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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顾瑟目光如水地看着夙延川。

夙延川把头埋进了女郎的肩上,沉默了良久,才低声道:“瑟瑟。”

“我在。”顾瑟抬起手来,在他发上轻轻地抚了抚。

他发如锦缎,束在金冠里,触手生出温凉,是一夜的奔波之后,在暖阁中并没有全然缓解过来的温度。

顾瑟只是这样轻柔地拥着他,都觉得心中有些隐隐的痛。

而柔软的手指按在脑后,温暖又明净的吐息萦在耳畔,夙延川在她怀中放纵了片刻的软弱。

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他还是那个被先皇与群臣俱寄厚望的青年太子。

他这样的稳重和沉郁,轻易收敛了骤然失怙的哀楚,反而让顾瑟生出不安来,牵住了他的衣袖。

夙延川在女郎关切的视线里勾了勾嘴角,反手握住了她的手,道:“这几日宫里宫外的琐事只怕还要有不少,太后的鸾舆白日里就能回返,你不要什么事都自己担,只管去烦她老人家。”

顾瑟听他说得不像,忍不住微微含嗔地瞪了他一眼,道:“她老人家什么年岁了。”

夙延川抚了抚她的面颊,却没有回答她的话,只转头吩咐道:“去请个太医来给娘娘看一看脉。”

没有过多久,姚太医和小柳太医一并赶了过来。

顾瑟被夙延川扶着坐在了椅子上,直到两个太医轮流上来替她切了一回脉,脸上都纷纷露出些克制的喜悦之色,向夙延川道喜的时候,还有些许的茫然。

夙延川连声道了七、八句“好”:“重重有赏。”

换上了孝服的宫人们潮水一般伏下丨身来向女主人道贺。

顾瑟有些手足无措地坐在椅子里,手指交叉在小腹上,一双杏眼半是茫然、半是惶然地看着夙延川,张了两、三回口,都没有发出声音来。

夙延川在她面前蹲了下来,高大的男人扶着她的膝头,专注而温存地仰视着她。

“瑟瑟,你有身孕了。”

顾瑟捧住了他的脸。

他眉眼明亮,像是点亮了一盏灯,忽然驱散了一整夜的阴霾。

他柔声问道:“你欢不欢喜?”

顾瑟眨了眨眼,忽而就有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中毫无征兆地滚落出来。

她还未从得知自己有孕的消息中清醒,就不再有一刻如此由衷地感谢这个婴孩的到来。

这个世界上,有旧的生命凋零、离去,就有新的生命在萌生、孕育。

她的太子殿下,他所骤然失去的,也将得以补偿。

顾瑟潸然泪下。

夙延川含笑探出手去,微微粗砺的指腹抹过她的脸颊,皮肤温凉,泪水滚烫,女郎花瓣一样柔软细腻的肌肤在他掌中贴合。

他弯起了唇,再次强调似地道:“我实在欢喜极了,瑟瑟,谢谢你。”

很多年前这个被他偶然救下,在昏迷中握着他的衣角不肯放开的小姑娘,一转眼到如今已经为他生儿育女。

他爱她聪慧解意,爱她襟怀四海,爱她温顺也爱她骄纵,爱她娇憨也爱她洞明。

他爱她总能在他最不能言说的仓皇里,给他最温柔又坚韧的力量。

在她身边,他从来都不是孤家寡人。

天子驾崩,万姓举哀,帝都的白绫和素麻卖到有价无市。

储君开了内帑,又下旨责令商户不得囤积居奇、哄抬物价,混乱了数日的布料市场终于恢复了应有的秩序。

新任门下省侍中在灵前宣读了大行皇帝蘸血手书的遗诏,行文天下,将大行皇帝的讣闻与继位新君的正统遍告四海之内。

钦天监遍择吉日,尚功局召天下绣工,为帝后赶制吉服。

大行皇帝停灵四十九日,太子在上阳宫紫宸殿视事。

他依然穿着皇太子的玄色广袖长袍,峨冠博带,章纹日月,而坐在紫宸殿丹墀高远的王座上,冕旒之后的那双眼比从前更深沉难测。

即使是久在上阳宫侍奉的宫人也愈发难以直视他的容颜。

只有在回到含光殿里,回到太子妃身边的时候,太子才会显出从前的温柔。

他从顾瑟手中抽丨出翻到一半的书,把书中夹着的一张纸条原样夹了回去。女郎已经在温暖的熏炉边睡熟了。

被他打横抱起来的时候,顾瑟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环着他的颈子,小声地唤了一句“殿下”,向他怀中更深地偎了进去,呼吸很快就再次匀和了起来。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擦黑。

夙延川穿着外出的衣裳,只脱了靴子,侧卧在她身边,支着臂翻看她看到了一半的游记。

室中已经掌上了灯,天光冷色,烛光暖色,在满室的黑漆螺钿家具上调和出奇异的色泽。

她被笼在他的影子里,高大的身躯恰好遮挡着映人眸子的灯火。

顾瑟在枕上微微地仰起头,凝望着男人峻刻而沉邃的面庞,一时之间有些出神。

“醒了?”

她回过神来,正对上一双带着笑意看过来的眼,不由得面上有些发烧。

夙延川没有调侃她,只是探过手去摸了摸她的额,温声道:“下次困了就回房里来,不要睡在外间,仔细着了凉。”

顾瑟温顺地应了声好,夙延川看着她乖巧的模样,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

女郎有孕之后,饮食睡眠都不折腾人,唯有这一样嗜睡,让他时时刻刻心里都惦记着放不下来。

他道:“白日里岳父来过?”

顾瑟心中也想着这件事,闻言点了点头,面上有些感慨的神色,轻声道:“他心中生了去意,说同您提过两回,您都不肯,让我劝一劝您。”

“岳父大人是国之肱骨,治世能臣。”夙延川沉默了片刻,道:“何况父皇临终榻前,也对岳父委以重任……”

他想起夹在书里那张写着“国士遇我,国士报之”的纸条,墨迹新干,犹带淋漓之气。

他微微有些叹息,心中已经知道留不住,只是到底意下难平。

如今回想起来,或许当日在大行皇帝驾前,那个沉默的顾九识,就已经做了辞官去野的决意。

顾瑟已经挽了他的手臂,笑盈盈地道:“眼看就要春闱,您说了今年要照旧取士,阿璟也要趁这一科下场,您也不能把我娘家的郎君都拖进朝堂里啊!”

神态就显出少女似的娇憨和明亮。

夙延川就握住了她的手,板起了脸道:“固所愿也,但有娘娘做主,遂不敢请。”

顾瑟被他故作严肃的模样逗得开怀,伏在他怀中笑了一回。

夙延川纵容地抱住了她,看着她笑过了,眼唇弯弯地望着自己,问道:“殿下今日的事都处置完了?”

“晚间还有些事,怕不能陪你用膳了。”夙延川歉疚地摸了摸她的发,因为在室内没有出过门,一头缎子似的长发松松地挽了个纂儿,磨蹭了这半日,被他指尖轻轻一拂,就水一样地流泻下来,铺了他满手。

他抚着她的肩和发,一下一下的,像是陷入了沉思。

顾瑟微微扬起头,轻微的动作惊醒了男人,他停下了手,注视着她,道:“今日平明关的军报到了。”

他对上女郎忽而璨亮又希冀的眸子,不由微微有些失笑,道:“惊吾于平明关下大破羌人狼骑部,又率部深入乌里雅苏台,数月之间追袭金帐千余里,如今已携雅兰王子首级归来,歼敌七万余众……”

顾瑟一双杏子眼都弯了起来,又追问道:“惊吾有没有受伤?”

“受了一点伤,并没有什么大碍。”夙延川毫不隐瞒地坦言,他抬手抚了抚女郎的肩颈,柔声道:“瑟瑟,你为我,为大燕教出了一个不下于谢侯的良将。”

顾瑟稍稍放下了心,闻言有些赧然地摇了摇头,道:“那些年原都是惊吾在护着我,您这样说,我可是贪天之功了……”

“你可是他看得比我都重的姐姐。”夙延川含笑拧了拧她的鼻子。

顾瑟笑着往后躲了躲,一双眼水光盈盈地看着他。

暖阁的珠帘轻轻地一晃,大太监杨直和尚宫女史玉暖的身影在帘子底下隐现,发出一点轻微的响动。

夙延川就俯过身去在她眉上轻柔地吻了吻,站起了身,又探过手去,等女郎把手搭在他的掌心,稍稍用力,扶着她坐了起来。

女郎长长的乌发披在身上,比着月白的襕裙,愈发显出发乌肌雪,摇曳生光。她送了夙延川到帘栊底下,杨直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沿着含光殿前的广场和白石桥走过去,是上阳宫的紫宸殿,大燕帝国的无数枢机就在那里吞吐。

顾瑟目送他到背影消失在绵亘巍峨的宫墙之后,女史恭顺地垂着头跟在她的身边,将偌大宫闱中的大小事宜娓娓地说给她听,等待她给出最终的决断。

而当大燕的新主踏着月色夤夜归来,含光殿的灯火照彻西窗,红泥小炉膛中的火焰安静地舔丨舐丨着炉壁,鲸蜡柔软的光芒里,桌案后的女郎轻衣素靥,垂首翻阅一本书册,听到门扉和珠帘的声响,含丨着笑意抬头望过来。

他一生的功业和抱负,铮骨和柔肠,从此都有了真实的模样。

—卷五.上阳春·完——

*《蓦山溪》,词牌名,刘应李编撰《翰墨全书》中,名《上阳春》。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啦,给眠眠自己加鸡腿(不是

接下来会有一些番外啦。目前预计会写一写永嘉年间的后续,比如川哥和瑟瑟养娃,比如小越将军和阿璟弟弟的恩怨情仇,再比如很多故人的际遇……前世番外大概会有,顾笙番外应该会有,一些正文没有写出来的暗线番外也许会有。

还有什么宝贝们想看的,也可以留言告诉我,我有想法就写一写.v.

番外可能不会日更,时间依然晚九点,没有就是当天没有了。期间我会回头整体修正文,修改连载期间出现的bug和虫,争取在大家想要重温的时候给出更好的阅读体验呀。

非常非常感谢每一个陪我走到这里的人,如果不是你们给我的支撑,我亦无从写完这样一则故事,我真的很爱很爱你们(比个大心心

照例评论掉落红包,照例明晚九点来发。

ps,这本完结后接档开《初鸾》,真的是甜宠,文案有点长,戳专栏可见,喜欢的小可爱们点个收藏吧,开文第一时间就可以得到通知啦~还可以点个作者收藏,以后常来看我呀-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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