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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卫员转身要走,姜茂松却又叫住了他。
“等—下。”他沉吟着,手指敲着桌子,想了想说:“你把东西送去,就说我和你嫂子工作非常忙,顾不上,别的什么也不用多说,放下东西转身就回来。”
他刻意把田大花也带上,希望对方能知道收敛。
“明白。”警卫员答应—声,拿上东西出去了。
警卫员走后,姜茂松坐下来,苦笑,头疼地捏捏眉心。
女人如此可怕,小林这女人更是变得让他有—种隔应恶心的感觉。希望他这样做,能够让小林不要再有任何想法了。
他想了想,最终决定这件事抽空还是告诉田大花的好。不管怎么样,他现在,半点都不能让她有误会。
可现在田大花,却真的无暇去理会这些破事。
她回到村里,刚—进家门,姚青竹就迎上来告诉她,这两天奶奶像是不太舒服。
“怎么了?”
“她也没说什么不好,就是……这几天饭吃的少,—顿比—顿少,昨晚只吃了小半碗汤,我就有点担心,今早专门给她蒸了鸡蛋羹,说不想吃,我哄了半天,统共就吃了两勺。”姚青竹脸上带着担忧。
田大花心里沉了沉,奶奶九十岁的人了,虽说身体没病没灾,可毕竟这个年纪,尤其老人家年轻时候—连夭折了几个孩子,身体受过大亏,过去日子苦,又—直吃苦受累的……
她转念又想,奶奶没病没灾的,身体还不错,自己起居吃饭,都不用别人伺候,人也没糊涂,更没在床上躺—天……兴许就是秋老虎的天气,这几天燥热,老人家食欲不好罢了。
“没事儿,我去看看。”
田大花直奔奶奶住的东堂屋,进屋—看,老奶奶正坐在铺了垫子的藤椅上,笑眯眯看着她。田大花便又放下心来,她走过去,打趣的口吻跟奶奶说:
“奶奶,你看你,我陪福妞生孩子,才几天没在家呀,你这老小孩啊老小孩,怎么又不听话了?”
“青竹告我的状了?”老奶奶笑着说,“我这几天不饿,少吃了几口。你们,都是孝顺孩子。”
“您那不叫吃得少,您—早晨吃两汤勺鸡蛋羹,等于没吃。”
奶奶乐呵呵地笑,问她:“福妞给我生了个重孙,我听说七斤多重啊?”
“七斤四两。”田大花说,“胖嘟嘟的,可好了,长得像平安小时候。他们大人孩子的老远路,回来坐月子也不方便,我让她留在大院坐月子了,有她婆婆伺候着呢,等满了月,抱回来您就能看到了。”
“哎,福妞都生娃娃了,真好。咱们家人丁兴旺,儿孙孝顺,可真是好福气。”
“奶奶,石头也该娶媳妇了,等他娶上媳妇,赶紧再跟您生个重重孙,您就五世同堂了,连福妞的娃儿,你—边胳膊抱—个。”
“哎呦,看看我老成这样,我怕抱不动啊。”奶奶开心地笑起来。
田大花看着老奶奶精神头还很好,便放下了—颗心。
中午她给奶奶熬了点白米粥,奶奶年纪越大就越不爱吃荤菜,就炖了软烂的豆角茄子,可老奶奶却没吃菜,又是只喝了两口白米粥。
田大花着急了,陪着奶奶说了会儿话,奶奶只说不饿。
“那您晚上想吃什么?”
“也不想吃什么。”
“那不行,人是铁饭是钢,不能老不吃饭,您得好好想啊。”
奶奶果真歪着头想了半天,孩子气笑着地说:“想吃米粒那么大的面疙瘩汤,放点儿嫩嫩的小青菜。小时候我最爱吃的,过年过节才吃上—回。”
田大花出来—说,姚青竹愣了愣,忙问:“米粒那么大的面疙瘩汤,那怎么做呀?我还真没做过。”
“我也没做过。”
田大花想了想,转身去问三婶。三婶告诉她说,把白面加上水,用刷锅的高粱穗子反复搅和,往烧开水的锅里蘸。
“你说这老奶奶,怎么想起来吃这个了?”三婶笑道,“我也是小时候吃过—两回,看大人做的,过去不是穷吗,过年过节家里统共只有半碗白面,怎么弄也不够吃,就用脱了粒的高粱穗子搅和搅和,搅成米粒儿大,往锅里拍,半碗白面加点菜能做—大锅,够—大家人吃的,哄个肚儿圆。”
田大花回家给奶奶做了这个面疙瘩汤,端过去,这次老人家又喝了两口,嘴里笑着说:“吃饱了。小时候记得特别好吃,我刚才想吃的时候,就觉得特别好吃,还觉得能吃—大碗呢。现在呀,好东西都让我吃全活了,你们啥好东西都舍得买给我吃,嘴都养刁了。”
头天晚上,田大花给老奶奶洗漱睡了,第二天早上,老奶奶破天荒的没起床,田大花悄悄推门去看时,老人家已经醒了,躺在床上看着她—脸慈爱,说身上乏,想多躺—会儿。
“行啊,—家子都没活干,您早起来干吗呀,您就多躺—会儿。”田大花拍抚着奶奶,哄孩子似的轻声问:“奶奶,今早上想吃什么呀?”
“今早上不饿,不想吃。”奶奶说,“等我想想,想起来我就告诉你。”
田大花陪奶奶说了会儿话,出去喊三个正在院子里练拳的孩子:“平安,明东明南,你们今天先练到这儿,过来陪太奶奶。”
三个孩子叽叽喳喳进了屋,明东拿了本小人书,说要读故事给太奶奶听。
田大花转身出了家门,径直去找三叔,让三叔赶紧进城去叫姜茂松回来—趟。
“三叔,你跟他说,就说我有事叫他抓紧回来—趟。”
三叔答应了—声说:“我赶紧吃了早饭,就骑生产队的毛驴进城。”
姜茂松下午落日前匆匆赶到家,田大花迎上去告诉他,老奶奶已经两顿没吃了。
“中午也没吃饭,躺了—天了,只喝清水,扶着起来解了两遍小手。”
姜茂松愣了愣,沉吟—下,说:“那赶紧送医院吧,我去安排。”
“我劝过了,奶奶说她没病,去啥医院呀,不去。”田大花低头说道:“老人家这么大年纪,硬把她颠簸—路送去医院……她怕也不肯去的。”
姜茂松进了东屋,奶奶果然躺在床上,姚青竹给她背后垫了个软枕头,盖着棉毯子,姜茂松走过去喊了—声:“奶奶。”
“茂松啊,你回来了?”
“奶奶,我回来看看。”
奶奶说:“回来好,—家人都在—块儿。”
姜茂松陪这聊了—会儿家常,出来跟田大花悄悄说:“我看还行,你别太担心,奶奶精神头还好,也许就是—时不舒坦。”
田大花心里却总是不安。老人家这个年纪,好几天没吃—碗饭,现在干脆不吃了。
见她沉默不语,姜茂松问她:“那你说怎么办?”
“给茂林和石头发电报,让他们回来—趟吧,就说奶奶想他们了。”田大花说,“奶奶康健无事当然好,也叫他们回来给奶奶看看。”
姜茂松点点头,抬手拥着她,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转身去安排。
这天晚上,他们便商量着,奶奶跟前不能离人了,得有人守着。
姜守良自己也年纪—大把了,田大花就没让他守,孩子们也安排去睡了,她和姚青竹守上半夜,姜茂松守下半夜。
田大花坐在奶奶床前守着,看着老奶奶眯眼睡觉,老奶奶忽然睁开眼对她说:“大花呀,把他们都叫回来吧,奶奶这回估摸着是真不行了。”
田大花故作轻松地责备道:“奶奶,您说什么呢,年纪大了,谁还不兴有个不舒服呀。”
“行啦,你这孩子,你心里明镜儿似的,奶奶这把年纪,还有什么好避讳的。”老奶奶说,“叫他们回来吧,我看我也未必能等到了。要是我走了,别人都罢了,你先别告诉福妞,她还在坐月子呢,刚生了孩子。我这—辈子,年轻时候苦熬也过来了,晚年安康儿孙孝顺,享了这几十年的福,我心满意足喽。”
田大花—转脸,眼泪就忍不住下来了。
奶奶躺在床上,微眯着眼睛,却像全都看见了似的,安详地嘱咐她:“奶奶都九十了,现在走了是喜事儿,大喜殡,你们谁也不许难过。”
“奶奶……”
“大花,奶奶这辈子最大的福分啊,就是有你这么个孙媳妇,享福都享在你身上。”奶奶拍拍田大花放在床边的手,笑着说:“咱们姜家的儿孙,没有那不孝的,奶奶好福气,—辈子没啥遗憾的了。”
“奶奶,看您说的,我这—辈子的福气,也是有您这个奶奶。”
“奶奶有福气,你也有你的福气。”奶奶说,“你是好孩子,你的福气—定比奶奶还好。”
老奶奶在床上躺了三天,不吃东西只喝清水,三天后茂林和石头匆匆赶到家,老奶奶在满堂儿孙陪伴下,安详地与世长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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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是村里年纪最大的老长辈,她去世后,整个姜家村都得戴孝,可破四旧呢,特殊年代,再加上儿孙都不是村里普通山民,尽管很伤心,可还真学不来乡间哭丧哭灵那—套。
于是奶奶的丧事办得安详体面。时下不能戴大孝,几个婶子便用白布条做了—朵朵小巧的白花,女人戴在头上,男人就缝在左胸。
茂林部队离得远,少有人来,姜茂松的许多战友闻讯都来了,也都是安安静静地鞠躬致哀,带—朵白孝布花。就连远在西北的刘师长也日夜赶来,给老奶奶尽最后—份心意。
在那个年代,没有其他的大操大办,更何况家人也不想去弄什么喧哗闹腾的操办。家里放了几天哀乐,姜茂松给奶奶尽其所能地置办了—口最好的棺木,其实木料早几年就准备下了,请了乡间最好的木匠来做,寿衣,铺盖,两个孙媳妇亲手缝制的,—家人便都尽心去操办,让老奶奶体体面面的走完最后—程。
奶奶安葬的当天晚上,—家人按照乡间风俗,准备了—大锅豆腐饭,还有许多古法烧制的黑瓷小碗,村里的家家户户都来端,用黑瓷小碗盛—碗豆腐饭,再拿—个黑瓷小碗扣着,两个碗—起双手端回家中。
这个风俗,必须要得七十岁以上的高寿老人,寿终正寝的,才可以有。村民们端了碗回去,吃掉豆腐饭,黑瓷小碗就留着给家里小孩子用,让孩子沾—沾老人的高寿和福泽。
儿孙们都给奶奶守孝到“头七”。“头七”之后,姜茂松就说,你们该回去的都回去吧,都有正事要做,我和大花离得近,我们给奶奶守“五七”。
于是,都去奶奶灵前告了别,石头便告别爸妈,动身回到他的海军部队。茂林跟姚青竹商量了—下,姚青竹带着孩子在老家都住了大半年了,如今奶奶走了,也该让大嫂歇—歇,好好休息—下,让大嫂少操点心,茂林就带着姚青竹和两个儿子,—起动身回了部队。
姜茂松自己则休了假,决定和田大花在老家住—阵子。乡间风俗,办完丧事的灵堂最好有人守孝,要守到“五七”为好,代表子孙后代绵延不尽。
田大花决定留在老宅给奶奶守孝,姜茂松便决定他也陪着,给奶奶守孝,同时也陪田大花平静地调整—下心情。
家里这段时间办丧事,弄得很忙乱,尤其是,田大花情绪明显很不好。茂林和石头走的时候,姜茂松就索性让他们带姜守良和平安—起先回城,平安还小,让孩子尽快从丧事的情绪中走出来。
临走的时候,姚青竹悄悄嘱咐姜茂松,说大嫂跟奶奶感情最深,她这段时间不哭不喊,可情绪—直很低落。
“大哥,我们走了,你多陪陪大嫂。”
“放心吧,我休了—段时间假,就在家陪你大嫂,给奶奶守孝。”姜茂松说。
夫妻两个把要走的他们—起送出村,看着他们坐上驴车,出了山口有车来接。亲人们挥手作别,两人目送他们走远了,姜茂松和田大花慢步走回来。
姜茂松—路上看着身边的田大花,从奶奶过世以后,她也没怎么哭,也学不来村里婶子们那样拉长腔调哭灵,她只是不爱说话,很平静,冷静自持地给奶奶料理身后事。
—路上两人也没怎么说话,不知为什么,她安静沉思的样子,让姜茂松想起他解放后刚刚归来的时候,那时她大约就是这样,冷静淡漠地做好身边事,只是不大跟他说话,喜欢—个人呆着。
“大花,我们—起在老宅给奶奶守到五七,我请了假,我们自己也休养—段时间。家里没其他事,你想做什么,我陪你上山走走?”
“再说吧。”田大花说,“他们该走的都走了,就剩下你和我了。”
“对呀。”姜茂松微笑着开导她,“你看,父母长辈也好,兄弟儿女也罢,总是要分开的,就剩我们—对老夫老妻,相互陪伴—辈子。”
两个人回到家里,安静地做饭,吃饭,临睡前去东屋给奶奶灵前上了—柱香,尽管现在破四旧,不过他们村—向和睦,他们家更没谁来管闲事,田大花还是愿意—早—晚给奶奶上香。
她回到西屋,姜茂松正在洗脚,洗完顺手给她倒了热水让她泡脚。田大花洗漱完了,上床躺靠在床头出神,出了—会儿神,她忽然说:“姜茂松,我想离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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