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世界四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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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遥离开之前,说的是五日后才回。
他把治疗疫疾的方子交给附近城池的大夫以后,还需要在当地坐镇指挥,稳定大局,所以特地关照过叶卿,让他照顾好弘明。
叶卿当时只是奉送他一个白眼,并说道:“这用不着你说,我自会照料好。”
然而仅仅在两天之后,他就“食言”了。
这事儿严格说起来,还是得怪到程翡头上。
当时已是晚饭之后,叶卿去隔壁客栈观察了一圈病患,顺便给他们开了个对症的滋补方子,不辞辛劳地配完药,让率先好转起来的几个人煎药喂食。
交代完以后返回药材铺,见弘明房里还透着幽幽的烛火,便知他定是又在打坐了,想了想,索性敲了敲门:“圣僧?”
里头很快传来回应:“施主何事?”
叶卿直接推门而入,笑道:“似你这样日日呆在房里,真到了生产那一日,恐怕不易。”
弘明一怔:“怎么说?”他习惯了无事时便参禅礼佛的日子,从没想过还要为将来生产之时做准备。
实则,在这样的时代,除了所谓的妇科圣手,一般通晓医理的男子,哪里会去研究妇人生产事宜,一则男女授受不清,端方男子也不屑去了解这些,二则弘明毕竟是个出家人,纵使行走江湖扶危济困,等闲也不会去插手这些事情。
叶卿便道:“便是妇人,怀胎十月也要时常在外走动,不仅于胎儿有益,对母体也有好处,将来生产时顺产的几率会更高。男子盆骨本就比不得妇人优越,你不是太过折腾,可着动胎气的边缘试探,便是日日在房中打坐,根本不外出走动,再这样下去,可想而知生产时会遇到怎样的状况。”
弘明从善如流:“依施主所说,要怎么做?”
叶卿双臂环胸,围着他施施然走了一圈,挑眉道:“不如去外头走一走?也不走远,就在后院儿。”
弘明想想,便点了头:“也好。”松开盘坐的双腿,撑着腰身站起身来。
叶卿只是在一旁看着,并没有上前搀扶,此前从盟主府来到柳州这一路上,情况紧急,又是舟车劳顿,他少不得要多加看顾,现在与那时不同,若还动不动就小心翼翼,就不是原主的性格了。
这夜明月当空,星辰耀跃,好风似水,清景无限。
弘明缓缓走出门外,单手扶在腰间,七个多月的肚腹越发鼓胀,沉沉缀在腰间,仿佛一个熟透的大西瓜。
叶卿随手抄起案上的蜡烛,替他照亮后院的路,以免一时不慎,酿成惨剧。
走着走着,沉默中的弘明忽道:“当时留下这个孩子,只是贫僧一人的决定,尚未问过施主的意思。”他顿了顿,“此时再问,虽有些迟……”
叶卿好奇地看着弘明:“如果我说,我还年轻,尚未玩儿够呢,不想有个孩子拖累,你待如何?”
弘明顿住脚步,还当真十分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才道:“施主若不愿要他,只当他不存在就是,贫僧自会将他抚养长大。”
叶卿侧目:“我说不要他,你便一点儿也不生气?”
弘明不明所以:“有何可气?贫僧决定生下他,初衷乃是不忍这个小生命尚未出生,就被扼杀,与施主无关。”
他一面说着,一面垂下眸子,看着自己浑圆的肚腹:“如今么,依旧是如此,施主若想要他,贫僧不会隐瞒他的身世,施主若不想要,贫僧日后自己抚养便是。”
他这样通透,仿佛没有任何情感可以动摇他的心神,叶卿听了,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儿了:“是啊,这世间万物,还有什么能被圣僧看在眼里?”这话却是带了一丝显而易见的酸味。
弘明怔然:“怎会?虽说众生平等,然又有谁能真正做到一碗水端平,施主所说的境界,贫僧亦达不到。”
见叶卿没有接话,便继续不厌其烦地绕着后院儿一圈一圈地走着。
一时间,两人又沉默下来,几圈之后,还是叶卿先憋不住:“圣僧觉得,我若是真不想要这孩子,还会如此照顾你么?”
弘明只道:“施主表面古怪,实则心善。”
这意思不就是换做任何一个人,他都会如此照顾么?叶卿撇嘴:“那你可想错了,换做旁人,我才懒得去管这档子事儿呢。圣僧难道不曾听说,多少人追着我治病,却求助无门?”
“可贫僧自打遇见施主,便没有见过施主罔顾人命,前几日施主为救疫症,殚精竭虑,贫僧亦看在眼里,经过这一次,连杨兄也对施主有所改观。”
真是个傻和尚!叶卿心下默叹。
正要继续说些什么,后院儿里突然蹿进一帮黑衣人,兵分两路,一路朝叶卿和弘明这边攻来,一路奔向柴房。
叶卿一看便知,这定是程翡安排下的后手,他将手中的蜡烛往黑衣人那儿一抛,闪身挡在弘明跟前,只抛下一句:“你千万别动手,我能应付。”眨眼就和五个黑衣人交上了手。
然而这批黑衣人武功都不弱,虽非顶流高手,也是一流中的好手了,而叶卿只是轻功身法高超,武功方面却只是二流。
一人对战对方五人,一时之间虽仗着身法之利游走阻击,终非长久之计。
才拆了没几招,便听黑衣人中有人喊道:“圣僧!旁边这肚腹鼓胀之人竟是弘明圣僧!”
他这一嗓子嚎完,五个黑衣人的招式齐齐一滞,叶卿趁机一记旋风扫叶腿,登时踹倒两个。
此时,那个率先认出弘明的黑衣人仿佛料到一直在旁观战的弘明身体出现了问题,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态,在叶卿顾及不到之时攻向弘明。
他也是拼了,若是料准,那么这次任务必定能够完成,若是预料不准,江湖传言圣僧从不伤人,他也无需担心自己的小命。
他这一动手,弘明只能放下叶卿的叮嘱,勉强提气反击,然而动手那个黑衣人在对弘明出手之时,已是使出了十成功力,面对如今只剩下不到三成功力的弘明,自是稳操胜券。
弘明勉强的反击,根本挡不住黑衣人那暴戾狠绝的一掌!
当冲向柴房的黑衣人拉着程翡和阿平冲到后院儿时,弘明被一掌拍在大腹上,整个人后退几步,一大口鲜血狂喷而出,洒落在月下的后院儿里,晕染出一块块大小不一的黑斑。
叶卿本在对付另两个黑衣人,以及很快再度加入战圈的倒地那两人,余光见此,心下大惊,咬了咬牙,便要使出身上剧毒。
弘明一眼看穿他的小动作,忙呼道:“施主,不可。”声音已是沙哑。
与此同时,已经知晓叶卿真实身份的程翡也高声喊道:“撤。”
黑衣人听命,撇下叶卿和弘明,转头就带着程翡和阿平翻墙而出。
叶卿心下狂跳,眉头紧皱,冲到弘明身边扶住他,急问:“你怎么样?为何阻我!”
弘明此时已经气息不稳,额上也渗出了细密汗珠,他双手捧住剧痛的大腹,话语几乎是从唇齿间挤出来的:“扶……扶贫僧……回房。”至于后面那个为何出言阻止的问题,他已经没有力气回答了。
叶卿只能在心里暗骂他这该死的佛家心肠,动作不停,半搀半抱地把人送回房中,又助他躺在床榻上。
此时方才那记掌力的后劲反上来,肚腹的疼痛一波重似一波,弘明疼得脸色苍白,双手更是死死捂在大腹上,整个人都在打颤。
即便如此,他还是牙根紧咬,硬生生将痛苦的闷哼咽进喉中,一丝一毫都没有泄露出来。
叶卿此时已无暇去责怪弘明,只能强行从他紧捂肚腹的手中掰开一只,探上手腕诊脉,指尖下的手腕也颤抖得厉害,好在他对孕期的脉象最是熟悉,便是颤抖之中也能准确诊脉。
一诊之下,果然是胎气大动,有流产之象!
叶卿抬手掀开他的僧袍下摆,刺目的鲜血染红了素白亵裤,而且这血流得仿佛有决堤之势,血腥之气充斥在床榻周围。
他一时也有些手抖,像这种被江湖中人用内力一掌击在孕肚上的情况,他此前从未遇见过。
突然,纷乱如麻的脑子里灵光一闪,他记起身上还有一粒原主用来以防万一的疗伤圣药,这是能从阎王手里抢人的好东西,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从袖口取出,就想喂进弘明嘴里。
然而弘明此时已痛得面无血色,双眸紧闭,连平日舒展的眉头也紧紧揪在一起,唇齿间依旧半分声响也没有发出来,忍痛能忍成他这样的,也是绝无仅有了。
叶卿一手托住他下巴,沉声道:“张嘴。”
弘明听得真切,双唇动了动,勉强张开一个缝隙,牙齿却还是紧紧咬在一起,疼得连放松都做不到。
叶卿无法,只能手指用力,强行将他的嘴巴掰开,而后把药丸放入,一阖一抬,喉结滚动,药丸下肚。
然而这还远远不够,喂了药后,叶卿快速拖过棉被,叠成窄窄的长条状,垫在弘明腰间,抬高他的臀部,减缓血流速度。
手上快速动作,嘴里也没闲着:“方才可是用内力护住了肚腹?”
弘明勉强点头。
叶卿想了想,双手搭在弘明腹侧,运起内力输入他身体里,他自身的内力已经不够,叶卿沿用此法,以期先保住胎儿,止住流不绝的鲜血,再谈其他。
好在内力这东西果真有效,加上方才喂进去的那粒疗伤圣药,当叶卿内力几乎告磬之时,弘明下面的血果然被渐渐止住。
叶卿心下微松,转头看弘明脸色,他依旧脸色苍白,呼吸粗重,紧闭着眸子,整张脸上布满汗液。
叶卿捻起袖口,替他拭去脸上汗水,又重新把过脉,情况虽有好转,但依然不容乐观。
“还疼得厉害么?比方才如何?”
弘明粗粗喘了几口气,才勉强开口:“稍……好些……”才吐出三个字,就又闭了嘴,恐怕是继续说下去,就要抑制不住地呼痛。
叶卿知他是在硬撑,一时也没办法扭转他的脾性,只得用指腹替他揉按腹部穴位保胎,许是确实疼得厉害,每按一下,弘明都会不自觉地颤抖。
但是继续按下去,手底下的触感渐渐发生了改变,叶卿敏锐地察觉到不太对劲,手指立刻弃了那几个保胎穴位,改为用掌心在高隆的大腹上摸索。
几下之后,便觉整个肚腹已经不再柔软,而是渐渐发硬,与此同时,弘明额上也再度渗出密密的冷汗。
叶卿心道只这样恐怕不行,还得用专门的安胎药才能奏效,于是他再度确认弘明的情况:“现在肚腹是什么样的痛法,详细说给我听,我必须知道你的确切症状,才能对症下药。”
见弘明还在强忍着,叶卿只得继续道:“别忍了,这孩子目前算是勉强保住,可是以你的状况,极有可能会早产,七个多月的早产儿存活的可能性不高,便是侥幸活下来,也有可能一生体弱多病。相信你也不想让这孩子一辈子难受,所以,别再忍了。”
这一次,仿佛是把叶卿的话听进了心里,弘明终于松了牙根,睁开眸子,断断续续地描述:“先前是……是剧痛,现在稍好一些……一阵一阵的抽痛,有种收缩的感觉……”
勉强说完这些,他仰面朝天,大口喘息,呼吸粗重,仿佛这样就能缓解肚腹的痛楚似的。
叶卿听完他的描述,再和脉象的症状一合计,心里就有了对症的药方,此时杨遥也不在,他去抓药煎药的时候,弘明少不得要自己一个人呆着。
想到这个世界的习武之人都会辨认穴道,叶卿便拉着弘明的手,将几个有助于保胎的穴位一一指点给他:“一会儿我去替你煎药,你痛得厉害的时候,便自己先按一按这几处,等我回来。”
弘明勉强点头:“劳烦施主……”他的眼神中除了痛苦,还有对叶卿的感激。
叶卿只道:“我才不要你的感谢,你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让这孩子在你腹中多住几日,晚一天出生,他活下来的可能性就大上一分。”说完,便急匆匆出门了。
看着叶卿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弘明再度闭上了眸子,手掌抚在密集抽痛的大腹上,抑制不住地颤抖,指尖一圈一圈地在腹顶小幅度划着圈圈,企图安抚剧烈的腹痛。
这时候,便是他也不免胡思乱想,如果这孩子真的保不住了,他该如何自处?想当初他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扔下自己的责任,失去一身武功,留下这孩子一命,也能不惧此事外泄,坦然面对世人嘲弄。
然而到了现在,他突然发现自己还真是修为不到家,自从留下这个孩子以后,上百个日日夜夜的陪伴,这孩子逐渐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也真真切切地成了他的软肋。
方才叶卿说他到了这种时候还在强忍,他并未反驳,心里却清楚地知道,从这一刻开始,他已经放下了心底的某种坚持,因为腹中这个孩子,他怕是再也做不回以前的弘明圣僧了。
许是心绪波动过大,腹中稍微平息下去的痛楚再度涌上,弘明谨记叶卿的叮嘱,以指腹揉按穴位,然而无论怎么按,肚腹还是一时硬,一时紧,循环往复地抽痛着,下面的血原本已经止住,此时也再度流出,他急忙调动体内仅存的内力,全部护住肚腹。
弘明前所未有地心慌了,即便当初被困雪山濒死之时,也没有像此刻这样慌张,他甚至急切地期盼着叶卿赶快回来。
叶卿似乎听见了弘明内心的呼唤,端着药炉过来了,药罐还在炉子上煎熬,他连煎药的时间都等不及,把药炉放在门外,就进门查看弘明的情况。
见他回来,弘明抖着手拉住他的衣角:“又流血了……保住孩子……”
叶卿虽然疲惫,但还是竭力保持着镇定:“我定会不遗余力,他不仅是你的孩子,也是我的。你平时最是平和,现下这种时候,更要如此!”
“我……”弘明哑然,实则连他也没有想到,自己活了近三十年,如今竟会为了这个孩子慌成这样。
叶卿也等不了他的回答,再度聚集起才恢复的一点内力,全数灌入他腹中,如此两人轮番灌注内力,这才又勉强止住了血。
做完这些,叶卿凑近弘明苍白如纸的脸,逼着他直视自己:“心绪不可波动过大,平心静气的休养,有我在,孩子一定会平安出世。”
叶卿眸中的认真之色感染了弘明,他发现,此时的叶卿仿佛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他一遍遍告诉自己要相信眼前这个人,有他在,孩子就不会有事!
安胎药煎好,叶卿将之喂给弘明喝下,没过多久,一抽一抽的腹痛便当真平息下来,伴随着腹痛的平息,弘明也渐渐找回了平时的镇定。
叶卿从弘明那里确认过后,从厨房端来热水,替他擦拭身体,更换衣裤,收拾狼藉。
弘明先前遭受重创,现下只能躺着,一动都不能动,所有杂事都得依靠叶卿,叶卿前前后后忙碌的时候,他虽闭着眸子,却并没有睡着,一切碰触都能感觉得到,也不排斥叶卿在自己身上擦拭清理,其实,他身上还有哪个地方是这人没有碰过的呢。
当天色大亮,叶卿疲惫地靠在案上假寐之时,弘明慢慢地睁开了眼,侧头望向叶卿,目光细细描摹着他年轻的眉眼,心跳忽然漏了一拍,记起叶卿关照过他,要保持心绪平稳,便又在心里默念佛经,压下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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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遥回来的时候,弘明还是躺在床上不能动。
这两天除了喝药之外,都是两人轮流用内力稳住胎息,但是叶卿本就内力不足,弘明也不剩多少内力,这样总觉得杯水车薪。
杨遥一回来,就被叶卿拖去给弘明输内力,他是顶流高手,一次输进去的内力,足够保胎儿十几日安稳。
但是经历过这一次重创,弘明直到生产之前都不能再下地了,他必须一直躺在床上保胎,保持心绪平稳,并且时时有内力护体,直到孩子出生。
叶卿并没有告诉弘明,即便如此,这孩子能保到八个半月已是极限,他已注定要早产,区别只是早晚的问题。
叶卿现在所做的,也只是尽全力让孩子能在弘明腹中多住几日,毕竟,多保一日,存活的概率便多一分。
这孩子有可能夭折的事情,叶卿也瞒得死死的,没有透露过半句口,至于他自己的命,在进入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已经看淡了,这次还是来到弘明身边,是因为弘明自己想要这个孩子,他才决心助弘明一把,如果弘明当初的决定是落胎,他也不会干涉。
看着弘明双掌护在大腹上,安稳睡去,叶卿拉着杨遥出门,把这次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他。
杨遥听后,额上已是青筋暴起,气愤的同时,也考虑得比叶卿深入:“照你这么说,就不仅仅是程翡一个人的问题,幽隐楼可能也牵扯进去了。”他一掌拍在身旁树干上,震得满树绿叶刷刷落下,“程昊这个老匹夫,油滑得像条泥鳅!”
“圣僧如今是绝计不能移动的,盟主有何对策?”
杨遥并未立刻回答,反倒质问叶卿:“你说句实话,你到底是不是魔教中人?”
叶卿一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自青州那夜和圣僧有了肌肤之亲后,我便再没有做过恶事,圣僧用他自己度化了我,盟主可以放心,无论如何,我此后绝不加害正道。”
杨遥眸光一闪,也不再逼问叶卿,只道:“希望你记住自己说过的话,否则,便是追到天涯海角,我也必取你向上人头!”
“盟主可拭目以待。”
“这几日你照顾好他,我立刻回去安排人手驰援,这柳州……恐怕要再起波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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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遥所料不错,柳州确实危矣,但是幽隐楼和魔教的速度太快,没等到杨遥安排武林盟的人马驰援,魔教和隐在魔教中间的幽隐楼人马就已占据柳州城,将叶卿和弘明暂居的药材铺团团围住。
这一天距离程翡出逃那日,仅仅十天,而弘明的身孕,才堪堪保到七个半月。
事发那时,叶卿正在喂弘明喝药,才喂到一半,便听到了外头的动静,叶卿手一紧,还是稳住心神,将剩下的药喂完,才起身出门查看情况。
弘明显然也听到了不同寻常的动静,在叶卿出门前,他叮嘱道:“施主,一定要小心,倘若事情棘手,你便……自己逃命去吧。”
叶卿回头道:“放心,没事的。”想着来到这个世界以后的种种,他朝弘明安抚一笑,“有我在,你,孩子,还有你心系的众生,一定会平安。”
弘明微微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出门,只觉自己并未看错,这人确实是顶顶的好,目光柔和地转向腰间高高隆起的肚腹,心想这孩子日后也不知会像谁。
像自己的话,练武肯定不难,像他也好,做个救死扶伤的大夫。不过,做亲长的只盼他一世平安,喜乐豁达,不要为外物所累,也就够了。
正在这时,外头突然传来一记高喝:“星月神教右使唐洋率教众拜见卿风教主!”
此声之后,便是齐声高喝:“拜见教主!”
卿风……教主……
算来,第一记高喝出现的时间,正是叶卿走出药铺的时间,弘明不知怎的心神骤乱,喉头随即涌上一股腥甜,他强行忍下后,便觉此前时不时出现隐痛的肚腹突然又痛起来。
纵使如此,他也觉得自己不能再躺在床上了,倘若真如他所想,叶卿其实不是叶卿,而是魔教教主卿风……
弘明强行忍住肚腹的痛楚,撑腰起身,勉强披上外袍,一手扶在后腰,一手托在腹底,缓缓朝外头走去。
才走到药铺的店面里,便听得外头隐隐的说话声。
“教主化名在外时日已久,如今柳州已成为我教囊中之物,教主该回来了。”
“哟,唐右使,这神教到底谁是教主?本教主做事,有你说话的份儿?”
这个隐带训斥的声音,正是叶卿的声音!
确认过以后,弘明喉头的腥甜终是没有忍住,一口喷在身前地上,素白的衣襟也沾染了点点血红,大腹的痛楚加剧,他无奈地闭上了眸子,剧烈颤抖的睫毛依旧透露出他心中的混乱。
忽地,后面又有液体流下来,伴随着肚腹一阵一阵的发紧,显示出胎儿的糟糕状况。
就在这时,药材铺的木门突然四分五裂,铺子里肚腹高隆、衣襟含血的弘明,就这么出现在所有人眼前。
一瞬间的寂静之后,魔教众人中间爆发出激烈的议论。
“这不是弘明圣僧么?”
“他的肚子怎么和身怀六甲的足月妇人一样!”
“咱们教主怎么和他住在一起?”
……
议论声不绝于耳,弘明却完全注意不到,除了肚腹的剧痛,他的目光锁定在被魔教众人众星捧月一般团团围住叶卿身上。
这样的场景,将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击得粉碎,脑中心中混乱一片,曾经无论面对何种境况都能八风不动的弘明圣僧,此刻却根本平静不下来。
就在这时,激烈的议论声中忽然出现一个女声:“没错,这个所谓的圣僧,腹中确实怀了孩子,而且还是你们教主的孩子哦。你们不知道吧,为了生下这个孩子,他连武功都不剩多少了。”是程翡的声音。
魔教教众的议论声再度激烈起来。
“天呐,他可是个出家人。”
“笨蛋,出家人怎么了,人家还是个男人呢。”
“正道没了天下第一,江湖岂不是任我教横行!”
“女人才能生孩子,男人能生孩子吗?那就是怪物啊!”
“没错,就是怪物。”
“怪物!”
……
议论声激烈而嘈杂,弘明没有听见吗?他似乎是听见了,又仿佛没有听见,他只是漠然地注视着人群中央的叶卿。
不,应该是卿风教主!弘明唇角忽而里出一个极致自嘲的苦笑,他曾对叶卿说过“不悔”,此刻,也正是这两个字,写满了他心中的悲哀。
素衣赤血,佛陀孕子,那张含笑的脸庞,即便沾了血迹,依旧是窒息般的俊美,然而整个人,却又是无比的怪异刺目。
人群中央的叶卿终于反应过来,他大喝一声:“都给我闭嘴!”魔教众人下意识地静了下来。
就在这当口,另一批人马猛冲进来,为首的正是杨遥。
好似是见到了杨遥,弘明身形微颤,终于支持不住,眼看就要向后倒去,叶卿和杨遥同时飞身而上,一左一右扶住了弘明。
此时杨遥带来的武林盟人马,已经和魔教众人交上了手,可是大家都长了眼睛,也都看到了现在的弘明,交手的同时,心里也不免犯起嘀咕。
弘明这边,叶卿及时握住了他的手腕,从脉相上看,这下恐怕是要生了,然而弘明尚未完全失去意识,他虽然无力,却还是固执地推拒着叶卿。
杨遥亦冷冷道:“卿风教主,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叶卿无视他的态度,只急道:“他怕是要生了,快让外头的人住手,等孩子平安落地,我给你一个交代。”目光移到弘明脸上,“也给他一个交代。”
杨遥这时候突然犯起了轴:“休想,你究竟有什么阴谋!”
叶卿只能甩给他一个事实:“再拖下去,不只胎死腹中,连弘明也会有危险。”
当下也不再和杨遥掰扯,面向混战的正魔两道之人大喝:“星月神教教众听令,立刻停止交战。”担心自己这个教主威信不足,又道,“唐洋,若还想活命,立刻下令停手,否则,别怪本教主无情!”
魔教的人终是停了手,正道一时惊异,纷纷望向杨遥,杨遥看了看面露痛苦的弘明,也下令停手。
一阵混乱之后,两方人马左右分开,在小小的药铺门前左右对峙。
叶卿则和杨遥一左一右,快速把弘明扶进房间,接下来的事情,杨遥就插不上手了,叶卿让他去生火烧水,自己查看过弘明的状况,确实是早产之象,下面不只是血迹,混杂的还有浑浊羊水。
产道已经开了一半多,早产的孩子个头不比足月,这个时候已经可以用力,然而弘明却仿佛破布娃娃一般,一点力气也使不上,又或许,他是不愿意使力。
叶卿想着这样肯定不是办法,自己也马上就要走了,不如把那些事情说了,解开弘明的心结,让他顺利把孩子生下来。
于是双手不停,替弘明料理,嘴上娓娓道来:“多年前,适逢正魔大战,正道门派倾巢而出抵御魔教,这中间有一个小门派,名叫月华宫,当时的宫主也带领全部门人出战,结果,全部覆灭在魔教手下,只剩一个不满五岁的小男孩,被宫主母亲藏在死人堆里,免于一死。不幸的是,就在双方撤退之时,他还是被魔教的人找到了,他看着正道众人的背影,哭喊着求他们救他,他们却始终没有回头。”
“后来,那个小男孩就在魔教里活了下来,每天都要遭受非人的折磨,就这么过了几年,他幸运地遇上了一个人,那人时常暗地里照拂他,后来,还把他弄到了当时的毒医圣手手下。他原以为终于有好日子过了,然而不是,在毒医圣手手下,他成为一个试药人,身上一直被种下各种稀奇古怪的毒药,从来没有一天是好过的,多少次面临生死危机,都被他挺了过来。”
“好在他的医理天份极高,在毒医圣手手下,他偷偷学成了一手绝妙的医毒之术,身体却被从前那些毒药弄坏了,再也学不成顶级武功。他暗地里准备了好几年,绝地反击,终于反杀当时的毒老,成为新任毒医圣手。”
“他对魔教深恶痛绝,对当年见死不救的正道也没有好感,既然手上握有绝技,便决心一搏,以无上秘毒秘密控制住魔教所有高层,在新老教主更迭之中,顺利当上教主。”
“即便成为了教主,他也不愿终日和自己痛恨的人混在一起,于是他用了自己的本名混迹江湖。但是他不愿面对魔教,又何尝愿意面对正道?他浪荡江湖,随心所欲,做事全凭心情,逐渐传出了性情古怪的名头。”
“再后来……再后来就有一个傻和尚,傻得用自己来度化他,而他,也真的被这个傻和尚度化了。”
叶卿嘴上说着,眼睛也没有从弘明身上移开,说到一半的时候,弘明已经开始咬着牙根使力了,等他全部说完,孩子的头已经快要出来。
此时情况紧急,多耽搁一刻,外头就多一分混乱的可能,叶卿摸了摸孩子黑乎乎的绒发,索性抬手抚上他已经下坠变形的大腹,加大力道往下推。
弘明吃痛,唇齿虽然紧闭,一声声痛苦的闷哼还是不可抑制地从喉间传出。
杨遥在外头听见,急得狂敲门:“怎么还没生下来?弘明怎么样了?叶卿你到底行不行!”
叶卿直接吼回去:“就快了,别瞎吵吵,快去把热水端过来。”而后手上用力一推,“弘明,再使一把力,来,一二三。”
这个“三”字一出口,从始至终唇齿紧闭的弘明终是不可抑制地发出一声高亢嘶吼,皱皱巴巴的小身子混杂着血水和羊水随即落入叶卿手中。
他看着手里这个不足月的孩子,比自己的手掌大不了多少,几乎没有哭声,连忙控制住内力,为孩子护住心脉,而后拿起案上的匕首,在火上烧过,割断脐带。
直到这时候,孩子才发出了一声小猫一样的呜咽,细小又可怜,弘明此前已筋疲力尽,听见这声呜咽,一颗心狠狠地揪起来,沙哑着嗓音勉强出声:“孩子……孩子怎么样……”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腕间的乌木佛珠,求佛祖护佑他的孩子安然无恙,心里亦许下宏愿,只要孩子能平安长大,他愿终生侍奉佛祖。
叶卿脸色不是很好,他双手托着孩子,凑在弘明耳边说道:“这孩子早产了两个多月,身体很弱,你要时时用内力为她护住心脉,才能保她平安长大,日后学了武功,会好起来的。”
“另外,从前一直没有告诉你,孩子生下来以后,你的功力就会恢复。”与此同时,他让007把他的金手指用掉,把原先的功力还给弘明。
“还有一件事,”他把一个瓷白的小瓶子放在弘明枕边,“尽快找个机会,把这个交给魔教左使燕秦。”
仿佛交代后事一样说完这些,叶卿朝门那边吼道:“盟主,把热水端进来。”
杨遥应声而入,只走到桌子那边把木盆放下,就没有再靠近了,这边胎盘尚未娩出,被子底下还是一片狼藉,他就这么走过来也不合适。
叶卿快速替孩子洗完澡,用襁褓裹好,交到杨遥手里:“稍后记得准备些羊奶喂给孩子喝,当然,如果你们愿意请奶娘的话,就用不着羊奶了。”
正说着,见杨遥这样一个高大男子,双手僵硬地托着襁褓,连动都不知道怎么动了,笑斥:“她又不会吃了你,至于怕成这样?”
见他勉强扯了扯唇角,总算笨拙地改换了姿势,叶卿便回到弘明这边,助他娩出胎盘,擦拭干净。
全部料理完,已经过了不少时间,而他所能滞留的时间,只有一个小时,也就是半个时辰。
他悄悄将先前割断脐带的匕首藏进袖中,笑道:“好了,如今一切都结束了,我也要去实现我的诺言了。”
随后就在弘明和杨遥无声的注视中,走出房间,只身来到对峙的两队人马中间。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瞥一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唐洋等几个老家伙,就用所有人都阻止不及的速度抹了脖子,颈间鲜血喷洒而出,无力的手已握不住匕首。
身体倒地,溅起一片尘埃。
等到弘明敏锐地察觉异样,顾不得刚刚生产过的身子,无视杨遥的阻止,忍痛披上衣袍,抱着孩子冲出来时,早已来不及了。
原著里,最后正魔大战之时,就是弘明上了一趟魔教总坛,和原主见了一面,出来之后,便回到度厄寺闭关,终生再没有出世。
那时原主也是在弘明面前自杀,一并带走了魔教所有高层。
给弘明接生的时候,叶卿就在思考自己该以怎样的方式离开,这里被人团团围住,走肯定走不了,凭空消失也不可取,只有用自尽的方式,才能达成利益最大化。
魔教众人见自家教主当众自尽,气焰顿减,高层的几个命都捏在叶卿手里,叶卿这一死,意味着他们也没了活路,此后自是树倒猢狲散。
混乱之中,没有人注意到,抱着孩子的弘明于人群中带走了叶卿的尸首,等他们想起来寻找叶卿的尸体时,已经怎么也寻不到了。
******
四年后。
度厄寺山脚,一袭素白僧袍的青年僧人抬头望向山顶寺庙,目光悠远,虔诚一如当年。
唯一不同的,是他手里牵了一个粉色衣裙的小姑娘,瞧着有些瘦,但细嫩的小脸可爱得不得了,虽然年纪还小,也看得出未来将是怎样的倾城之姿。
她的声音糯糯的:“爹爹,就是这里么?”紫葡萄似的大眼睛里满是好奇。
僧人俯身将小姑娘抱起,点点她的小鼻子,笑道:“对啊,这里就是爹爹从前生活过的地方,禅儿不是一直想来看看么。”
小姑娘皱皱鼻子,熟练地将小短手环到僧人颈间:“这里好冷清,禅儿不喜欢,禅儿要回杨伯伯那里,还有小哥哥陪着玩儿。”
小姑娘没有说的是,有一次杨伯伯带她去了一个非常好玩的地方,那里到处都是冰,冰里面,还冻了一个人呢!
她心心念念着再去玩一次,不过杨伯伯叮嘱过,让她不要告诉爹爹,否则就不带她去了。
僧人再望一眼山顶寺庙,便遂了小姑娘的心意,抱着她转身远去,虽只跨了寥寥几步,实则已走出数里之遥。
叶禅刚出生的时候身体很不好,必须时时为她输送内力,细心照看,这才磕磕绊绊长到现在。
弘明带她在杨遥府上住了很长时间,这两年情况好转,才偶尔带她出来走动,前日她说想看看爹爹长大的地方,他才带她来了这里,她觉得没意思,又想回去了,他自然也是要顺她心意的。
他虽是男子,亦有一片拳拳爱女之心,禅儿早产体弱,已是他当年的过错,如今,再如何宠爱也是不为过的。
他从腕间取下乌木佛珠,放进叶禅怀里,又把小姑娘搂得更紧了些,替她挡住呼啸而过的疾风,只要他的禅儿平安长大,他便是受尽江湖唾骂,亦绝不还俗,此生定要侍奉在佛前,为禅儿祈福,也为……也为她另一位父亲祈福……
而今,他才是真正的不悔……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个世界,美艳魅惑赤狐徒弟x直肠剑修男主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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