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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疗养院的主人眼力极厉害,选址、构造、摆设……无一不独到,这一处泉眼更是刁钻,纳整座山的阴灵之气为己用,蓄在这一池暖汤中,既舒适又滋养,对崔绝这种伤病缠身的魂体十分有益。
阴天子看着崔绝惬意的样子,刚想说多泡一会儿,就感知到小府君的鬼炁在靠近。
“咳咳咳,”小府君走近过来,大声咳嗽,故意提高声音问在外面守卫的黑白无常,“里面泡好了没?”
白无常不知道在吃什么东西,口齿不清道:“差不多了吧,再泡就秃噜皮了。”
“口无遮拦。”黑无常低低地斥了他一句。
白无常自来到阳间之后心情就很好,被斥也不生气,坏笑着给小府君出馊主意:“您有事找陛下?直接进去呗,都是公的怕什么……”
黑无常:“胡说八道。”
“怎么胡说八道了?你什么意思啊,老黑,”白无常挤对他,“难道我说的不对?里面有谁不是公的吗?嗬,我知道了,你认为判官是母的。”
黑无常毫无防备地掉进了坑里:“不是。”
“好家伙!”白无常立即大叫起来,“你认为陛下是母的?!!”
崔绝:“……”
他听见阴天子将酒杯重重放在石桌上,然后叹气的声音。
“好吧,我承认我也不知道自己当年喝了多少猪油蒙了多少心才能招这么个混账东西进冥府。”崔绝垂头丧气地诚恳检讨。
阴天子被他逗笑,下意识为他找补:“白骨笑性格跳脱了些,但他武魂独特,能以妖身修炼鬼炁,又对你忠心不二,有他在你身边,我能放心。”
“这话可不能让他听见,得飘上天去。”崔绝笑着,提高声音对外面道:“是府君殿下来了吗?进来吧。”
小府君绕过嶙峋的巨石,来到池边,见崔绝已经出浴,正披着浴袍,坐在岸边擦头发,而阴天子端坐在石桌边,衣衫整齐,不由得愣了愣:“你没下水啊?”
“没。”
“也是,”小府君转念就反应过来,“鸳鸯浴太黄了……”
“……别扯乱七八糟的。”阴天子没好气,“你什么事?”
小府君:“罗绫到了,正在跟展绛衣分析判官的病历,说是最好先检查一下,再定治疗方案。”
崔绝点头:“应该的。”
活死灵多年前被冥府驱逐至极北寒境,苦寒之地万里荒原大雪弥望,战争千年不绝,却从冰雪和战火中孕育出了神秘的艺术时尚。
罗绫无疑是个时髦的活死灵,穿着一件黑色缀着亮片蕾丝的灯笼袖衬衫,大v领开到了肚脐,雪白的排骨若隐若现,下身是紧身裤和过膝马靴。
白无常推开房门,刚要请阴天子和判官进门,余光看到里面的人,愣了愣,把门关上,退两步看门上的匾额:“走错门了吗?”
“没走错。”黑无常又打开门,也愣了一下,退回去看匾额,“嗯?”
阴天子+崔绝:“???”
小府君憋着笑,走上前去:“来,孤为诸位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歧命宫御医罗绫。”
罗绫衣衫华丽,身姿更是优雅,举手投足间有种令人炫目的贵族气质扑面而来。
崔绝与他握手。
罗绫带着半透明的蕾丝手套,指尖一触及分,速度快到崔绝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手上长刺,但转念一想医生大多洁癖,不愿意跟陌生人握手也是正常,遂放宽心。
“三个月。”罗绫伸出三根手指。
“什么?”
罗绫:“得亏找上我,不然你的魂体也就再撑三个月,然后……噗……”他摇了两下花手,做了个漫天开花的动作。
阴天子掌心的死气立刻就涌现出来了。
崔绝一把按住他:“别急,各人有各人的说话风格。”
但阴天子觉得这个人的说话风格实在太讨厌了,压下一掌将之击毙的冲动,沉声道:“只握了一下手,怎能就得出这样的结论?罗御医,你过于武断了。”
“优秀的医者,别说一个握手,就是一个照面,都能看出症结,”罗绫傲慢地哼道,“更何况,判官这一身病气,浓得三十里外都能感应到,这再看不出来,那我就是个瞎子。”
崔绝握着阴天子的手,感觉自家小陛下快要气疯了,无奈地对罗绫道:“你猜得不错,我确实撑不了太久……”
“不要胡说!”阴天子打断他。
崔绝用力攥了一下阴天子的手,给他一个温柔笑容,安慰道:“但现在有罗御医啊,我听闻他是天下第一鬼绣师,想来我这点小毛病,应该难不倒他。”
“没错。”罗绫露出矜持的笑容,再次伸出三根手指,“三天。”
崔绝:“三天就可痊愈?”
“该说你对我的实力太高估,还是对你自己的病情太低估?”罗绫道,“三天痊愈?你别找我了,上昆仑山找神仙吧。”
“……”
“我需要三天时间来制定治疗方案,三天之后,我为你施术。”
短暂的会面之后,众人一致认为这个罗绫值得信任,就凭他的说话风格,竟然还没被人打死,可见医术一定十分非常格外以及无可替代地高超。
特别是白无常,不但认可他的医术,还认可他的审美,觉得他是时尚弄潮儿,三天下来,几乎已经成为闺中密友,都能一起泡温泉了。
“老黑,”白无常窝在池子中,看向在岸边打坐的黑无常,纳闷地问,“你为什么也在这里?”
黑无常闭着眼睛:“因为这是公共汤池。”
“可是看到我们,你不该识趣地回避吗?”
“为什么?”黑无常漠然地瞥他一眼,“因为你是母的?”
白无常双臂立马抱住胸前,羞愤地大叫:“登徒子,你偷窥过我?”
黑无常傻了,直愣愣看着他水淋淋的脸,猛地发现这位同事桃花眼、樱桃唇,两边下眼睑各有一颗红色小痣,在迷蒙的水雾中含情脉脉、灵动风流,美得不可方物,果然是母的……咳,女子。
他霍地站起身,后退两步,狼狈地转过身去,背对着白无常,焦急而又礼貌万分地说道:“抱歉,不知阁下为女子,多有冒犯……”
“噗哈哈哈哈哈……”背后爆发出震天的笑声。
黑无常:“?”
“老黑,”白无常游到他所在的岸边,仰着头,语气格外矫揉造作地赞美,“你果然是个好男人。”
“……”黑无常知道又双叒叕被这混蛋戏弄了,登时大为光火,暴怒而又尴尬,怒的是这混蛋开玩笑不知轻重,尴尬的是……这玩笑并非不知轻重,而是……明明就很无聊的一个玩笑,可是……自己为这玩笑暴怒实在不值当,然而……
总之,都怪这混蛋开玩笑不知轻重!
黑无常僵立在岸边,背对着汤池没动,他现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背后这个混蛋。
直接动手揍他……脑中冷不丁浮现出对方水淋淋的脸,貌若好女、娇美夺目,如何忍心对这样一张脸下手!?
不是震慑于他的美貌,而是,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有种感觉——这张脸很早很早以前就刻在了他的脑海中,与他的灵魂密不可分了。
“……老黑?”白无常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有些忐忑,望着他的背影小声道,“你生气了?”
“没有。”黑无常沉声说。
白无常:“哦。”就是生气了。
“我没生气。”黑无常刻意放缓了声音又说一遍。
白无常:“哦!”看吧,生气了还不承认。
“……”黑无常顿了顿,收拾好心情,状似一切如常,淡淡地说:“你继续泡吧,我去值班。”
目送对方高大的身影消失在石头阵之外,白无常怔了片刻,身体往下沉去,慢慢没入温暖的泉水中,水面咕咕冒了一串泡泡。
旁边响起一声轻笑。
罗绫坐在不远处,阴阳怪气地笑道:“你喜欢他,还是他喜欢你?别告诉我是两情相悦,几百岁的鬼了,玩儿猜心没意思。”
“咕咕咕咕……”白无常在水底吐着泡泡。
“你在放什么屁?”
“你大爷的,你才放屁!”白无常恼怒地钻出水面,“我们是纯洁的同事关系,不要用情啊爱啊这种恶心扒拉的东西来侮辱我们。”
罗绫:“冥府性教育是不是有问题?”
白无常觉得他地图炮,素质极低,冥府只有阴天子一人的性教育有问题,但那是判官的锅,自己还是很健全的。
罗绫这人不但素质低,还很没眼力劲儿,此时只要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白无常的惆怅与尴尬,但他就是没看出来——或者看出来了但并没在意——还得意洋洋地指出:“你害羞了,不过也不必憋屈,黑无常也在意你,怕你在我手里吃亏,特意来陪你泡澡。”
“谁……谁说的!”白无常叫起来,磕巴,“他……他就是看这里阴气足,过来修炼而已。”
罗绫勾起一侧唇角,露出个一切尽在不言中的邪魅笑。
白无常想撕烂他的嘴。
“不过,”罗绫打量周围的风水,“此处确实阴气足,让你们判官多来泡泡,这梓灵山是王陵所在,对他脆弱的小魂魄十分友好。”
白无常:“王陵?”
“你不知道?”罗绫道,“白邺市是一千多年前大梁国的都城,这梓灵山中葬着他们的三十个皇帝。”
“好家伙,三十个,国祚挺长啊。”
“你们冥府不学历史吗?”罗绫翻了个白眼,“国祚?呵。大梁立国一百六十年,朝堂昏聩、民不聊生,若非有末代皇帝荒戾太子强续一波,还要少十年。”
白无常懵:“好复杂。”
罗绫瞥他一眼,嘀咕:“鸟类脑容量就是小。”
“不带种族歧视的,”白无常道,“是你讲的问题,又是皇帝又是太子,很混乱。”
罗绫鄙视:“你连白邺市的历史都不知道。”
“我一个冥府的鬼差,要知道白邺市的历史干什么?”白无常巨冤。
罗绫:“如果让刚才的黑无常回来,他一定知道。”
“废话,老黑虽然没情没趣,脑瓜子却一等一的聪慧,”白无常下意识道,“他常驻阳间,哪个城市的历史他不知道?他不但知道历史,还懂政治,还知道地理哩。”
“你还说你不喜欢他。”
“……”白无常一顿,呲牙:“管得着么你?!”
白无常觉得自己也算冥府高官,堂堂无常司掌司,那可是权力机构的核心——幽都十二司之首,论官位级别比罗绫一个御医不知道高到哪里去,却竟然被他鄙视了。
感觉很憋屈,在值班的时候忍不住跟崔绝吐槽。
“荒戾太子啊。”崔绝正摇头晃脑地听小曲,闻言颇有些意外,说道,“梓灵山里没有他的王陵。”
白无常注意力直接跑偏,震惊道:“什么?你也知道这段历史?难道只有我不知道吗?”
崔绝:“我生前是人类,知道点人类历史很正常吧。”
“也是。”白无常被安慰到了,嘀咕,“要是问妖界蛮荒纪第十三位妖王叫什么,估计你也得懵……”
“叫烈山雷。”
“!!!这特么都能知道?”白无常大叫,“你现编的吧?是不是故意诈我?毕竟我自己都不知道,不行,我得查查,坚决不上你的当……”
白无常说着,现场掏出手机来搜索:“呃……”
崔绝微笑:“有问题就问。”
“没有问题。”白无常神情恍惚地说。
“倒是我有问题,”崔绝道,“罗绫为什么会跟你提荒戾太子?他还说了什么?”
白无常:“说他是末代皇帝,他到底是皇帝还是太子?”
崔绝:“实权皇帝,称呼上是太子,一生未曾登基为帝。”
“为什么?”
崔绝奇道:“虽然我很高兴你似乎觉得我无所不知,但一千年前的太子为什么不登基这种事情,我为什么会知道?”
“……”白无常是真的以为他无所不知,听闻此话,不禁噎住,有点郁闷,又有点窃喜——你看判官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哎!
“但你却知道他的王陵不在梓灵山。”
崔绝:“阳间的坟墓会映射到冥界,我只要坐在阎罗殿,翻看一下白邺市的阴宅规模就可以,王陵那么大,我眼睛再瞎也不至于忽视。”
白无常觉得自己被鄙视了,哼了一声,转移话题:“哎,我对人类的喜好也算了解一滴滴,‘荒’、‘戾’二字都不是什么好字儿吧,他皇阿玛是不是特讨厌他,给他这样的封号?”
“少看点电视剧吧。”崔绝苦口婆心地建议,解释道,“荒戾不是封号,而是谥号,是他给自己上的活谥。”
“啥?”
“狎侮五常曰荒,不悔前过曰戾。”崔绝说着,缓缓地笑了起来,“他大概想说知道自己做错了,但是不后悔。”
“他干了啥呀?”
“不论干了什么,人活一世,焉有不后悔的?嘴硬罢了。”
白无常一通恶补,自觉已经充分了解那段历史,再见到罗绫的时候兴冲冲地告诉他:“我已经都知道啦!”
“!!!”罗绫指尖悄然钻出十根银针,警惕地瞪他:“你说什么?”
白无常:“荒戾太子啊,你这是干什么?”
罗绫反应过来,银针消失,眼神变得鄙夷:“知道个荒戾太子看把你激动的,那我再考考你,知道琅华君吗?”
“?”白无常愕然:“那又是谁???”
“你说你都知道了,你知道了个屁。”罗绫不客气地嘲讽,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蕾丝手套,“一边玩儿去,等我做完手术,再来给你补课。”
白无常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疑道:“你药箱呢?”
“优秀的医者从来不需要那玩意儿,那是低级医师的装备,他们医术低劣,需要药箱来增加一点安全感。”
“……”
展绛衣正好陪着崔绝走进医疗室,一字不差地听了个完整,顿时如遭雷击。
“判官你来了,”罗绫矜持地躬身,行了一个优雅的贵族见面礼,指向手术台,“脱吧。”
阴天子踏进门内:“?!!”
“脱去义躯,魂体躺在手术台上。”罗绫指尖划了个圈,囊括在崔绝身边陪伴的阴天子、判官的贴身侍卫黑白无常和此行的总负责人小府君,“都出去。”
阴天子试图留下:“我不会影响你们。”
“我看到你黑漆漆的脸容易发挥失常。”罗绫回答。
阴天子:“……”
“出去等吧,”小府君拉走他,“我看电视上做手术时,家属都在门外的。”
阴天子很不想出去,但“家属”两个字取悦了他,他看过的几个电视剧里确实是这样,犹豫片刻,决定出去,看向已经躺在手术台上的崔绝,俯身,手指轻轻抚摸过他蒙着鲛绡的眼睛,柔声道:“别怕,我在外面守着。”
“他没怕,他比你淡定多了,我看是你比较怕。”罗绫在旁边凉凉地插嘴。
阴天子顿了顿,心里告诫自己冥府已经立法打击医闹,作为冥府之主不该知法犯法,否则他真想术后伤医。
崔绝轻笑,抓着他的手吻了吻:“稍等一会儿吧,陛下,马上……一切就都好了。”
“嗯。”阴天子解开术式,鲛绡上黑色符纹悄然消失,变回一条简单的白绡蒙在他的眼睛上。
房门关闭,罗绫摇了个花手,十指钻出银针,针尖上泛着绚丽无比的光芒,对崔绝笑道:“判官大人,我们开始吧。”
门外,小府君见阴天子脸色阴沉、浑身散发着不好惹的戾气,把周遭守卫都震慑得抬不起头,无奈,强拉着他在庭院的凉廊里喝茶。
“别担心,罗绫医术没的说,有香蜃城主作保,他也不敢耍什么花枪,毕竟香雪公主还在牢里呢,那可是香蜃城主的亲女儿。”
阴天子:“嗯。”
说一大堆就换来一个字,小府君扶额:“你也太紧张了。”
“嗯。”又是一个字。
小府君:“……你能换个字敷衍我吗?”
阴天子平静地看他一眼:“嗯。”
小府君抓狂:“你紧张什么啊,展绛衣还在里面呢,他医术也不差,真出了事他也能顶一阵……”
“胡说什么,”阴天子立即打断他,“不会出事!”
小府君:“……我当然知道不会出事,苍天啊,你能让你的心情像你的外表一样淡定吗?”
阴天子端起杯喝了一口,沉声道:“我觉得不踏实,似乎有什么意外将要发生……”
话没说完,他霍地站起身来。
刹那之后,小府君也感应到周遭剧烈的鬼炁震荡,仿佛有什么琉璃高塔猝然碎塌,他来不及说话,起身跟在阴天子身后往医疗室扑去。
下一秒,医疗室的门窗全被击碎,冥王锐利的视力穿过扬起的灰尘,看到手术台前,罗绫优美华丽的身体如一朵烟花一般轰然炸开。
惊人的冲击射向四面八方,展绛衣猝不及防,试图施术抵挡,术法尚未完成,就被炸得倒飞出去。
活死灵的魂片漫天迸散。
崔绝坐起身,眼上的鲛绡自动散开,悄然变幻,无声地化作一个守护阵笼罩在他的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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