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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两头,各表一枝。

清漪园里,亲眼看见李贵和李夕月先后被执,昝宁宛如被割掉羽翼的雄鹰,空自神俊,却无法高飞。

他的心跟被刀割似的绞痛,李贵被执痛一场,李夕月被执再痛一场。

但两个人的话语他都听懂了,他们俩意思一样,这会子是关键的时候,太后擎等着拿他的错处,他若是大闹一场,当场是爽利了不错,但过后全会变成他的过错——礼亲王的覆辙他就全都踩上了。

成大事者必先苦其心志。

无谓的闹腾全无意义,于事无补。

他唯一能解救李贵和李夕月的法子莫过于忍耐和等待,等待重新从太后手里夺过权柄来。

人在园子里软禁着,朝廷自然乱了套。

太后对外说“皇帝突发疾病,在园子里休养”,还不敢贸然就谈废立。

皇帝这是什么病,大家自然关心,而且之前皇帝太后为废后和夺印的事情闹得不愉快,也没有人是傻子看不出来。

太后说皇帝得病,立刻有好几位大臣请命前来“陛见问安”,又有亲贵王公说要瞧瞧太医院的脉案。太后虽然暂时有话对付着,但自然也晓得不是长久之计。

她只能先搅起朝堂一团乱,用那些落第的举子攻讦军机处为首的大臣张莘和有卖题之嫌;其次又迫不及待找人重翻礼亲王家宅的查抄档,要找山东巡抚赵湖桢的碴儿,报了杀邱德山的仇,也避免天下督抚和她作对。

这两件事确实扰乱了朝局,加之皇帝“急病”,无法理朝纲,那些流言蜚语传遍京城,各种揣测也都来了。

太后三年没有视朝,不免有些慌乱。这日在九州清晏的暖阁帘子后头拍桌子大吼:“这是反了!怎么的就非见皇帝不可,不让他好好休息了?”

吼完,见下头默然,她于是又抽出手绢开始抹眼泪:“自先帝崩殂,我们孤儿寡母的吃了多少苦头,才终于盼来捻匪剿灭、国泰民安的一天。皇帝身子骨不好,难道是我愿意?我天天为他吃斋,就巴望着他的身子骨早些好起来。太医院的脉案你们都瞧见了,皇帝现在亟需静养,你们能不能消停消停?”

张莘和是军机处之首,冷眼旁观了一会儿,叩头道:“皇太后宵旰辛苦,臣等难以心安。如今虽然捻匪剿灭,但是黄河水患严重,款项解到,民伕还要重修堤坝,百姓还要善加安抚,多的是了不得的事务。攻讦臣的折子,臣也看到了,虽说是笑话,但臣也不敢不用心倾闻这天下民心。至于礼邸的旧案,这会子提起来实在是忙不过来,而且,也让人寒心。”

“怎么的就寒心了?”太后在珠帘后抬脸,要吵架似的说,“那时候弄得不清不楚的,多少涉及的人还没有追责,人说起来倒是朝廷怕了那些贪贿的督抚,怕他们盘根错节的,拿朝廷的话不当回事!”

张莘和长叹一声,又道:“这些事,交给皇上来处置,就名正言顺了。”

虽然隔着帘子,他也能感觉到太后那锐利的目光——怒极恐极才会收敛不住锐气。张莘和紧跟着就说:“臣求见皇上一面,有些大事不能不向他汇报,若是皇上身子骨不逮,也请让臣面见看一看——臣在江南做学政时,闲工夫多,曾自己研究了一些医道。”

他越这么说,太后愈发不敢让他见昝宁,但也明白,这样的逼凌,她即便是太后也不能逆天行事。

当务之急,要赶紧为皇帝立嗣,然后,少不得用最狠的一招。

她换了一张笑面孔,到后头软禁皇帝的宫室里去看望昝宁。

此刻正值皇帝用膳的时间,依然是食前方丈,两张大八仙桌拼成了一张,密密层层摆满了碗碟,碟子里插着银牌。

见太后过来,昝宁默然地瞥了一眼,然后纹丝不错,又淡漠异常地给她行了礼,请了安。

太后笑道:“看你今日脸色好多了。”

“是,多谢太后垂问。这几天心定了,眠食俱佳。”

太后觉得他这乖顺淡漠的模样,反倒让人不自在,但又不能怪他乖顺,亦不能嫌他淡漠。

她只能看向一桌子菜品,说:“我吩咐御厨房必须照原样子给你送膳品,他们呀,最是势利不过的。你吃得如何?”

昝宁笑了笑,对远处努了努嘴:“量足了——儿子之前还下旨呢,东省水患要赈灾修堤,朝廷之前用兵要报销军费,还欠着禁军那么大一笔饷银,户部库里几乎是空的,其他地方也凭空生不出财来,只能后宫里先俭省着点,朕的御膳用一半的菜品即可。他们倒好,还是一百单八道大菜,一道不少。”

太后看了看铺陈得满满当当的桌子,正要点头,突然听到他揶揄着又说:“不过也不能说他们抗旨,毕竟呢,一百多道菜,能吃到嘴的又有多少?所以远处的菜摆摆样子就罢了,昨天是这些,前天也是这些,大前天还是这些。”

他起身把最远处的一碗亲自端到太后面前,笑道:“皇额涅,您闻闻,是不是已经摆臭了?”

一股馊味扑鼻而来,太后恶心得几乎退了半步。

这可是虐待皇帝的最好证据。她气呼呼对外头道:“传御膳房的首领太监问话!”

昝宁把碗往桌上一丢,笑道:“不必问了。儿子说,只有一条要求:和在宫里时一样,无论是饭菜,还是茶汤,必须由三个以上尝膳太监尝过,银牌子插着并不变色,朕才用。”

他指了指太后身边不离左右的新总管太监:“这差使虽麻烦,不过不吃苦。烦请杭大总管帮着出出力,如何?”

要请太后的新心腹来每日给他尝膳。

太后脸色不大好看。

但在废黜之前,这一说不大好驳斥。太监给皇帝尝膳,算是“优差”,而不让尝,传出去倒不晓得她想在茶饭里做啥。现在两个人关系剑拔弩张,勉强维持着人前的和睦,但暗地里宫里宫外不知传言多少,她不能不格外注意。

何况,她今日还要和他谈,若在这样的小事上闹掰了,接下来的话也就不必说了。

所以,太后缓和过神色,点点头深以为然一般:“极是,极是。这是皇帝挑小杭子的优差,让他每天两顿正膳、两顿点心、四次茶水都亲自品尝把关就是。”

然后还是要把样子做足,瞪着眼吩咐:“但是,不能因为皇帝心软优待,就让御膳房的人蹬鼻子上脸了!御膳馊坏发臭这件事,务必查实,哪个敢如此大胆放肆,一定要狠狠处置!”

近处的饭菜还是好的,昝宁不多话,重新回到位置上,拿足了架势,认真吃了一餐饭。

他膳后漱口擦嘴,才问道:“儿子这阵子在园子里养病,身子骨日渐旺健。太后关心之恩,实在感激涕零。不知道太后今日是什么见教?”

太后希望他情急失智,但现在暗暗失望,只能拿话挑他:“有两件事,想告诉你一声。”

“儿子洗耳恭听呢。”

太后道:“第一件,李贵上回招惹了步军统领衙门的禁军,那帮子粗鲁的丘八极度无礼,在园子门口把李贵狠狠打了一顿。现在呢,人发在慎刑司里养伤,据说身子骨和精神头不大好,只怕要延请御医去瞧一瞧。”

昝宁脸色如铁一样,好半晌点了点头:“活着就好。”

太后道:“不过他内监干政,是犯了国法家法的事,等伤养好了,也是要慎刑司问责的。”她眯着眼睛,带着笑意:“皇帝应该晓得,内监干政是什么刑责吧?”

往重里说,内监干政就当处死。

但是李贵是养心殿总管,养心殿总管兼管着内奏事处的一应事务,内奏事处又是皇帝在宫内传达旨意到军机处和各衙门的内监机构——怎么说李贵都是职责范围内的事,“干政”这条罪,真是欲加之罪了。

昝宁却晓得这是太后的价码开出来了,他微微一笑,说:“晓得。太后的意思呢?”

太后缓下声气道:“这要看你的意思了。”

故意顿下不表,让他的情绪有个发酵变坏的时间,又故意提另一个茬儿,并观察着他的表情:“还有那个承宠的宫女。”

承宠实在不是大过失,无论如何攀不上死罪,她说:“时间太短,郎中不敢说有没有怀,所以等到她月信来了才知道并未有皇嗣在肚子里。刑责也是免不了的,法外施恩,四十板加发辛者库服役。你觉得呢?”

昝宁面无表情:“好的。”

这漠然的模样,显见的这宫女不过是他一时宠过,并不挂心。

对付她也就没太大意思了,反而显得不容人。

太后又道:“李贵的惩处嘛,也不是没有余地。本来内务府议的是要明正典刑,我寻思着还不必这么快就判定,还是得等你身子骨养好再做定夺。这几日大家伙儿也很关心你,几拨人说着要来陛见,我怕你那么早就处置政务又累伤了心力,所以只许你叔伯兄弟几个亲贵前来看望看望你。他们么,到底是自家人。”

自家人,都在她的控制范围之内,昝宁想借重他们的力量翻覆现在的形势就很难。

让自家人来看望,也算勉强敷衍过朝廷内的疑虑呼声,叫大家知道皇帝确实是“病了”。

当然,这戏码还得皇帝跟着一起演。

昝宁很明白她的意思,也知道她的开价就是李贵的性命——只要他配合着,她可以保李贵不死。而且现在这情形,他也只有配合着,不然,太后硬着脑袋就不让大臣面君,他在园子里软禁着,一时半会也找不到翻身的机会,大臣们一时半会也不能和太后硬顶。

于是他说:“儿子朕躬不豫,多劳太后费心不少。太后真真是事事为儿子着想,儿子岂有不听训的道理?”

这话冠冕堂皇,太后自然晓得不过是做出来的假话而已。

不过呢,假话也是他屈服的象征,他知道现在自己的势力完全无法抗衡,那么乖乖听话也算是明智之举。

于是母子俩继续上演着“母慈子孝”的戏码,太后抽绢子抹了抹眼角:“我的一片苦心,你能够晓得就好,不枉费我这一阵为你吃不香睡不好,又生恐将来无颜到地下面对你皇阿玛。”

膳后正是午后,春日容易犯困,昝宁又无一件事情可干,无聊到极点,只有拥被大睡。

外头伺候他的人已经全数换过,新来的小太监和小宫女并不了解他的作息,只听得寝宫里他呼吸匀净,渐渐响起鼾声,只道皇帝已经睡熟了,于是虽是“坐更”,实际各玩各的。

昝宁在绡纱帐中和衣躺着,到外面安静了,才慢慢从袖笼里掏出一枚小小的珍珠耳珰。

那天她被太后身边的太监和嬷嬷拉走,情急间不觉丢了这一枚小小的耳坠,明珠落于尘沙中,不知被多少人的鞋底胡乱地踩过。而他怔怔地呆立到四周都无人再说话,戏台上曲终人散,戏台下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关注他这落魄的帝王。

他才低头从地上一点小小的光亮中捡拾起她这枚耳坠,吹掉尘灰,慢慢摩挲,终于使宝珠重新露出莹润的光华。

这是她的光华,也是他心中永恒的光华。

他吻了吻小小的珍珠,极力压抑着泣声,然而仍是泪流满面。

作者有话要说:  背景板是晚清,所以中央对地方的控制并不很有效,督抚的权柄慢慢扩大,不能用康乾时来比对。

晚清的东南互保,朝廷真是没面子透了,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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