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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小满,天渐渐热起来,袁三天不亮就从顽石乡出发,赶到县城的时候已经出了一身的汗。

他进城后停下,抹了把汗,整整衣领,又往县衙的方向快步赶去。

他原是顽石乡一家普通农户的儿子,因着小时候过过几年殷实日子,上过私塾认得字,长大后便常常替人看信写信。后来,经由乐于助人之途积累下不少正气,三年前成功晋升黄阶下品,到县里谋了个衙役的公职。

今日他本是休沐的,是以没住在县里租来的房子里,而是回了家。昨天他听人说田畯童冉当了县令,今日便走马上任,所以又匆匆赶了来。

这些年他家和村里其他人一样,收成日减,即使自己还有个公职,家里也是一年比一年拮据。童田畯来后,大力推行堆肥与凿井灌田之法,他家将信将疑地尝试了,没想到效果卓绝,迎来了一场多年不遇的大丰收。

袁三脚程很快,不一会儿便到了县衙门口。

“兄弟,县令爷来了吗?”他进门,问两个闲聊的门房。

“没呢,同知和县尉刚到。你别进去,仔细当了他们的炮灰。”一个门房提醒道。

同知管文事,县尉管武事,两人不和已久,袁三在县衙里混了这么久,早一清二楚了。今天是新县令上任的大日子,两人齐聚一堂也正常,只是童大人小小年纪,不知那俩老油条要如何给他下马威了。

“衙役里头邓其的人都给拔了,剩下的多是听县尉的,我赌一百文,这回的县令爷是咱高县尉的囊中之物。”一人道。

另一人却摇头道:“咱高县尉刚正有余,可没计谋啊,兄弟们是愿意跟他,但禁不住苟同知拍马屁的功夫好,我赌两百文,县令爷怕是会偏袒苟安那货,袁三你说呢?”

两人回头看袁三,袁三支吾了半天道:“童大人不是吃马屁功夫的人。”

“那你是觉得高县尉能更胜一筹咯?”前一个赌一百文的道。

袁三迟疑片刻,高县尉是他们衙役的顶头上司,武艺高强很能服众,但私心里他总是希望童大人能更胜一筹,不要听信苟安的花言巧语,也不要受高卓的掣肘,当个真正的县令。

但是,真难呐。

袁三不禁摇头,不待他说些什么,外头一阵骚动,杂乱的脚步声响起,间或有人嚷着,县太爷到了。

童冉抱着小老虎踏进县衙,前几日见过的同知苟安率先迎了上来,揖道:“童大人万安。”

童冉颔首:“苟大人多礼了,进去吧。”

苟安一路恭敬地引童冉入内。县尉高卓等在堂上,没有出来迎接,另有几个他心腹的衙役也一并站在他身后,打量大步进来的童冉。

“哟,县令大人来了,高大人怎不去迎接?”苟安笑着道,像是老朋友之间的打趣。他说罢,又对童冉道:“大人可别见怪,高大人武艺高强,有能力的人有些脾气也在所难免。”

高卓闻言,冷哼一声,对童冉揖道:“下官小锅县县尉高卓,参见大人。”

“高大人有礼了。”童冉道。

“下官辰时初刻便来了衙门,不想县令大人三刻才到,如今又积压了许多公务在身,下官得走了,请大人恕罪。”高卓道,他语速较快,没什么起伏,略显冷硬。

“县尉大人不忙走,童冉刚才在路上遇到一事,所以有些耽误了,恰好也与大人有关,想请教一二。”童冉道,在堂前正中站定。

此前到九乡教凿井灌田时,童冉便听过一些县衙里的事,但当时也不过了解一番,想着日后若要去县衙应卯少不得要打交道,却不想这么快自己便一跃成了他们的上司。

有这样两个有权又有资历的部下,这小锅县的县令也着实不好当啊。

童冉暗暗头疼,面上却一派平静,只是说道:“刚才我来时路过羊角巷,巷口那儿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正是做买卖的好地方,只可惜小锅县有明令,除了西市的兴德街以外,一律不可摆摊。这人在羊角巷巷口偷偷卖烧饼,被巡逻的衙役抓着了。”

童冉说着,指向下首一处柱子,漆红的柱子旁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那妇人很瘦,像随时会被折断的样子。她旁边还有一名衙役,死死扭住妇人的手腕,此刻童冉指过来,他朝妇人的膝弯一踢,妇人不受控制地跪倒,她的手臂被扭住,身子半伏在地,肩膀微微颤动着。

高卓瞥了一眼那妇人和衙役道:“这样的事日日都有,不劳县令大人费心,下官自会交代他们秉公而办。”

“所谓秉公而办,是如何办?”童冉又道。

“小锅县有明令,随地摆摊者,初犯杖三十,再犯杖五十,徒刑一年。”高卓道。

衙门里的刑杖又重又硬,一杖下去便能叫人皮开肉绽,更遑论三十杖。

原本一语不发的妇人突然抬起头,脸上灰扑扑的看不出原貌,她哽咽道:“求大人开恩,贱妇家中还有幼子,求大人开恩。”

童冉没看她,对高卓道:“今日我之所以来晚,只因在羊角巷巧遇此事。据我所知,高大人所说之律法为开国之初所设,当时陇右道还不是大成国土,小锅县常有乱贼来犯,是以处处严加防范,对城内做买卖的人也多方约束。可如今陇右已归我大成所有,国境安定,并不需要如此严密的防范,摆个摊而已,何须如此重刑。”

高卓依然面无表情,他的语气却异常坚定:“法便是法,天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

“我与高大人见解不同,如今世道安定,刑法也应该随世事变化,过于严苛的法,只会危害百姓们的正常生活,变成恶法。”童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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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童大人说得好。摆个摊而已,杖三十太过了,高大人您就手下留情,把她放了吧。”苟安趁机道。

高卓将手按到腰间的佩剑上道:“我乃县尉,掌管一县刑法治安,若我一味徇私,犯了法却不惩戒,小锅县岂不是乱套!”

苟安:“大人都说了罚太重,你怎么不……”

童冉抬手,制止了苟安的话头。

“高大人宽心。”童冉道,“本官并非要你徇私,而是这不合时宜之法,该改一改了。”

童冉语罢,高卓身后的衙役们面面相觑。

他们有的在别处县衙当过差,各地多少都有些不合时宜的规矩,大多县令也不改,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他们小锅县这条法也是空置了好些年,高卓来了后才又启用,如今都严格执行着。

一开始小锅县的百姓也连声抗议,但当高卓当众惩戒了自己违规摆摊的亲戚后,所有人都住了嘴。这位高大人虽然不近人情,却公正得很,执起法来六亲不认,这也是人人都怕他却也都服他的原因。

高卓在小锅县五年之久,比邓其任职的时间还长,之前邓其在任时虽然没少作威作福,但高卓职责范围内的事却是绝不敢碰的。

县尉手握县里衙役的调度权,主管一县之刑法治安。衙役们本以为这一次高卓也会给新来的县令一个下马威,让他不敢管自己辖区内的事,没想到这个童冉小小年纪这样刚,高卓的下马威还没到位,他的第一把火就已经烧下来了——不仅插手了高卓主管的治安事务,更直接放话要改法。

摆摊是本县事务,县令自然有权更改,但此事兹事体大,一般人害怕担骂名,多半敷衍过去,并不会大刀阔斧地改革,更不要说他们县还有一个会誓死捍守旧法的高卓了。

“你输了。”之前在门房压苟安的那人低声道。

一旁压了高卓的满脸悔恨,但转念一想又道:“别急,苟安也没捞着便宜,你还没赢。”

高卓眉头皱起,两条刀刻般的深纹立在眉间。

眼前这小子不过十五,正气品阶处于黄阶上品巅峰,虽不得不承认他一个寒门出身的小子在这个年纪有此造诣很是天才,但是再天才,也不可随性而为。他倒要看看,没有他的支持,这所谓的改革可能实行?

“大人要改便改吧,下官日前旧伤复发,身体不适,先告辞了。”高卓一拱手,甚至不顾童冉是否应允,带着自己的人大步离开。

高卓没有吩咐,那扭着妇人的衙役也不知该当如何,看看童冉又看看高卓的背影,一咬牙放了妇人,追随高卓而去。

童冉亲自扶起那妇人,道:“你且先回去,此事如何处置日后会有人来找你。”

“大人。”那妇人嗫喏着,还想说什么,童冉轻轻一推,把她推向跟着一起来的球儿,吩咐球儿送她回家。

球儿送妇人走了,童冉在堂上的官椅上坐下,苟安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泡来热茶。

“大人请用。”苟安把茶端给他,又道,“那高卓就是这样一个驴脾气,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童冉端起茶,却没有喝,温和地道:“苟大人与高大人共事多年,想必很是了解。”

苟安正愁没办法在童冉面前摆高卓一道,听他这样说,立刻来劲了,滔滔不绝说起高卓的不是来。

童冉一边听,一边喝了口县衙的茶,末了微微皱眉,让人换了一杯滚烫的开水来,拿出随身带的茶叶,亲自泡茶给小老虎喝。

小老虎喝了两口小侍从给泡的一等大红袍,趴他腿上听苟安搬弄是非。

童冉有一下没一下地撸着小老虎的后背,以前小老虎特别讨厌自己在它身上乱摸,但次数多了,也不太反抗,心情好的时候也愿意给他撸两把。

苟安说的事有一些童冉听过,有一些没听过,事情是什么倒不重要,童冉故意递出话头,不过是想再探探苟安与这位高卓的关系。

此前童冉的消息都来自民间,难免有不少讹传,并不准确。

刚才他初到县衙,苟安殷勤来迎,高卓却没有来,可以看出两人处事风格不一。后来进到堂屋,苟安一番话似乎在为高卓开脱,圆他没去迎接的理由;实则却是暗示童冉,高卓这人性子刚,不好管理。

如果新来的县令听信苟安的话,那对高卓的第一印象便不好,以后行事时也很有可能偏袒苟安。

而观高卓方才的反应,他应该是听出了苟安的意图,却没有出言反驳。没有出言,却比说了话更有力量,一个秉公执法、不愿与奸佞同流合污的县尉形象立刻立了起来。

但他们,真是如此吗?

刚才那一出大戏是试探,他们肯定没料到自己第一天上任便搞出这样大的动静,应该是没有准备的。但官场复杂,童冉并不急着下定论。

如果高卓真的是这样刚正不阿,当日邓其在小锅县作福作威,他又为何隐而不发呢?

“大人,那高卓不好对付,您放一边冷着就是,您是县令爷,他再脾气大也不敢翻出天去啊!”苟安道,“今日您新官上任,合该庆祝一番,不如晚上到怀唐楼去,县里不少富商大户还等着拜见您呐!”

童冉喂小老虎吃肉干的手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拿了一片新的给它。

官商勾结自古有之,邓其倒下了,他便是下一个贿赂的对象。那这个苟安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呢?连接富商和历任县令的桥梁?

童冉记得,苟安在小锅县也称得上根深叶茂,已经做了六年同知,资历比县尉高卓还深。

真是麻烦。

童冉夺下小老虎吃了一半的肉干:“不能吃了,再多吃要肚子疼了。”他刚刚在想事情,竟然随手多喂了一块,小崽子年纪还小,肉干又不好消化,不能多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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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哇!”小老虎自然不依,要跳起来去夺肉干,被童冉一臂圈住。

“吃饭的事晚些再说,我家这头崽子太娇气,我晚上得陪着它,否则要闹腾的。”童冉道。

“呜哇哇!”小老虎不服气,它明明一头虎也过得很好,什么时候要人陪了?就算无聊它还能回去批折子呢!

童冉将它按住:“你看,开始闹腾了。”

用小老虎挡下了晚上的饭局,苟安大概也觉得没希望,又陪童冉寒暄了一会儿,便告退了。

堂上留下一个文吏和一个衙役,是童冉直属的。

童冉招招手让他们走到近前。

文吏是个年轻人。衙役大约不惑之年的样子,自称袁三。童冉多看了他几眼,觉得有些眼熟,便道:“袁大哥可是底下顽石乡的人?”

“不敢当县令爷这声大哥,您喊我袁三就成。”袁三道,“小的确实是顽石乡的。”

“难怪我看着眼熟。”童冉笑道。他这一刻才终于放松许多,眼里也带上了笑意,右边脸颊上浮现出一个小酒窝来。

“县令爷,我也是顽石乡的。”年轻文吏立刻道,他瞧着才二十来岁,说起话来还有些跳脱。

童冉仔细回忆了一遍,这个少年他一点印象也无:“你叫什么?”

“小的叫桑乐。”桑乐还有些害羞的样子,食指指尖不自觉地刮着鼻梁,“小的的姑妈住在顽石乡里,小的自个儿是隔壁县的。”

难怪他不认识,童冉释然。

“我前些日子才到任,到任前去过姑妈家,那风力水车可太神奇了。”桑乐道,翘起一个大拇指,“小的的姑妈说,有您当县令,县里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童冉笑道:“谢谢你姑妈的厚爱。”

桑乐的职责类似现在的秘书,帮助童冉处理文书上的事情;而袁三则类似保镖,童冉因公事出去都可带着他随行保护。如果要升堂或者抓捕犯人,用不着童冉身边的袁三,而是由高卓管辖的衙役们负责。

之后,衙门里的其他文职负责人也一一来拜见了童冉。

一天下来,童冉也算把衙门上下的人见了一遍。临走前他让桑乐找出了关于摆摊一事的文书,还有整个县的地图。

童冉将地图卷起来,抱起睡得正香的小老虎,出了县衙。

门房里打赌的两人见到童冉出去,拉住了送他出门的袁三道:“谁赢了?”

袁三摇摇头,高卓不满县太爷的指令,称病回家;苟安看起来略胜一筹,但晚宴邀约被县太爷轻描淡写地拒绝了,两人不相上下,倒是童大人如何打算令他有些好奇。

门房的赌约谁都没赢,两人又消磨了一些时光,等到下值的时候便回去了。

童冉当了县令后,便不能总住在村里了,他在县城内租了一间小院子,里头有两间房和一个灶间,球儿睡东屋,他带着小老虎睡在正屋。

童冉回到小院里时已经日暮,球儿准备好了晚饭。

吃了饭后,童冉让球儿多拿了几支蜡烛出来,将从县衙里带来的小锅县的地图翻开,仔仔细细研究起来。

蜡烛分别立在大长桌的四角,桌上,县城的地图平展开来,小老虎迈着小短腿,从桌子的右上角走到左上角,把地图扫入眼中。

在收复陇右之前,小锅县曾是军事重镇,因此这里曾实行严格的宵禁,对摆摊做买卖等事宜也有诸多限制。后来陇右的收复,都南道的宵禁随之取消,而对摆摊的限制属于县内事务,历代小锅县的县令都没有更改,便一直存在着了。

童冉拿来一张纸,按比例勾勒出了小锅县的地图,他用羽毛笔蘸了红色的墨水,画下一个框,框框内正是如今唯一可以摆摊做小买卖的兴德街。

童冉端详了一会儿地图,眯起眼,凑近。

小老虎有些好奇,也凑了过去。

童冉正看地图,却有一团阴影盖过来。他抬头:“崽崽,你挡着我亮光了。”他一臂圈起小老虎,抱进怀里。

“呜哇!”小老虎在他手臂里扑腾。

童冉不理,熟练地把它按进怀里:“乖乖呆着,哥哥再工作一会儿就陪你睡觉。”

“呜哇哇!”朕不需要!

“乖。”童冉摸摸它的虎脑袋,心不在焉地哄道,继续看他的地图。

小老虎趴在他腿上,几次又想爬上去看地图,都被童冉轻易镇压,最后生气了,眼睛一闭,回宫看折子去。

童冉又研究了一会儿地图,才发现小老虎竟然又睡着了。

他无奈地摇摇头,把熟睡的小老虎放到床上,给它盖上被子。这小崽子明明有毛,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执念,睡觉一定要盖被子。

安顿好小老虎,童冉又回到桌前。

刚才那一张纸被他写写画画多次,已经扔到了一边,他又拿起一张,同样勾勒出县里地图的轮廓,在上头写写画画。

批了一晚折子后,天不亮小老虎便睁开了眼睛,身边的被褥整整齐齐,童冉趴在书桌上,后脑勺对着它,似乎睡了。

童冉一睁眼,就看到一对绿莹莹的眼睛。

他身子猛地往后一退,后背撞在了椅背上。退开后视野扩大,他这才看清楚是小老虎站在桌子上。

“崽崽,你吓死我了。”童冉道。

小老虎看他一眼,又去看地图,然而目光还没沾到,又被童冉抱了起来。

“崽崽,你是不是担心我死掉了?”童冉道。他记得曾在哪里看到过这样的说法:主人长久不动的时候,宠物会怀疑他是不是死掉了,会过来试探。

“呜哇。”傻子。小老虎懒懒地应道。

童冉知道小老虎听不懂,但还是把这当成了认可,抱住小老虎一脸幸福地道:“崽崽会关心我了。”

小老虎:……

童冉梳洗好,球儿已经准备好了早餐,他简单吃了就要走,小老虎几步赶上来咬住他的袍角。

“崽崽乖,哥哥去衙门里做正事,你在家里呆着好不好?”童冉蹲下来,摸摸小老虎的脑袋。

小老虎猛一摇头,甩开他的手,后腿一蹬,跳到蹲下身的童冉怀里。

小侍从刚才把昨晚画好的东西折起来藏怀里了,昨晚上它没来得及看清楚他画的什么,早上要看也被打断了,它今天说什么也要跟他去县衙,这么重要的东西,它怎么可以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好多人问揉了哪里,我们崽崽还是个宝宝,当然是虎脑袋啦虎爪子啦之类的地方呀~

谢谢玉玉扔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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