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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在杨信阳身边蹲下,“小子,你很聪明,老夫生平,还从未见过你这么聪明早慧的小孩。”
杨信阳迈开小腿,走到河边,将手小心翼翼地从水里划过,暖洋洋的。
“河对岸是哪里?”
夫子冷不防杨信阳问了这么个不着边的话题,随口道,“对岸是明国。”
“有点意思,”
杨信阳回头,眼神一片澄澈,“夫子不必担心,小子不会提什么水里捞月,天上摘星之类的难事给夫子,这事儿说来简单,想必夫子也十分乐意。”
夫子一脸疑惑,“哦?”
“当小子的老师。”
夫子松了一口气,“这有何难?”
杨信阳笑眯眯,“小子要的,可不是学圣人言的老师,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博学多才的老师。”
这番马屁拍得夫子非常受用,“老夫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早慧的孩子,若非圣人言不以怪力乱神,老夫真要怀疑你是妖精修炼成人。”
杨信阳哈哈大笑起来,心中自言自语,谁说不是呢?
——
晚上关店,清点一天入账,看着在木匣子里堆成一堆的子儿,杨信阳乐开了花,“妈,咱这一天下来,赚的是之前的几倍了吧。”
孰知父母闻言,却摇摇头,“赚多赚少,咱也不知道,终归饿不死,逢年过节能吃上肉就是了。”
杨信阳愕然,小心翼翼问道,“咱家,做买卖,从来不记账的吗?”
父亲拉过竹椅,坐在桌子前,开始清点铜子儿,“有记的,每日领了几贯子儿出去,卖了豆腐换了几贯回来,两厢一算,多了就是赚的,少了就是亏的。”
杨信阳咕咚一声吞了口水,“那赚多赚少,亏多亏少,都不清楚?”
母亲将晚饭端上,是剩下的卤汁浇饭,她给杨信阳系上一条花围巾,一边摆碗筷一边道,“那算起来太累了,只要能维持这个家,咱也不需要算太细。”
杨信阳不再说话了,默默扒拉着卤汁泡饭,他可算明白了,为啥自家的豆腐做得那么好,老妈也是一手好厨艺,却住在天藏城的郊外,家里显得破落无比,感情是二老从来不做账目,不计盈亏。
不行,得改!
——
“算盘者,周为木框,内贯直柱,俗称“档”,一般从九档至十五档,档中横以梁,梁上两珠,每珠作数五,梁下五珠,每珠作数一,运算时定位后拨珠计算,可以做加减乘除等算法。”
杨信阳愁眉苦脸地拨弄着算盘,夫子果然没有食言,开始教他圣人言之外的学问,首先就是如何打算盘。
噼里啪啦学了半日后,太阳西斜时分,望舒招呼杨信阳回家。
二小嘻嘻哈哈,回到自家小店前,便觉不妙。
往常这个时候,在河边码头的搬工们也三三两两收工,聚集在杨家小店前高谈阔论,嘬一碗豆腐脑解闷,今日门前人是不少,却鸦雀无声。
杨信阳走近前,发现一个斜披长褂,头发披散的人霸占了一张桌子,桌上已经叠了小山一般的海碗。
憨小伙子站在不远处,愤愤不平,杨信阳走近前,才发现他半边脸都肿起来了。
心头火气,但仍然奶声奶气问道,“大壮,这是怎么回事?”
大壮伸手一指,“这个人吃白食!”
“怎么说话呢”
一只海碗砸向大壮,大壮闪身躲开,海碗摔在地上碎成数片,其中几片飞溅到杨信阳卷起的裤腿上,扎得生疼。
杨信阳脸上波澜不惊,“别砸,有话好好说。”
心中却是一震,地痞找上门了?
仔细一打量,只见这痞子,青高装帽子歪戴,勒着手帕,倒披紫袄,灰布裤子,精着两条腿,趿着蒲鞋,生的阿兜眼,扫帚眉,料绰口,三须胡子,面上紫肉横生,手腕横筋竞起。吃的楞楞睁睁,提着拳头。
那痞子也看见了杨信阳,“呦,你小子就是那个勇斗恶狗的三岁小孩,来,让爷好好看看。”
这痞子一把抓住杨信阳的衣服将他扯到身边,一股衣服许久没洗的恶臭直冲杨信阳鼻尖,让他小脸皱成一张苦瓜,只见此人门牙缺了一块,袍袄敞口处,露出了长满黑毛的胸膛,胖肚皮上扎着的一条脏兮兮布带,深深地陷入淌着油汗的肉中。
端的让人恶心不已。
痞子却丝毫不以为意,一看杨信阳这表情,更加乐了,油腻肮脏的手在他脸上肆意揉捏,杨信阳忍着恶心没有发作,嘴里嘟嚷着欢迎来我家吃饭。
母亲端着一碗放了肉丝的豆腐脑出来,一见这架势,唬了一跳,忙不迭过来,“大只刘,这孩子不懂事,来,吃这个。”
说着把杨信阳拉到身后,一脸警觉
名为大只刘的痞子一脸意犹未尽,“小子挺俊的,要是去迎春楼,爷肯定捧场。”
杨信阳还想开口,母亲拼命给憨小伙使眼色,把杨信阳往屋子里塞。
大只刘唏哩呼噜将豆腐脑吃尽,脏袖子在嘴上一抹,一条白的黑的从嘴角划到腮帮子后面,他却毫不在意,揉了揉了肚子。
“这豆腐脑不错,爷下次还来。”
说着脱下脏兮兮的袍子,披在肩膀上,一摇一晃走了,一个子儿都不给。
“这就走了?还没给……”
杨信阳话没说完,就被母亲捂住了嘴,“少说少事。”
呜呜,杨信阳挣脱了,“妈,你怎么不让我说,这痞子吃饭不给钱都欺负到咱们头上了。”
“不给你说是对的。”
母亲还未开口,旁边倒有人说了,
“刚才那人是附近几条街闻名的懒蛤蟆,你们家惹不得。”
杨信阳来了兴趣,“什么懒蛤蟆?”
“懒蛤蟆就是坐着不动,张嘴等食吃。这个人在十几岁死了双亲,跟着一些地痞流氓鬼混,学得一身毛病:吃、喝、嫖、赌,卖尽了十多亩田地和一座山峦,就又学会了偷。招引了一些赌棍,喝酒吃菜,大赌特赌,他这个人一喝酒就什么都忘得干净,平常最怕死的胆子,也变得能包天。”
“难道官府治不了?”
说话那人摇摇头,“这天藏城里土产的痞子,历来分文武两种。武混混儿讲打讲闹,动辄断臂开瓢,血战一场;文混混却只凭手中一支笔,专替吃官司的买卖家代理讼事,别看笔毛是软的,可文混混儿的毛笔里藏着一把尖刀;白纸黑字,照样要人命。
这懒蛤蟆混得久了,叫几个人来整你家,还是做得到的。”
杨信阳打量着说话那人,一张脸满是沧桑,看不出多少岁,一身读书人长袍浆洗得发白,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穷酸味儿。
“多谢先生指教。”杨信阳按夫子教的,唱了个喏。
没想到那人见杨信阳这么懂礼貌,竟然来劲了,“不客气,对了,你要不要学多点,我知道茴字有四种写法……”
杨信阳眼珠子一转,默默回头把堆得小山一样的海碗收回去,憨小伙也来帮忙。
“哎,你叫啥名?”
“我叫谷梁。”
“这名字还不错。”
——
一天功课学完,杨信阳找到冉虎,“虎子哥,怎么样了?”
冉虎一脸发愁,不知所措,“和白银说了,十五那天铁定到,只是我爹……”
杨信阳一笑,架约起来就好,老头子一边去,嘴上却安慰道,“没事儿,还有十来天呢,今儿下午夫子有事,不上课,咱可以先回去,要不去你家玩玩?”
虎子一喜,随后脸又垮下来,“不行吧,你那么小,我家离这儿可不近。”
“没事儿,望舒姐和我一起去。”
虎子家的药房在连炕街,占了最大的铺面,杨信阳小小的身子站在门口,竟萌生出一种高山仰止的感觉出来。
一进门青石板铺地,各种药草干涩的香气在宽大黑暗的店堂里飘着,十分好闻。
铺子中罗列有羚羊角、穿山甲、马蜂巢、猴头、虎骨、牛黄、马宝,无一不备。
最多的还是那几百种草药,成束成把的草根木皮,堆积如山,一屋中也就长年为草药蒸发的香味所笼罩。
来他家买药的络绎不绝,个个手里拿着郎中开的药方,虎子他爹冉虎他爹尖嘴尖脸如猴子,一双黄眼睛炯炯放光,忙得脚不粘地,也没空招呼几个小孩,看了一眼就让他们自己玩耍。
三个小孩在药柜前钻来钻去,高大的架子上摆着许多青花小瓷坛,坛口塞了棉纸卷紧的塞子,坛肚子上贴着浅黄蜡笺的签子,写着“九一丹”、“珍珠散”、“冰片散”……
到处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乳钵,药碾子,药臼、嘴刀、剪子、镊子、钳子、钎子,往耳朵和喉咙里吹药用的铜鼓……按冉虎的说法,他爹不仅卖药,还是个大夫,内科、外科、妇科、儿科,什么病都看。
卖药,大都是“散”——药面子,“神仙难识丸散”,多有经验的医生和药铺的店伙也鉴定不出散的真假成色,都是一些粉红的或雪白的粉末。
冉虎的老妈抱着一个乳钵,握着乳锤,一圈一圈慢慢地磨研,也不理他们。
三个孩子玩了半天,日落时分方才依依不舍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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