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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晚不走了?”

田大花问了一句,瞥见奶奶一脸慈祥的笑容,默默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她本来很想说,你还是赶紧走吧,别扰我清静。

老奶奶人老成精了,她还是别那么嚣张。

于是田大花想了想,从善如流,给他安排了下午的活儿。

“现在农闲时候,家里也没别的活儿给你干,那你下午把猪圈和驴棚给打扫了吧,茅厕也弄干净。”

她说完一抬头,姜茂松美滋滋吃着兔肉,点头答应着,神色丝毫没变,一旁的奶奶却笑眯眯看着她,目光里像是……欣慰?还是鼓励?

田大花稍稍有些懊恼,她似乎,嗯,有些孩子气了。但说出去的话,她田大花,绝对不改。

于是这天下午村里人经过田大花家门前,便看到姜茂松脱了军装,换了茂林干活的大胶鞋,挥舞着铁锹、扫帚搞卫生,扫完了院子扫猪圈,扫完了猪圈扫驴棚,然后拎水把茅厕冲洗一遍,干得还蛮像样。村民们见了,少不得就得聊上几句。

这个过来说:“哎呦,茂松兄弟,回到家这么勤快呀。”

那个过来说:“哎呦,茂松侄子,好容易回来一趟,忙着帮媳妇干活呀,可真不孬。”

遇上个油嘴滑舌的堂弟,就笑嘻嘻地说:“哥,这还不够,晚上你得把嫂子洗脚水给端好了,那才叫勤快。”

田大花吃过午饭,看着姜茂松拿起扫帚的那一刻,就从容拎起藤筐上山游荡去了,躲了个清静。等到太阳西落时她从山上下来,藤筐里采了一些山板栗,还有一把顺手薅的野蒜,悠闲自在地回家了。

田大花回到家,姜茂松不在,出门去接俩小孩放学去了。晚饭也不用怎么准备,中午烙的大饼还够,中午炖的兔肉还留了小半锅,烧把火炖一下盛在黑瓷的小盆里,再煮一锅红薯玉米粥,木柴火煮粥的空当里切一碟子野蒜凉拌了,再切一碟腌萝卜干,一碟咸菜疙瘩,齐活了。

等她收拾好,姜茂松领着俩小孩回来了,一家人一如往常地各自忙碌,茂林喂驴喂猪,姜守良喂鸡圈鸡,俩小孩洗手进屋帮着摆碗筷,老奶奶也早早坐在桌旁,看着俩小孩盛饭。

这个家这个院子,在田大花这些年的操持下,每天就这么默契温馨地忙碌、劳作,才有了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姜茂松也坐在桌边,看着盛饭的小石头微笑。他一个人久在部队,回到这个充满人间烟火味的家里,便觉得心里很安定,渐渐地,开始有了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因为周同志今天回城汇报工作,识字班没了老师,晚上就暂停上课。

田大花晚上没了活动,就留在家里,看着俩小孩写字。她坐在远些的床上,姜茂松则坐在俩小孩的书桌旁边,给俩小孩检查功课,又查他们背书。

等功课都做完了,又预习了明天的课,俩小孩就抢着去给奶奶(太奶奶)端洗脚水,然后各自洗漱,福妞儿的小床摆在太奶奶屋里,跑回去睡觉了,小石头则有些哀怨地瞅瞅姜茂松,认命地去跟茂林睡。

姜茂松也瞅瞅田大花,认命地爬上儿子的小床。

不知为什么,他现在对两人这种“同居”状态反而习惯了,对面两张床,相安无事地各自睡觉,甚至能听得见对方的呼吸。

田大花的性子虽然强势直白,却很“磊落”,只要他不惹她,她就不会给他难堪,当然,只要他不找她说话,她也绝不会搭理他,坦然自若,该干什么干什么,全当他不存在似的。

即便是这样的“同居”,次数也屈指可数,姜茂松从中秋回家到现在,也才几个月时间,加上他部队里实在太忙,总是来去匆匆。

然而就是这样的“同居”,还是让他对她更多了一些了解,记忆中就有的,抑或是新发现的。

比如,她睡觉前喜欢喝点儿温水,喜欢热水泡脚,比如,她醒着的时候强势淡漠,睡着了却喜欢蜷着身子,侧脸贴在枕头上,睡颜温柔乖顺,甚至有点儿……嗯,憨态可掬。

还比如,她好像有起床气。

尤其早晨一睁眼看见他,她拧着眉毛不悦的神情,一副“凡人勿近”的样子,然后抱着被子发了一小会儿呆,用力晃晃头清醒一下,习惯性地抬手撩开自己一头长发——却撩了个空。

田大花愣了愣,看看自己的手,摸摸头发,才想起来她昨天把长头发剪了。

顿时田大花就更加起床气了,气呼呼瞪了姜茂松一眼,穿衣,下床,咣当一声拉开门出去了。

姜茂松坐在对面小床上,忽然莫名想笑,忍不住忒地笑了出来。

☆☆☆☆☆☆☆☆

这之后,姜茂松就大致保持着每隔七八天回家一次的频率,大都下午回来,来时捎带点儿吃的用的,给奶奶或者给俩孩子的,家里有什么能干的活儿就帮着干一下,然后去接俩小孩放学,晚上过一夜,第二天早晨吃了饭离开。

也不全是,有一回他回来,给田大花买了两个发夹。

“怎么给我买这东西?”田大花对着那镶着小树叶形状的金属发夹一脸嫌弃,如此“小女人”的东西,怎么买来给她呀。

“你不是老嫌干活的时候头发滑下来挡脸吗。”姜茂松说,“你夹在头上,就不会了。”

田大花审慎地看了看,终究没丢掉,顺手收在针线筐里,上山的时候想起来,就拿出来夹在头上,头发夹上了还真挺利索,可是让村里一帮子年轻媳妇看见了,就嘻嘻哈哈地跟她说笑,说这一准是茂松哥买的,你们两口子可真好。

你看,都怪他姜茂松!于是田大花回家把那发夹取下来,又丢回了针线筐。

这样的日子一晃,就到了过年。

既然要过年,田大花琢磨着,她是不是该进一次山了,深山。

干吗呀,去找过年的年货呀。

中秋节她打的那头大野猪,当时除了送人的,自家吃的,剩下的都做了腊肉,山里人日子节俭,到现在还有呢,还没吃完。不过过年嘛,总得多备点儿新鲜的年货,再备点儿余粮。

田大花琢磨着,要是能再打一个大家伙,家里过年吃的肉有了,头蹄下水有了,来年吃的腊肉也有了。

可是奶奶一听她要进山,就把头摇的像拨浪鼓,说不准去,不许走远。

“你一个人,千万不许走远。咱们家不是养了两头猪吗,杀一头,卖一头,过年的肉和钱都有了。”

田大花觉着,老奶奶安排得挺好,可是,她就是想吃不用花钱的野味呀。

于是田大花就撒了个小谎:“奶奶,我哪儿说要进深山老林子啦,我就是打算上山砍柴,多砍点儿柴预备过年烧,下套子捉几只野兔野鸡。”

“那让茂林跟你一块儿去。”奶奶说,“你这个憨大胆,我信不过,我怕你乱跑。”

“那也行。”田大花说,“不就是砍个柴吗,叫茂林跟我去。”

于是叔嫂两个一起上了山,田大花也的确是上山砍柴,整整砍了一天的柴,数九寒冬家里肯定要多准备柴,取暖,烧火,多备一些,年关里就不用再上山了,尽管躲在家里猫冬过年。

日落的时候,叔嫂两个都背着大得吓人的柴捆子下了山。田大花是感觉不到多重,开玩笑,这样一大捆柴,对她来说根本很轻松,可茂林不行啊,于是田大花带着茂林,走一段歇一段,好不容易下山回到家中。

“大嫂,你累了吧?那么重一捆柴。”茂林小伙子,放下柴捆子跑去给田大花倒水喝。

“累了。”田大花说,“茂林你长大了,有力气的大小伙子了。”

茂林刚一高兴,田大花接上一句:“眼看着要过年,得给你说个媳妇了。”

茂林脸上一臊,溜了。

然后第二天早上,茂林去送俩小孩上学,田大花跟奶奶说她先去近山砍柴,就一个人早早上了山,这次她在山上呆了一天,天色黄昏才回来,肩上扛着一只野羊,手里拎着几只野鸡野兔。田大花有些遗憾,这野羊不大,也不好做腊肉。

这种野羊奶奶认识,当地人又叫它北山羊,这东西都在深山,于是奶奶狠狠地数落了她一顿。

“叫你不要一个人进山,深山老林子,什么吓人东西没有啊,早晚让野人把你捉了去!”

“奶奶,你小声点儿。”田大花笑嘻嘻地说,“我遇上了,就追它,拿棍子抡它,就捉住了。这羊又不大,你再嚷嚷,让别人听到了不够分的,咱们自家还不够吃呢。”

于是野山羊肉炖白菜、炖萝卜,炖各种干菜,一家人年里年外吃得很有口福。

后来家里还是杀了一头猪,留下头蹄下水和过年的肉,剩下都做了腊肉。偏僻的小山村,平常就算你有钱,想吃肉都没处买,还要跑去山下大老远的镇上,所以做腊肉保障了一家人平常菜里还能有个荤腥。

腊月二十四,俩小孩学校里也停课过年了,祭灶王爷,扫尘,把家里仔仔细细打扫一遍,炖野羊肉,炒猪肉,蒸馒头,做了一桌好饭好菜过小年节。

听说姜根保小年时候回来过,还带着谢白玲,两人在城里简单举行了婚礼,还算知道些好歹,担心挨村里人骂,没在村里办喜事。

姜根保这趟回来,是带着谢白玲去自家祖坟上坟。

田大花琢磨着,姜根保没能在村里办喜事结婚,谢白玲严格来说还不算“进了姜家的门”,乡下老百姓可不管什么结婚手续、什么新式婚礼,老百姓只承认明媒正娶。姜根保大概是想借着过年,用这种形式让家里、村里承认谢白玲的身份吧。

吴翠芬自然是大门一关,双方没见面,六婶却乐呵呵招待了城里来的新儿媳妇。

姜茂松这天也赶在傍晚前回来了,跟家人一起过了个小年。已经是数九天气,田大花在各人屋里都生了火盆,把屋子烘得暖和多了。安顿俩小孩和老奶奶睡下后,田大花和姜茂松才回屋睡觉。

“这天气,怕是要下雪了。”

姜茂松进屋后就关上了门,冷得跺跺脚,跑到火盆前坐下烤火,田大花坐在火盆边,悠闲地拿火棍拨弄火盆里的木块。

“大花,屋里生火盆一定要小心些,烘暖了就熄了吧,不能闷在屋里烤一夜,闷了气不安全的。”

“家里年年冬天生火盆,还用你交代?”

姜茂松如今都被呛习惯了,闻言便抬头对她笑笑,说那就好。

两人烤了一会儿火盆,烫脚,洗漱,各自上床睡觉。姜茂松如今大约掌握了跟田大花相处的诀窍,就是不能跟她正面起矛盾,对于田大花来说,顺我者顺,逆我者怼。

所以如今两人对面躺在床上,也能平和地聊上几句家常了。田大花那种大气的性子,没有太多弯弯绕绕的小心眼儿,她虽然还是凡事一副淡漠态度,可只要是跟她正经说话,她也能搭理他。

“大花,过年……我恐怕不一定能呆在家里。”姜茂松语带抱歉地说,“越到这时候,越要做好安全防备,弦都是绷着的,怕让人钻了空子。”

“你有事,忙你的。”

“好。”他应了一声,静了一会儿,才用温软的声音说:“大花,有你在家里,我好像凡事都不担心似的。”

“嗯。”田大花的声音里有了些睡意,带着两分鼻音说:“你又不在家,我们一家六口人还不都这么过。”

姜茂松对她“一家六口”的说法很是不满,认真纠正道:“一家七口,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嗯。”田大花含混地应了一声,竟然难得的没有反驳他。屋里已经熄了油灯,黑暗中也看不到她的样子,姜茂松估摸着,她都没反驳,一准是睡意朦胧了。

“大花,先别睡呀。”姜茂松叫她,“陪我说会儿话。我明早就走了,过年前还不一定能顾上回来呢,年后……难说,也不知哪天能回来,反正整个春节前后,我这根弦都不敢松。不过你放心,我们现在完全掌控着局势,不会有事的。”

“嗯。你自己管好了,别叫奶奶担心。”田大花翻了个身,依旧睡意迷蒙的声音说,“还有事吗,我困了。”

“没事了,睡觉吧。”姜茂松嘴里说着,心里其实很想再聊一会儿,大过年的,他都不能在家,偏偏家里有家人,有孩子,有她,还有暖暖的火盆和炖得滚热的野山羊肉。

可是对面很快,就传出了清浅平缓的呼吸,她睡着了。

姜茂松躺在小床上,老半天却还没睡着,鬼使神差地,黑暗中他悄悄爬起来,悄悄下了床,摸过去坐在她床边。

姜茂松凭着感觉,伸过手去,在她被子上轻轻地拍了两下,小心地拍拍,感受被子下边的人形,却又怕惊醒了她。

惊醒了,他又得惹不起。

姜茂松不禁后悔地想,要是世上有卖后悔药的,他一定,绝不,保证不做任何对不住她的事情,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把自己弄得不上不下的,好好一个家,名正言顺两口子,弄成这副情形。

☆☆☆☆☆☆☆☆

小年一走,姜茂松果然没回来过年,腊月二十九的下午,他匆匆骑马回到家,给两个孩子带了些糖果零食,给奶奶买了些松软的点心,只在家里呆了两个小时,就匆匆回部队了。

于是田大花安慰好奶奶和公爹,只说他年节时候要做好安全防备,忙的分不开身,就不回来了。

“这个茂松,大过年也不回来。”姜守良嘀咕。

奶奶说:“管身不由己,你也别怪他。茂松他难道不想回家过年?可是你想想,部队里那么多人,天南地北的,有的离家千里远呢,人家也有爹妈亲人,人家都能不回家过年,他还是政委,凭啥他非得回家过年?”

田大花心里默默给老奶奶竖了个大拇指。老奶奶英明啊,乡下老太太,可真少有人像奶奶这么睿智豁达。

七年都已经习惯了,于是这一年,一家人在姜茂松没回来的情况下,照样备年货,买的少,主要还是自家做,自给自足,炸丸子,炖肉,做红绿花生,给俩孩子做新衣裳,买爆竹,贴春联……热热闹闹过个年。

田大花对姜茂松也没多担心,严格来说,他现在还算不上她多么在乎的人,顶多是关心一下,跟奶奶,跟小石头和福妞不能比。

这世间她在乎的人实在不多了。

就是田大花说的那句话,她相信,枪林弹雨闯出来的人,阴沟里翻不了船,也不用多去担心他。

可田大花这一回似乎料错了,年初六,姜茂松才回到家里,受伤了。

伤的倒是不重,左胳膊挂了彩,说是重要地点被人搞破坏,弹片划伤的。

他部队的事,田大花不多问,他的伤看起来也的确不重。可奶奶还是担心啊,询问了半天。

姜茂松忙安慰说,他这伤已经三四天了,都快好了,如今春节过去,形势安定了许多,他回家来休养几天。

“奶奶,你就别担心了。您看,幸亏我今天回来了,要是再等两天,这么点儿小伤都已经长好了,你可就看不到了,我说受伤,你一准说我骗你。”

“还贫嘴!”奶奶气得笑骂。

田大花于是叫他进屋休息,他却不肯回屋躺着,说这么点儿小伤,哪用那么当回事呀。

嘴里说这么点小伤,可到了晚上,居然开始“严重”了,居然躺在床上跟田大花说,他胳膊受的伤,都不方便洗漱了。田大花瞟了他一眼,去给他倒了洗脚的热水,又把毛巾递给他。

“太感动了。”姜茂松笑嘻嘻地说,“没想到啊,咱也有媳妇给倒洗脚水的这一天,大花你可真好。”

“滚!”田大花骂道,“我看你左胳膊受的伤,怎么连右手也废了?洗完脚自己端出去倒了。”

姜茂松笑。洗完脚,果真一只手端着洗脚盆出去倒了,然后把盆拿回来放好,又一只手倒了半盆热水。

“喏,还给你的,有来有往。”他笑着对田大花来了一句:“小气鬼,说句玩笑都不行。”

田大花一言以蔽之:“滚。”

于是姜茂松就滚上床睡觉了,躺在床上跟田大花说这段时间的事情,生活上的事,或者部队的事,有些事情他说的很含糊,一句含糊地带过,田大花也不问,她知道部队有部队的纪律。

“你受伤,都没去住院?”

“这么点小伤,还住院?”姜茂松说,“我要真去住院,他们还不得笑话死我。这也就是现在,还去医院包扎,搁在过去野.战,随便拿绷带缠一下,什么事都不耽误。”

“医院里有人照顾你。”田大花说,“照顾得仔细。你回家,我反正不伺候你。”

“大花!”姜茂松抗议地叫她,“揭人不揭短,咱说好了的,都不提了。”

“我说什么了?”田大花十分无辜地反问,“你看,你自己一下子就想歪了,自己有毛病,我可没说别的。”

姜茂松反应过来,才知道他似乎被田大花给涮了,田大花……居然也会涮人?可真稀罕,姜茂松心说,他还以为田大花只会直来直去地怼人呢。

姜茂松这次在家住了两天,两天后又回去了。山村里正月十五一过,就一切恢复正常,俩孩子正常去上学,田大花正常去识字班,姜茂松恢复了隔七八天回来一次的状态。

然后,赶在春耕前,当地的土改正经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肥章送上。明天的更新,老时间晚上七点半哦,不见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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