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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畔村三面环山,前有河流,出村的唯二道路,一是从稍微平缓的东山山道绕过,二便是踏上这条已经修建了几十年的石桥。

河畔村的物资并不算匮乏,虽说可供种植的田地比外界少了许多,但山上也有果树,猎物,能靠山货补给过活。

这也使得长住在河畔村的村民格外依赖气候,若是气候好时,他们便能靠出售这些稀缺的山货多赚些钱,可若是天时不好,这山中便也没什么收成,甚至还有猛兽袭村的先例,只会过得比其他村落差上许多。

这十年间大源朝风调雨顺,河畔村便也成了十里八乡最富庶的村庄之一,要不是周边地势相对险阻,估计这儿的年轻小伙和未出嫁的姑娘一到年纪,便会被媒婆踏平门槛。

可饶是当地颇为富足,也不能保证家家户户条件都好。

每日的这个时间,村中的妇人姑娘便会集聚在这处无名长河,各自带上装满了脏衣的盆子和捣衣杵,其中条件稍好的,会带上皂角,条件差些的,则基本都是简单地取些草木灰。

聚在一起,除却连绵不绝地捣衣声和河水流动之声外,便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补充着的聊天声音。

这年代没太多娱乐生活,未出嫁的姑娘早早就要跟着家中的长辈学各项持家之道,再学一两样能拿得出手的活,而当家的妇女平日里要管的是一家家务,身体康健的还要随着夫君下田,平日里忙忙碌碌,并没有那么多时间闲聊。

而近来河畔村聊得最多的,便是住在村中,占了一间大屋的宁夫子家。

说到这宁家,众人便是齐齐一声叹息。

“宁夫子不在了,也不知道以后我们家狗剩要去哪儿识字。”头一个说话的妇人看上去有些年纪,约莫近四十的样子,可实际上她才三十出头,她是村里最有“福气”的,自打进门后,孩子一个接一个地怀,起初自然是欣喜的,只是现在足足有六个孩子的她终日为养孩子操劳,老得很快。

“我这也想着呢。”同样叹了口气的女人看上去倒没那么忧心,“我当家的说要把孩子送镇上当账房学徒,总是能学下去的。”

她这话一出,旁边众人便都露出了艳羡神情。

这年代可不像后世有什么正规学校的,大多手艺那都是靠代代相传的,就连这做账的本事也是如此,镇上请得起账房的地方本就不多,带出徒弟饿死师傅,哪有几个人敢教?除非这给的拜师礼足够多,又或是恰巧有了什么缘分,否则这种看门本事,很少有人会往下教。

河畔村中的人彼此都知根知底,当然知道对方有没有什么厉害亲戚,不用问,这肯定是出了大钱的,可不是谁都舍得出这么一笔钱。

想到这,大家便不约而同地思念起了那位才刚过完头七的宁夫子,如果宁夫子还在,他们哪用这么烦恼?

他们所说的宁夫子,是土生土长的河畔村人,本名宁知中,都是村里人看着长大的,他的父辈曾是村里的猎户,后是县衙捕快,宁知中得了父亲的荫庇和村中孩子不同,早早地交了束脩拜了老师考试念书。

说来宁知中在学习一道上确实有天赋,当年考取了童生的他在奔赴考试的路上遇到了意外——后来有人打听,据说是他同期考试的一位考生嫉妒他的天赋,使了些手段,宁知中便落榜回来,还在当时的主考官那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总之那之后,又蹉跎了几年,宁知中还是没能考上,便在省府找了几份替人润色、当人老师的工作维生,屡试不果的他不愿在花家中银两,便打道回府,后来父亲离世后,便带着妻子回到了村中。

当年宁知中回村时在村人看来,是带着点落荒而逃的灰溜溜感的,甚至有人怀疑起他当年的名声全是造假,不过后来他经由村长同意,在村中祖屋那办了个村学,众人便也慢慢知道,宁知中确实是有本事之人。

宁知中办的这村学其实有些不着五六,若是被其他读圣贤书的人听到估计会对他破口大骂,说他误人子弟,可对于村人来说,这可是没地方找的合适学校。

需要人数、学些算术的他便教人算数、只是想粗学几个字的便也就教几个字、想要去镇上念书学些正统四书五经的,他也就认真地按着四书五经的路子来教。

宁知中收费很低,他家没有能种地的壮劳力,他便要求来他那上学的学生家长在闲暇有空时轮着替他家下地,宁知中家的地本就不多,对于这些老把式来说,根本不需费多少工夫,平日里若是谁家有多的蔬菜瓜果,也会往宁知中家送上一些。

宁家人便也靠着这一村人的照顾过得算悠然自得。

可天有不测风云,宁知中的妻子听说是他以前老师的独女,她身形瘦弱,生长女宁初夏时倒没出事,可第二胎怀了双胎,在生产时大出血,花了好多钱才把她和小猫崽般地两个儿子就回。

只是这之后,宁家便花钱如流水起来,宁知中虽然在教学上不太讲究,但骨子里还是有自己的坚持,他虽想求财,但取之有道,只能靠自己赚钱,一个文弱书生,每隔两日就要徒步去一趟镇里,又是帮忙抄书,又是帮忙画花样,平日里妻子干不得活,他也笨拙地开始干,有的人可能会觉得这是锻炼,可对于宁知中这样的书生来说,这一下超过了他体力的极限,妻子那还没照顾好,他人就病倒了。

人病了就该好好休息,可宁知中不敢休息,家中嗷嗷待哺的三个孩子,缠绵病榻的妻子都得靠他养活,他这么操劳着操劳着便一病不起。

虽说宁家人即刻从镇上请了大夫,可这救病不救命,宁知中这是被耗损得油尽灯枯,听到这个消息,宁知中的妻子大受打击,她平日里精力不足,能够在丈夫不在时照顾好几个孩子已经实属不易,虽说注意到丈夫似乎不太对劲,可也只是让丈夫别太辛苦,她没想自己这么一疏忽,却没了丈夫。

精神本就和身体牵连。

宁知中得不到休息,妻子又何尝不是如此?她再无力也会多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想要躺在床上什么事都不干,那得是大家小姐才有的享受,在宁知中离开的当天,他的妻子便也跟着他闭上了眼,夫妻俩走得突然,话都没交代几句。

而被留下的,便是一大二小三个孩子。

最年长的女儿也才刚到九岁,同胞而生的两个儿子还不到六岁,根本没有养活自己的能力。

而他们现在面对的,是围绕着他们团团转正寻找着下嘴时机的豺狼虎豹。

说曹操曹操到,洗衣服的地方位于河流的中下段,正好距离石桥不远,聊到一半,便有位妇人故意重重地用手上的捣衣杵锤了两下大石,往石桥那指了指。

只见石桥之上正有一位妇人在过桥。

她身上穿着的衣裳颜色挺熟,手上拿着个包袱,隔着距离都能看得出那包袱空空,顶天了只装了点小东西的模样,她动作很敏捷,正在往村里的方向走。

洗累了衣服的妇人把手上的衣服一拧,水哗啦啦地落下,她语气中带着不屑:“又来了。”

“没见过这么心黑的。”说这话的妇人忍不住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同情,“也不知道这回会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那肯定又是打秋风回去了呗。”

河畔村的富裕,也使得村民的整体道德水平较高,说白了这有钱相对闲了些,自然也多少讲究些做人。

再加上宁夫子懂得做人,此前村人受了他不少照拂,不说别的,就说平日里村人去卖货,离家之前都会托宁知中帮忙算一笔账,自打宁知中回村之后,村里的人都甚少被奸商蒙骗了。

这份感情还在,大家对于他留下的孩子便也多了几分同情,村里的人都不算缺钱,少有几个贪心的,也在众人的意见裹挟下不敢表露,不至于做出吃绝户的事情。

可村人不吃,别人可就迫不及待想要动手了。

村里有人同情想过帮忙,但又怕牵扯到是非,毕竟谁家也没有那么多余力能够帮忙养孩子,只是私下和村长说了说,决心为宁家人保下这一片田产、房产,好歹留个根。

“你说,他们都不怕晚上有鬼来敲门的吗?”妇人没忍住,语气愤愤,她就住在宁家隔壁,此前几回忙碌那位已逝的宁夫人都会同意让她把孩子留在那,她对于宁家人也比其他村里人多抱有一丝的关怀。

“鬼怕恶人哩!”

这话说得大家同时沉默,这要是真有鬼,就该把那些欺负宁家娃娃的人给弄死,只可惜……

“人都不帮,鬼哪会帮呢?”不知哪个角落,一道声音响起,混杂在众人的叹息声中,倒是一时没能分辨出是谁说的。

可这话却让原先正高谈阔论的人都归于沉默。

她们这些同村人都帮不了,怎么还能指望什么恶鬼呢?

真是好人没好报。

……

宁芍药是长驱直入,直接进了宁家门,她连门都不敲,便这么直接闯入,一进去便扯着嗓子开始喊侄女的名字:“初夏,姑姑来看你们了。”

她颇为挑剔地打量着这房子。

宁知中的父亲当年离村时知道自己此后估计甚少回来,便将自己所住的房子捐为祖产,多余的田产充作祭田,只保留了不多的一方宅基地和连载一起的田地。

他这样有成离村的人,格外讲究名声,而且这也是回报祖宗的方式之一。

宁知中回到村后,便自己又起了现下这套房子,这房子落成还不到十年,在两个儿子出生前又扩建了一次,宁知中所学甚广,对于住宅设计和品味多少受到了当年在省府见到的那些大宅影响,虽然花的钱不多,可修成的效果挺明显比村里的其他房子要讲究不少。

宁芍药不懂得像宁知中那么咬文嚼字地夸奖,她只晓得这房子一股文人酸味,放着那么多空地不种满,还搞了那么些没用的摆设,真是穷讲究。

先是嫌弃,然后便是羡慕,宁芍药当年出嫁时家中光景正好,她便嫁给了在镇上开布庄的丈夫。

布庄可是一门好门生,若不是宁知中落第,宁父是决计不会让她嫁过去的,只是宁芍药出嫁不久,丈夫便因为染上了赌瘾偷偷地把家中输空,宁芍药被公婆以没能管住丈夫为名好生地责骂了许久,过得很是蹉跎,以夫为天的环境让她潜意识地不敢责怪丈夫,便责怪起了兄长。

若是当年兄长考中,她何至于嫁给一个赌棍?后来兄妹俩有了间隙,来往很少,每回宁芍药上门,便是像兄长讨要东西的。

这习惯延续了很久,哪怕现在兄嫂已经双双离世,也不例外。

外甥女还不出来,宁芍药不耐烦:“初夏,你这孩子是去哪儿了?”

兄长离世还没多久,宁芍药是不愿进他们屋子的,否则以她的贪心,早就进屋了。

宁芍药已然要发火,便见到外甥女从屋子里出来。

她的这位外甥女和她那病死的爹娘一样,又瘦又小,眼睛倒挺大,这么看着人的时候还怪渗人的。

“初夏,你出来了。”宁芍药见外甥女出来又往她身后看,“居乐和居耀呢?”

“不太舒服,在里面睡了。”宁初夏看着眼前的这位亲姑姑,心中不由地生出了几分嘲讽。

宁芍药并没瞧见外甥女眼底一闪而逝的嘲讽,她自顾自地将包袱放在桌上打开:“你姑父让我给你们带点粮食。”

她的这包裹里装的米极少,宁初夏估量地看了眼估计只有一斤的样子,她没凑近看,总觉得那些米有些陈米的模样。

“谢谢姑姑。”宁初夏安静地从旁边拿了个豁口的小缸,将这些米装进去,果然连一半都没装满。

见宁初夏收下了这些米,宁芍药便也心安理得起来,她这是做了大好事。

宁芍药的眼神提溜一转,没看到其他目标,便也按照原定的想法直接开口:“初夏,你姑父要去见一个朋友,家里的那副《送别山水画》你拿出来给我,我会给你钱。”

又来了。

宁初夏早就习惯了宁芍药的千层套路。

自打宁知中不在之后,宁芍药便开始凭借着自己之前的记忆搜刮起了宁家的字画。

她当年没读书,可曾是布庄老板的丈夫和岳父是懂行的。

宁知中的妻子当年嫁给宁知中时,便从父亲那带来了家中的不少孤本和字画,而这些都是要作为家中重要资产代代相传的,这些在镇上县上卖不出钱,得要送到省城才能卖出合适的价格。

宁知中只有在当年妻子最病重的时候才在其中挑了一幅画卖出,不过这幅画售卖得到的价格,还不及这画的十分之一。

宁知中不肯卖这些,一是因为传统的观念作祟,他答应过老师,要将这些字画往下传承,或是交给以后的学生,崽卖爷田这可不是好话;二是这也确实在此处卖不上价格,发挥不了真正的作用,镇上甚至县城里会买的,一般也是买来附庸风雅,挂在墙上而已;三则是财不露白,要是让人知道家中的这些藏书字画值钱,恐怕会引来不少吸血蝗虫。

只可惜宁知中是相信妹妹的,当年他以为妹妹来看望嫂子是担心他没钱支出,为了安妹妹的心便私下告诉了宁芍药家中并不缺钱,当年宁芍药只记了几个关键词,这回兄长死了,她没忍住和丈夫抱怨了两句,说兄长明明这么多画也不知道卖,把自己累死了,以后每年她要到谁那去讨东西。

丈夫一听,便立刻反应过来,这可是天大的发财机会,宁知中是离不开家,又找不到信任的人,再加上他也就是个酸腐书生,认识的都是穷酸人,哪像是宁芍药丈夫和公公之前还有有过生意往来的江南富商。

宁芍药这一听,自然也跟着眼神发亮,便来哄起了并不知道情况的宁初夏。

宁芍药性子大大咧咧,但公公老谋深算,之前讨的那些便宜东西都是做给别人看的,这就叫暗度陈仓。

宁芍药见宁初夏不说话,皱眉道:“你这孩子,性子这是和谁学的?”

她一下把侄女拉了过来,往椅子上一压,说起了道理:“初夏,你听姑姑说,你可别和你爹一样死脑筋,这些画生带不来死带不去的,哪值什么钱?”

她冷笑:“你爸舍不得卖画自己人都累没了,你要是同他学……”宁芍药故意拉长了语气,“恐怕你两个弟弟也……”

宁芍药丝毫没有恐吓孩子的愧疚,她坦坦荡荡,这些孩子不过是守着金山不懂挖,那为什么不让她这个最亲近的姑姑来挖?这她拿了画,还会给孩子米粮呢!

宁初夏像是被吓坏了,身体哆嗦了两下:“姑姑,可是这些都是阿爹喜欢的画。”

宁芍药登时就翻了个白眼:“喜欢有什么用?你不给我我就走了。”她开始吓小孩,“初夏,你可要知道,你这家里米缸都要空了,你到时候买不到米,你两个弟弟都得被饿死,你到了地底下你爹你娘都要怨你。”

她挺瞧不起自己这个只会死读书的傻哥哥的。

她一方面要钱要得利索,一方面又觉得哥哥着实有些愚蠢,她要什么给什么,从来不懂讨价还价的。

嫂子也是,每回她来了,就算身体病恹恹地,也会撑起来给她煮个鸡蛋。

不过这也正常,谁让她兄长欠了她的呢?当年要是兄长考上秀才,这不什么都没了?

也正是她的这傻兄长和傻嫂子才会教出这么一窝蠢孩子,想到自家的孩子平日里有多精明,不会让人欺负哪怕一下宁芍药就忍不住得意。

这就叫龙生龙,凤生凤,要是她的孩子和兄长家的这几个一样畏缩,她死了都能给气回来。

不过正好,这要钱都方便了。

“别,姑姑,你别走。”宁初夏伸出手拉住姑姑,她的衣服不太合身,露出了格外纤细的手腕。

宁芍药当然是又坐了回来:“你想想,你这么小一个娃娃,也不知道去哪卖画,估计去了也会被人骗,要是遇到拍花子,那肯定把你拐走卖了做人丫鬟。”她唬人的话一整套。

这也就傻孩子会信,他们当地这根本就没有拍花子。

要知道,这孩子是得看价钱的,样貌好、品相好的娃娃,自然卖得出高价。

拍花子要是来这拐孩子,这还得不知绕多少路才能进城,要是遇到孩子身体弱,连着生病,最后估计还得赔本,村里的孩子也就能卖给人做个苦力、丫鬟的,不值什么钱。

“姑姑,你让我想想。”

“想什么想!”宁芍药不耐烦地皱眉,“你这画我是正好有用才帮你,你去问问村里,谁会买画?”

她完全占据了上风,村里就没几个读书人,他们哪里懂得这一幅画能卖多少钱?就算想同她抢,他们也抢不过,宁芍药可以一哭二闹闹回来。

“那,那姑姑你出多少钱?”

说到这,宁芍药便从兜里掏出了一整串的铜板,这一掏出来,她就忍不住跟着肉疼,还好她偷偷地从这一串里摘走了一些,反正孩子也不懂。

她晃了两下,铜板碰撞发出声音:“看到了没有,这些钱都给你,我还再给你送几斤米!”

宁芍药一副大方的模样,可眼神却紧紧盯着侄女,只要侄女心动,她这事就办成了,想来丈夫和公公一定会很满意。

“那……那好吧。”宁初夏犹豫地答应了下来,“我记得以前爹爹出去卖画都是要立字据的,我们写个字据行吗?”

她直到这时候还抓着姑姑的袖子不放,没舍得松手。

宁芍药当然是想要拒绝,怎么还要立字据这么麻烦,不过转念一想,这要是未来哪一天,侄女知道这画值钱了前来讨要,那可就没完没了。

“行,不过我可不会写字据,你自己写。”她是知道宁知中很疼这个女儿教过宁初夏识字的,便也坐在那很大方地等了起来,若是侄女自己不会写,那可就不赖她了。

接下来的一切发展得很快,宁初夏从里屋把弟弟宁居乐叫醒,让他去村头喊村长来做见证。

这契约涉及的钱太少,若是要到县城去签太亏,村长见证便也算过了明面。

村长到得很快,他一听这事就觉察出不对,可看着宁芍药那眼神,他好半天都没说出话。

宁芍药的那位丈夫爱赌可是连他们河畔村都知道的,这爱赌的人,做出什么事情来都正常,如果为宁家的这三个孩子出头要付出那么大的代价,那么还是沉默为妙。

“初夏,你想好了吗?”村长没忍住,在宁初夏盖手印前问了一句。

这已经是他能给予的最大善意了,他能帮一时不能帮一世,像是这样的孩子,他是帮不到头的。

“嗯。”宁初夏看向村长,“姑姑答应了,要给我们粮食。”

她苦笑道:“爹爹没留下多少米,家里还欠着仁医堂出诊费……”

村长哑然,他当然知道宁家这几个娃娃遇到的困境,按说这样的孩子是可以由公中养的,但按照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如果由祖产出钱养的孩子,便不能记在宁知中名下了,一般还要另外认个父亲。

村长私下问过宁初夏,这孩子记着父亲临终的交代没有答应,他也不好强求。

宁初夏看向姑姑:“姑姑,我这还有四五幅画,你可不可以回去问问姑父,还要不要?”

“我回去问问。”宁芍药心中大喜,不过面上不露,矜持地点了点头,“如果你姑父问,我肯定是买的。”她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侄女的手,她现在可是浑身发热,这眼看就要发大财了,能不暖和吗?

“要不是我家里已经有那么多孩子了,初夏,我是肯定要把你带回去照顾的。”

她越是情真意切,旁边的村长心里便越是沉默。

面对宁芍药的颠倒黑白,他无能为力,村里这些年一直不错,家家户户生的孩子也多,无人养老的孤寡都没有,又不是自家没孩子,怎么会想认别人家的孩子呢?

这可真是,没解的谜题。

……

送走了眉开眼笑的姑姑,宁初夏便看向故意落在后头的村长。

村长犹豫了片刻只是说道:“你爹的东西能留就留一些。”他没说明白,这要是明说了宁芍药在骗钱,最后估计会烧到他的身上。

河畔村偏安一隅,当地环境又好,明明是靠着山,村里又有猎户,当地的民风却很温和。

这直接结果是在宁夫子死后,整村没有人对宁家这三个孩子守着的财产生出觊觎之心的,可同样地,在宁家的这些七大姑八大姨,多年没有来往的亲戚上门打秋风占便宜的时候,村里的人也很难做到挺而出手。

“好。”

宁初夏答应着送走了村长,便瞧见两个弟弟扑了上来。

“阿姐,姑姑还会来吗?”宁居乐仰头看向姐姐。

他对于这个姑姑的全部印象,就是每回只要来都一定会拿走东西。

在爹爹和娘亲不在之后,姑姑便越来越频繁了,几乎是每天都上门。

宁居耀虽然和宁居乐是同胞出生,可他生来像是被兄长抢走了所有营养般,格外地显得瘦弱:“今天表姑、表叔……”他念叨了好几个名字,“他们都没有来。”

“是,他们今天都没有来。”宁初夏伸出手搓了搓两个弟弟的脑袋,“我去给你们煮碗米汤。”

宁居乐和宁居耀同时点了点头,他们懂事地松开了阿姐的腿,各自拿了布,开始效率有些低的擦拭起了家里的桌椅。

他们对于父母死去前后的记忆都很深刻。

清楚地记得在一夜之间陡然变了的天,还有外头老大夫和村长说的话。

大夫说了,爹娘都是累死的,宁居乐和宁居耀还不知道他们要面对的是什么,现在只知道要能做一点是一点,好让姐姐轻松一些。

宁初夏进了厨房,熟门熟路地开始干活。

灶台旁边有个小板凳,这是她专属的踮脚椅,她得靠踩着这个椅子才能够到灶台。

可即便有了那么多工具,对于瘦弱的她来说,做一次饭还是很不轻松,但现在这个家也有且只有她能干活,不能推脱。

她掀起了门帘,偶尔一回头能看到在客厅忙碌的两个弟弟,心头熨帖的同时,宁初夏回忆起了从原身那继承而来的经验。

宁初夏这回一睁开眼,面对的便是已经尸体冰凉,在村人的帮助下正要下葬的父母,她的身体瘦弱得不可思议,在父母二人下葬的时候哭晕过去,醒来时,身边便是像小猫一样哭着的两个弟弟。

再看这即便整理整洁,还是显得挺“落后”的家,几人身上的衣服,宁初夏便明白她这是来到了古代。

宁初夏没有特地研究过古代的历史,她不太清楚现在在的这个大源朝应该对标她生前的什么年代,只能笼统地称为古代。

说起原身的一生,那简直是小白菜真人版,被剥削欺负的一生。

在原身九岁以前,她的生活大抵还是幸福的,虽然母亲身体不好,弟弟又病弱,但父母都很疼爱她,两个弟弟也格外敬重她这个长姐,可九岁之后,这世界便变了。

在古代,父母的先后离世比后世还要可怕,这可没有什么街道办居委会。

在父母离开后,原身便开始筋疲力竭地对付着“围攻”她的所有亲人。

见过从来没出现过,第一次出现便“自称”父亲向他借过钱的亲戚吗?原身见到了,他们狮子大开口,对原身格外凶狠,只说宁知中找他们借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原身稍微一反抗,他们便会立刻说,这是不是死了要赖账?

于是父母刚走,这个家便开始空了。

米缸、后院的瓜果、没有缺口的小缸、原先成套还有花样的瓷碗……

要不是村里的人帮忙,恐怕他们家连三个人吃饭的碗都凑不齐。

可悲的是,这些只是拿了东西就跑的人,居然还是诸多亲戚中,对于原身和弟弟最心慈手软的,而在一众面黑心黑的人里,宁芍药便是翘楚。

她闷声发大财,以极低的价格从原身那要走了宁知中留下的字画。

发现了她这一举措的宁家表叔也绝不落后,趁着夜偷偷爬进宁家的房子,在书房搜罗了一番,然后照猫画虎地“买”走了那些珍贵的孤本。

还有一直按捺不动的叔父,也假托中间人来要走了宁家传承的珍贵兵器,就连压箱底的一块虎皮,也跟着买走。

……

于是宁家就这么在第二轮的扫荡里变得更加空旷起来。

原身不知道这其中的价值吗?其实不然,她再傻,随着长大也知道了,可她终究是个孩子,面对众人的威吓步步紧逼,她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同意,她想过反抗,但却连反抗的勇气都没。

她只能这么眼睁睁地见着自己一次又一次地点头,父亲曾经珍爱的东西们,全然离去。

要不是村中照拂,恐怕他们连这房子和地也留不住了。

这些亲戚心黑到什么程度呢?他们在宁家这占到了便宜,却还不愿意从指缝间施舍哪怕一丁半点给宁家,宁初夏只能和弟弟艰难地想尽一切办法求生。

东西被“买”光了,这来家里的人自然也就没了。

可这家里的宝藏,可不只是明面上的东西。

原身记着父亲临死前说过的不多的话,父亲嘱托她,如果可以的话,多多教两个弟弟识字,别让他们做大字不识的人。

教导着弟弟的她,为两个弟弟的聪敏感到骄傲,却没有注意到随着时间,她越长越水灵。

而这时候,她的长相,又成了新的“财富”,吸引来了恶狼。

几位亲戚不知道是如何地争斗,想要让原身从他们家出嫁,他们自然是满口大道理:“你没爹没娘是找不到好人家的,连个给你置办嫁妆的人都没,你要是没能嫁个好人家,以后你的两个弟弟都会因为你丢脸。”

这样的说法着实吓人,但在当地确实是有迹可循。

原身在踌躇之间,她的那位好姑姑宁芍药又来了。

对方一骑当先,给原身介绍了一门“好亲事”,成亲的对象是县城一位富商的独子。

宁芍药也不说虚的,直接摆开了说,她知道原身一直希望能将两个弟弟送去上学,却出不起上学的束脩,她就像恶魔一样诱惑着原身,告诉她只要嫁给那位富商的独子,就能拥有很多的钱,也能帮衬上两位弟弟,也不用再过得那么艰难。

原身看出了其中的纠葛,和两位弟弟商量,弟弟们都不同意,可没想到这决定刚告诉姑姑没过一天,她的小弟便在出去卖山货的路上遇到了劫匪受了伤需要看病。

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

原身答应了姑姑,在姑姑家嫁了出去。

她还真没看错姑姑,这位富商的独子是有病的,她嫁进去便是要冲喜,面对婆婆的苛待和丈夫的虐待,原身倒是全都忍了下来,过了那么多的苦日子,她早就没什么是忍不了的了。

姑姑最起码有一点没骗她,在这她确实不缺吃穿,能给弟弟出不少钱。

这一部分的记忆,在原身的记忆里是格外混乱的一段。

光亮和黑暗交杂。

她在富商家过得很痛苦,唯一连接外面的渠道便是自家的好姑姑。

富商家的独子有病,全家便格外防着原身,生怕她偷偷红杏出墙,就连她的两个弟弟也不许她见。

原身虽然不太信任,可还是只能选择相信姑姑。

每一次从姑姑那听到消息时,她的心都是喜悦的。

宁芍药告诉她,二弟找到了个非常好的老师,马上就要考试。

宁芍药告诉她,三弟过得也很好,虽然读书要差些,但是已经在学艺。

……

这些消息便成为了原身记忆里所有的光芒。

为了这些光,原身几乎付出了一切。

她寄希望于姑姑最后的良心,她想姑姑就算抽成,那也多少会漏下一些到两个弟弟的手中。

不光是给钱,期间还发生了许多事情,包括弟弟们读书时遇到了当年父亲的同仁,原身便即刻回忆起当年父亲的话托付姑姑给出信件。

她过得痛苦,可只要想到弟弟们能过得好,能完成爹娘们的愿望就好。

可没想到,这一切都是一场骗局。

富商的独子还是病故了,不知是为何,原身没能怀上孕,她答应了富商会为丈夫守寡,唯一的愿望便是看一看两个弟弟。

也正是这看一看,她才发现,她一直都活在宁芍药的谎话之中。

那些所谓的弟弟们给她的信件,全都是宁芍药在两头骗,宁芍药告诉两个弟弟,她想念弟弟,弟弟们自然不会在信中说什么不好。

宁芍药告诉他们,宁初夏的丈夫身体很弱,不能沾染病气,所以宁初夏不能见他们,宁芍药请了擅长模仿笔迹的人,每回递给两个弟弟的信都是交代他们要对姑姑好,说她得了姑姑帮忙,嫁给了好夫君,日子很好过。

她的两个弟弟都没有去念书,甚至还有一个因为当年的伤拖延治疗,留下了后遗症。

他们勤勤恳恳的干活,“犯傻”地把钱交给宁芍药,虽然知道姐姐在富商家里应该会过得不错,但还是希望能多少给姐姐一些私房。

而她所送出去的钱和信全都成了宁芍药的资源,宁芍药已经是城中知名的富商妻子,而她的儿子,正是新科榜眼。

不用问,她儿子的老师,自然是当年宁知中的那位同仁。

她的好姑姑,彻底地骗了她。

原身想要报复,可现在她已经彻底比不上姑姑了,她只能看着她的姑姑得意洋洋耀武扬威地告诉她,这是她活该,是她傻才会一直被骗。

而当年她自以为的出嫁,根本就是一场“购买”,富商家花了大钱,找宁芍药购买了她这个出挑的侄女,所以一直把宁初夏当家中所有物的富商家从来不觉得她这个媳妇和正常媳妇一样有资格见什么家人。

她和弟弟话还没说完,便被关了回去,一直等到富商夫妇离世,终于能管家的她,才得知两个弟弟因为过度的辛苦已经不在。

她这辈子送走了累死的爹娘,却又送走了累死的弟弟们。

而彼时,她那位踩着侄子侄女血上位的姑姑,已经是朝中重臣,封了诰命的母亲了。

【主线任务:照顾好两个弟弟,抚养他们成才。】

【支线任务:让姑姑宁芍药获得应有的代价。】

作者有话要说:  改好了><

我的日万丢了……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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