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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离开《卞州四时图》之后,慕云殊还没有见她这样哭过。

眼前的逐星,仍是上一幅图里的逐星,但又比那个身在卞州的狭窄小巷里,最终湮灭于春楼的那场大火里的她,要多了几分外露的倔强与活泼。

卞州里的那个姑娘,是一个爱哭鬼。

但眼前的女孩儿,却从不轻易掉泪。

可这会儿,她却满脸泪痕。

两幅画,两张相同的面庞渐渐重合起来,眼前人,恍惚又是当初的她。

“大人,我可以跟你走吗?”

在被她忽然亲吻过脸颊之后,慕云殊听见她细弱可怜的嗓音就在耳畔,格外清晰。

她忽然的吻,如同一支羽毛轻轻拂过他的脸颊。

微痒。

同时又有灼热的温度从他犹如擂鼓的心跳声中渐渐攀升至他的面庞。

于是那样一张总是苍白的面容,在这一刻,忽然添了些许薄红的颜色。

她的手指抓着他的衣袖,用那样可怜又绝望的目光望着他。

那时他又听见她问他:

“大人,我可以嫁给你吗?”

这样的一句话,就好像是星星点点汇集成的如簇火焰,燎过他的心原。

那一瞬,慕云殊瞳孔微缩。

他的睫毛颤了又颤,在这样盛大浅薄的冷淡月辉里,他漆黑的眸子里,像是盛满了惊愕,又藏着不知所措的慌乱。

逐星是那样期盼似的望着他,她渴望着他能够在她即将面临死亡的前夜,救救她。

但她也同样无法否认的是,才是这么短短相处的一段日子,她就已经对这位忽然出现的神明,隐隐有了几分朦胧的情愫。

又或许,这本不是忽然的心动。

而是早已深刻在她潜意识里的某种本能。

慕云殊几乎是狼狈地移开目光,没有再去看她的脸,脸颊仍然在灯下泛着薄红。

半晌,他忽然开口,嗓音里是不经意地柔和,还有点哑,“逐星,你不要怕。”

“今晚好好睡一觉。”

他说。

然后他又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脑袋,他再开口说话时,仍是那样认真,“明天,我会来接你的。”

他是那样郑重的口吻。

他说,明天会来接她。

那一刻,逐星望着他,一时呆愣,悬在眼眶里的泪花将落未落。

或许是他刻意放柔的嗓音有片刻安抚她恐惧无望的内心,所以此刻,她的心里终于多了一丝安定。

十六年来,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身在这古旧村落里,她永远无可依靠。

可这一瞬,她眼中的神明站在窗棂外的檐上,身披月华。

他的手抚过她的发。

逐星觉得,她该相信他。

神明的手指间有淡银色的流光如火焰般燃烧,在这样漆黑微冷的夜里,那就好似他身后月亮的光华。

逐星只瞧了一眼,就闭上了眼睛。

慕云殊适时扶住了她的腰身。

宽大的衣衫下,他的手指接触到她不盈一握的纤瘦腰身,明明隔着好几层的布料,可此刻,他却睫毛微颤,手指间像是被火焰灼烧过。

他抿着嘴唇,到底没有松开她。

将女孩儿打横抱起,他探身从窗棂踏进屋子,把她放在了床榻上。

他的手指上沾了血迹。

慕云殊顿了一下,偏头时,便瞧见了地毯上破碎的瓷片,那上头还残留着殷红的血迹。

他忽然皱眉。

接着他俯身,在握住女孩儿纤细的脚踝时,他像是有点害羞地抿了一下淡色的唇,而后在瞧见她脚底纵横的伤口时,他的那双眼睛里像是有什么一瞬结了冰。

这夜,躺在床上的女孩儿始终沉沉地睡着。

而她以为的神明,则坐在她的床榻旁,凭着身后悬空燃烧的银色流火,动作轻柔仔细地,一点点替她挑出伤口上沾染的细小瓷片。

只要她在睡梦中皱眉,他便会停顿一下,瞧着她的面容半晌,然后手上的动作就会变得更加小心翼翼。

除了对藏宝室里的那些矿物宝石,和所有他喜爱的名家字画,慕云殊几乎从未对谁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更不提他的这份温柔细心。

后来碎瓷片全部挑出来,他手掌上银光闪烁。

刹那之间,她脚底的伤口就已经恢复如初,不见丝毫痕迹。

当逐星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窗外的阳光倾洒进来,刺激着她的瞳孔。

屋子里除却她之外,就再也没有任何人。

如果不是察觉到自己脚上的伤口全都凭空消失,逐星几乎要以为,昨夜她所遇见他的那时候,不过是她做过的一场梦。

他是真的来过。

逐星抱着双膝,在床榻上呆坐了好一会儿。

“明天,我会来接你的。”

她的耳畔,忽然回响起昨夜他曾那样真切地说过的这样一句话。

今天,是逐星的十六岁生辰。

整个燕山村里的人,都记得逐星的生辰。

但没有人真的在乎她来到这个世界的日子,十六年,他们只在盼着,逐星被献祭的这一天。

数百年来,燕山村献祭给山神的少女已不在少数。

逐星,也不过只是其中的一个。

这在燕山村所有人的认知里,根深蒂固。

他们绝不会可怜她的生命,也绝不会承认她的无辜。

逐星从记事以来,就无比害怕这一天的到来,可岁月它从来不会因为人的惧怕或期盼,就变得缓慢或是迅速。

该来的总会来,而她这么多年所做的那些抗争,到底都变成了无谓的挣扎。

或许她这么多年来无数次的逃跑,看在整个燕山村的人的眼里,都不过是一只蝼蚁的可笑的反抗。

逐星想要活着,似乎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献祭的时辰,永远固定在晚上,这是燕山村数百年来的传统。

所以下午的时候,逐星就被葛娘和昨天那几个妇人按在梳妆台前,强硬地捏着她的下巴,一点点地给她上妆。

葛娘算是燕山村里最会上妆的人。

每每村里有姑娘出嫁,他们总愿意来请葛娘去给新嫁娘上妆,可葛娘应邀的次数却并不多。

即便是这样,那些要出嫁的姑娘,也总是想请家里人来葛娘这儿碰碰运气。

毕竟葛娘的这双手,确实是极为精巧的。

被她装扮过的新嫁娘,在成亲那一日,总能比平日里要美上数倍。

没有哪个姑娘不爱美。

而葛娘除却给那些出嫁的姑娘上妆之外,在她的有生之年,也终于得了大巫师的恩准,来给即将被献祭的神明的新娘上妆。

毕竟葛娘的母亲,甚至是她的祖母,或是再往上的祖辈,数百年来,都是给神明的新娘上妆。

这是葛娘家里头传下来的手艺。

也是她近距离接触神明福报的机会。

葛娘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数十年才有的一次献祭,而葛娘得到的这一次机会,或许就是她这辈子唯一的机会。

她已经快五十岁了。

又还能等来多少个数十载?

或许下一任神明的新娘,便该是她的女儿来做这件无上荣耀的事儿了。

如此信奉神明,信奉大巫师的葛娘,在给逐星上妆的时候,显得格外细致。

只有最美的新嫁娘,方能得了神明的欢喜。

葛娘手里拿着一支细软的笔,一点点地将绯红的口脂寸寸染过逐星的唇瓣。

此刻的逐星,粉黛轻扫,眼尾染着胭脂若有似无的红,唇色如绯,看起来要比平日里,更添了几分艳光灼人。

如同枝头衔露的桃花一般,教人移不开眼。

夜幕降临的时候,被锁链束缚着的逐星走下了祭神楼。

脚上的镣铐碰撞着发出声响,手腕上的镣铐也沉重到她几乎没有多少力气抬起手腕。

这是葛娘新换的锁链。

比以往锁着她的锁链,还要更重一些。

如同是被观赏戏看的物件,逐星被葛娘牵着锁链,走过道路两旁所有村民的眼前。

他们手里举着火把,许多人的脸上,都是对于神明娶亲这一神圣日子的欢欣喜悦。

倪安岚也站在人群里,看着那个穿着一身大红嫁衣的姑娘,金质的繁复凤冠上坠下来珍珠流苏,遮住了她的面容,令他始终看不真切。

倪安岚的手指渐渐蜷缩,紧握成拳。

他分明想做些什么。

他甚至不止一次地想过,要不要救她。

可他始终站在人群里,任凭心中动摇,任凭脑海里两种思绪来回纠结,他都始终没有挪动一步。

直到逐星被锁进那个镂刻着诡秘花纹,涂了金红漆的木制轿子里。

说是一个轿子。

但其实它方方正正,更像是一个锁住了送给神明的礼物的箱子。

大巫师指定的神仆抬着轿子,一路往燕山山顶而去。

而后头跟着的村民们,每一个人手里都举着燃烧的火把,他们走到那儿,就会照亮哪一方的天空。

白灵原是该准备成亲的新嫁娘,她不该出现在为神明的新娘送嫁的队伍里。

但她一定要来。

她要亲眼看着逐星,被沉入燕山山顶的天池里。

穿着玄色衣袍的大巫师早已经等在燕山山顶,斗篷下,年老的他,皮肤已如枯树一般粗粝,那双眼睛也已经浑浊不堪。

这会儿站在那儿,他手里还握着一根缠着布条拐杖。

拐杖的顶端,还镶嵌着一颗会发光的珠子。

他仿佛天生一张严肃的面容,不必说话,便已不怒自威。

“大巫师,新娘已至。”

轿子到达山顶的时候,葛娘和村长等人连忙走上前去,跪拜大巫师。

“嗯。”

大巫师只发出了一个单音,嗓音近乎粗哑。

轿子里的逐星透过缝隙,瞧见了外头陡然大盛的火光,也听见了那群村民们的欢呼。

大巫师念着枯涩难懂的咒语,他拐杖顶端的那颗珠子仍然闪着冰蓝的光。

巨大的一张桌案上,摆着的是村里的每一户人家上供给神明的五谷荤食,所有人都在虔诚地期盼着神明能够给予他们更多的馈赠。

用轿子里的少女作为代价,他们愿与神明换取所谓的安宁。

这一场盛大的祭祀仪式持续许久,逐星在轿子抱紧了双膝,她的眼睛始终在透过缝隙望向外面,她在期盼他的降临。

大人,他会来吧?

天池的水翻涌之间,仍有细碎的冰在里头若隐若现,缭绕的寒气如连接天地的云雾一般,更添缥缈神秘。

谁都不知道,这天池究竟有多深。

但那底下,确乎是埋葬着数百年来许多被献祭的少女的尸骨。

而今晚,这里或许将再添一具年轻的尸骨。

直到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逐星透过眼前遮挡的珍珠流苏,隐约瞧见葛娘那张面容。

她竟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对逐星笑。

她朝逐星伸出手,“夫人,请下轿。”

逐星觉得她的笑容,莫名渗人。

她拍开葛娘的手,却被她拉住了锁链,强行地拽出了轿子。

大巫师仍然在念着没有人能听得懂的咒语,像是在与所谓的燕山山神对话。

当逐星被葛娘和另外一个男人拽着按在天池边缘的时候,她感受到了那池水迎面拂来的刺骨寒气。

“作为神明的新娘,是夫人你前世修来的福气。”

大巫师粗哑的嗓音再一次响起,听不出任何波澜。

逐星在听见他的声音时,就偏过头,怒瞪着这个花白的胡子直长到了腹部的老头。

“谁要这种福气?你喜欢你怎么不嫁啊死老头子!”

逐星咬牙骂他。

但大巫师却像是没有听到她的怒骂似的,只抬了抬下巴,示意抓着逐星的人,将她扔进天池里。

而他自己则对着拐杖上那颗珠子,又开始念起了咒语。

一声声的铃铛声响起。

此刻的逐星已经恐惧到了极点。

她完全没有挣扎的余地。

他是不是……不会来了?

就在逐星被葛娘他们推入天池,失去重心的那一刹那,她恍惚间好像在缭绕的寒雾间,望见了他的脸。

他穿着一身殷红的长袍,头发仍然很短,额前的碎发被夜风吹开些许,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手指间飞出来的银色流光如同绳索一般,迅速地缠住了逐星的腰身。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

他们眼见着一位身着红色衣袍的神明从天而降。

而神明手指间淡色的流光一转,

他的新娘,就已经在他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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