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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和回到王府时,朱继成正在书房内向秦王汇报。余和低下头,静悄悄走到一侧站住,以免打扰。
只听得秦王问:“确定了吗?”
朱继成道:“确定了,就是太后身边的人。”
杨昪眉头轻皱。
余和暗暗心惊。
他知道两人正谈论什么,秦王在带着他们这些亲信随从回京时,路过庆州城外,曾遇到过一小撮劫匪。那劫匪不要财,生得凶神恶煞,竟是招招毙命,朝着秦王本人来的。
——幸好秦王身边跟着的人各个身手非凡,秦王自己也精习武艺,才没有让那劫匪得逞。
之后,秦王就一面让人带着先帝密旨回京传话,一面让朱继成去查那劫匪的来历。
竟是太后身边人指使的吗?
余和正想着,又听见杨昪问:“刘希武知道么?”
朱继成连忙拍拍胸脯:“王爷放心!下官谁也没说,不敢让刘大人知道。”
要不然刘希武那个一点就炸的暴脾气,非得出事不可。
“不过王爷,”朱继成顿了下,有些担忧:“如果是太后的话……咱们的处境,有些凶险啊。”
杨昪嗯了一声,神色淡淡:“我心中有数,你下去吧。”
朱继成应是,躬身告退。
杨昪瞥一眼立在一侧许久的余和,回身走到书案边上,拿起一支狼毫,继续自己未完成的画作。一边随意问:“你怎么样?”
余和觑他一眼,满脸愧色:“小的无能,没能见到太后娘娘。”
杨昪正在纸上勾勒的笔停了停:“东西收了吗?”
余和连忙点头:“都收下了。”
杨昪嗯声:“那就行,来帮我磨墨。”
余和“哎”了一声,赶紧快步走过来,挽起袖子,拿起桌上的墨块,看也不看桌上的画一眼,低头磨墨。
只因他不看,都知道那纸上画的什么——或坐或卧,或走或跳,都是同一个少女的模样,只是不曾画眼睛。
作为秦王身边服侍最久的老人,余和当然知道画上是谁,也知道王爷为何每次都不把画画完——有些隐秘之事,得小心瞒着,否则对那位,对王爷,都不是什么好事。
可这……刚刚王爷与朱大人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哪怕是这样,王爷也要完成这幅画,还让他往宫中去吗?
余和在心里乱七八糟想了一堆,视线不经意地一扫,却一下子愣在原地。
杨昪余光瞥见他动作,淡淡道:“怎么了?”
“王、王爷……”余和结结巴巴道,“今儿个您怎么画、画……”画全了啊。
这画上手执团扇,遮住半张芙蓉面,眼波流转,美目盈盈的娇俏少女,不是当今太后又是谁?
只不过是太后未曾出阁时的模样罢了。
余和被吓得心惊肉跳,这要是叫人看见,那还了得?
杨昪“唔”了一声,在少女的眉心花钿处勾了最后一笔,满意地把笔放下,不甚在意道:“慌什么。一会儿等墨干了,替本王收起来。”
余和强压下内心的翻江倒海,应道:“是。一会儿小的帮您收到里间那个大箱子里。”
他也不知道自家主子怎么能画这么多没有眼睛的美人图,那么大一个红漆箱子都要被装满了。
谁知杨昪却顿了一下,“不,挂起来吧。”
“……啊?”余和愕然张大嘴巴。
杨昪已经走到一旁净手,拿过干巾擦了擦手上水渍,眉头微皱:“还要让我再说第二遍?”
……
因先帝驾崩推迟到三月末的会试,在杨昪回京的第二日公布了考试结果。
次日新科进士们骑马游街,长安城百姓们再次聚集到大街上,摩肩擦踵,探着头想目睹一下状元郎、探花郎的风采。
茶馆之内,新科探花被一个小厮打扮的人领上楼,进入一间包厢。
来请他的人看起来架势很大,非富即贵,他并不敢得罪。
历来放榜之后,想要拉拢新科进士们的权贵就数不胜数,于探花宋婴来说,他一个无甚出身的寒门子弟,没有任何力量与长安城的贵人们抗衡。
既然如此,便去一见。如果想要拉拢他的人可靠,那他就此依附,也未尝不可。
然而宋婴行礼之后抬头,竟看见了一身男装的贵族女子,眉眼明艳,大大方方地打量着他。
宋婴悚然一惊,拱手道:“娘子莫怪,小生不知您是……小生这就告退。”
他有些慌乱地往后退,郑嘉禾蹙眉出声:“站住。”
宋婴踌躇地立在原地:“小生无意攀附,小生……”
郑嘉禾下巴微抬,问他:“为什么见我是个女子,你就要告退了呢?”
宋婴低着头,白净的脸一点点红了起来,他保持着拱手行礼的姿势,道:“承蒙娘子厚爱,小生家中已有未婚妻……”
郑嘉禾疑惑挑眉:“未婚妻?”
宋婴额上出了一丝汗:“是。”
“你有未婚妻,与我要见你,有什么关系?”郑嘉禾打量着他,突然明白了他为何这般反应,掀唇一笑,“你怕我是看上你了,要让你来我家入赘?”
宋婴:“……”难道不是吗?
长安民风开化,有一些贵族女子行事不羁,在家族跋扈惯了,不爱嫁给那些门当户对的人家当主妇管理后宅,反而喜欢从历届寒门进士中挑选合心意的,直接带回家做夫婿。
当然,这种情况大多出现在家族中无子或少子的时候。
郑嘉禾的母亲,就是这样把她父亲带回郑家的。
宋婴估计是这两天被长安贵族女子的热情弄怕了,见到她才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拔腿就跑。
郑嘉禾语调悠悠:“你想多了。”
她把一张木牌放在案上,看眼宋婴:“坐下说。”
宋婴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照办。
眼前这女子气势太过强大,一看就不好惹。
他小心翼翼地在案前跪坐,目光落在那木牌上,不禁眼皮一跳。
这是禁中的牌子。
……
杨昪避过长安街上热闹的人群,步入一间茶馆歇脚。
余和小声道:“王爷,奴婢刚刚似乎看见宫里的人了。”
杨昪脚步一顿:“谁?”
“是太后娘娘身边的一个宦官,名叫薛敬,是薛荣薛公公的养子。奴婢昨日往宫里送东西时,曾见过他。”余和道,“他领着新科探花,应该是往楼上去了。”
……
郑嘉禾与宋婴在包厢内说了两刻钟的功夫。似宋婴这种没什么背景的人,最好控制,也最好拉拢。
朝中仍有许多大臣不服她,她正好借着这次春闱,培养几个新贵。
宋婴只是目标之一。
郑嘉禾微微一笑,让薛敬送宋婴离开,自己一个人坐在那里,品着杯中剩下的香茗。
突然,房门开了。
郑嘉禾以为是薛敬回来,随口道:“这么快?”
秦王杨昪立在房门处,目色幽暗,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郑嘉禾嘴角的笑容收了一些。
杨昪大步走来,单膝跪地,一只手撑在案几上,身体前倾,向她逼近。
“你不是身体不适吗?”杨昪声音低沉,“怎么出宫来了?”
郑嘉禾脸色变了变,她稍稍往后挪了下身子,避开他的逼视:“三弟,你僭越了。”
杨昪静默一瞬,换了称呼:“太后为什么不见臣?”
“我不是说了后日晚间设宴为你接风吗?”郑嘉禾轻声说,“你刚回京,总得歇息几日。”
杨昪看着她,放在案上的手握成拳,渐渐用力。
郑嘉禾垂眸看去,缓了调子:“你以为我是故意把你拦在皇城外,羞辱你的吗?”
杨昪道:“若是真心让我休整,便该早些说明。”
而不是等他带着亲随都到皇城外了,再让一个宦官把他拦下来。
郑嘉禾道:“是我的错。”
她脖颈低垂,鬓边一缕发丝垂落,遮住了她的目光。
“我本来是要直接见你的。可你知道吗?就在你回来的那天,雪球死了。我抱着虚弱的雪球,根本没有心思管别的事。或许是下头的人传达指令不清楚,才产生了这样的误会。”
杨昪一怔。
雪球是他在她九岁那年,送给她的生辰礼物。她那时候喜欢极了,小小的孩童,对着比自己更为弱小的生命,有着强烈的呵护欲望。她几乎凡事亲力亲为,哪怕后来……后来她嫁入东宫,也一直将雪球带在身边。
如果雪球没了,她确实是会很伤心。
怪不得他听说昨日朝会时,太后面色有些憔悴。
原来竟不是她装的吗?
杨昪的拳头渐渐松了,五指舒展,搭在案上,一时有些沉默。
“那你呢?”郑嘉禾抬眸看他,“你怪我不见你,觉得我羞辱你。可你连说都不说一声,偷偷回京,还拿出先帝密旨来压我,你顾及我一个摄政太后的脸面了吗?”
杨昪想起朱继成汇报给他的事。
“我以为你如今大权在握,就算我不说,也早该发现我带人回京。”
“我早该发现?”郑嘉禾像是听到什么笑话,笑了一下,“我只不过顶着太后之名,说话还有点人听罢了,朝中那些大臣,一听说你回来了,心思都活络得很呢。我哪有那么神通广大?”
杨昪目光扫过包厢内一角的金丝镂空香炉,眼睫微垂。
她说她之前并不知道他要回京。
所以刺杀一事,到底是不是她做的?
“毕竟是皇兄密旨,我不得不遵从。”杨昪低声。
郑嘉禾嘴角轻扯:“你皇兄不信任我,怕我谋害他的儿子,所以让你回京来牵制我呢,我懂。”
她低下头,端起杯盏小啜一口,掩去眸中神色。
其实她当然早就知道他要回京。
可她不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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