川顾氏一族,我们已经算是彻底与颍川断了宗,总该自己立起来才是。”

顾瑟丝毫没有觉得意外。

本朝开国以后,几代皇帝推恩,郡望华族都不得不析产分家,颍川顾氏也是其中之一。只是颍川的主宗对分剥出去的庶枝态度十分暧昧,京城这一支便是因为声名鹊起、势头凶猛,才被颍川一意打压、寻事。

主宗族灭,天下间总要有一支顾氏承袭先祖的功业和声名,顾瑟相信会有许多堂号雨后春笋般地冒出头来。

即使顾崇不提出来,她也会向顾九识、顾璟私下说起。

她没有插话,含笑坐在椅子里听着他们商议。

自立之事,座中人都知道轻重,很快地已经说起新堂号的选字来,一连提了几个,顾崇却都不甚合意,连顾九识提的都被他皱着眉驳回了。

顾璟原本一直捧着杯热茶,沉默地坐在一旁,这时看了顾瑟一眼,笑吟吟地开口道:“不如便用‘樵荫’,咱们家从立了府就没有改换过,在外头也已经薄薄有些声名。‘斫无涯之樵,结百代之荫’,也是我辈治学传家的道统了……”

顾九识微微颔首。

顾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笑道:“璟哥儿所言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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