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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荼荼顺顺利利劫着了人,刘姓兄弟抖开早早准备好的麻袋,往岳无忌脑袋上一套,倒插葱似的把人扛起就走,放上了马车。

两辆马车原样来,原样回,也不鞭马,慢腾腾地贴着东市店家的廊檐下行。到了宣阳坊时,两辆马车再次拐入了那条暗巷,贴墙停在巷中不动了。

唐荼荼不知道刘大刘二在等什么,看他俩都悄无声息地等着,没出声问。

她对时间敏感,没有表也能把时间掐算得很准,按着秒速数了三百多个数,大约半盏茶的功夫,便见十多辆单骑的马车,从东面缓缓行来了。

夏天闷热,最前头两辆马车的帘子都是掀起的,车里的人坐姿老成持重,戴着硬角幞头,像是两个小官。后头的那些车里都没坐人,帘子也都合着,只是车轮碾过石砖路的辘辘声沉闷,里边应是装着重物。

再看这些马车,分明跟刘大刘二的马车规制一样,黑顶青帘,红彤马,不细看,几乎瞧不出分别来。

“姑娘别出声。”刘大低声道。

唐荼荼掀起条极细的帘缝,看着刘大刘二驾着马车,一声不响地缀在了这两排马车后边。

前头的赶车人谁注意后头,守坊门的卫兵也不点数,抱臂打着呵欠,看着他们过去了。

等马车行过宣阳坊与安业坊街口,过了那座高高的哨岗时,刘大刘二又像刚才一样,一声不响地与车队分开了,继续贴着墙往唐府行。

唐荼荼这才问:“刚才那些是?”

刘大笑道:“那是虞部的车,车里装的是焰火。近些时不是每晚在各坊试燃烟花么,就是用的这些焰火,归虞部造作。夜里,没用完的焰火不能留在各坊,以防伤着平民百姓,都得拿回制造库清点收整,好像也要统计各种焰火哑火、炸膛的数目,第二天傍晚再拉到各坊去,继续趁夜试这些玩意。”

“这些都是小的,兴庆宫那头的焰火架子才大,有二十丈长宽,奴才听人说,好像是要做出个什么百寿图来,给太后献寿。”

后半拉唐荼荼没怎么听进去,只顾着想刘大前头的话了。

夏天宵禁宽松一些,二更开始严查出入,没要事的会劝返,三更开始闭坊门。京城一百一十座坊门全关,没各部辖署令牌不能行走,犯夜的都要拘起来审。

唐荼荼问:“你们天天盯着宵禁做什么?怎么连什么人会在夜里活动、走哪条道儿、驾什么样的马车都清楚?什么事儿白天不能做?”

尽管刘大在赶着马车,闻言还是惊奇地回头瞧了她一眼。对上二姑娘一双清亮的眼睛,刘大又不敢直视似的扭回了头,答得含糊。

“二姑娘还小,以后慢慢就懂了。家里生意大,有些事,白天做不了。”

唐荼荼点点头:“噢,要拿着银子去孝敬官爷啊。”

刘大差点咬了舌头,苦笑道:“姑娘快别猜了,不是您想的那样。等小姐觉得姑娘什么时候该知道,自然就会告诉姑娘的。”

惊觉二姑娘是个人精,刘二后背紧绷绷的,闭紧嘴巴认真赶车,再不吭声了。

夜里的京城万籁俱寂,唐荼荼头回天黑后出来,在圃田泽时还觉得热闹,回了城里,除了车轮辘辘声,还有偶尔响起的猫叫狗吠,别的什么都听不到了。

很快到了唐府,马车停在了后门。后院的仆妇应该都睡下了,但也保不齐有谁没睡着,坐在院儿里乘凉,叫人撞见反倒不美。

唐荼荼和福丫主仆俩走的角门,刘大刘二扛着岳无忌直接走了偏院,隔墙将人扔进了少爷的院子。

唐厚孜还没睡下,大夫开的那药有止疼作用,他晚饭前喝的,这会儿药劲过了,身上好几处都疼,躺着不舒服,靠在桌边迷迷糊糊等着。

他被房门开合的动静惊醒,一声“荼荼”还没叫出声,就被跟在后头的刘大刘二两人惊得噎回去了。

“大少爷。”两人拱手作揖给他见了礼。

“你们怎么来了?”唐厚孜愣住。

他跟唐荼荼这个假闺女不一样,他是华琼地地道道的儿子,从小跟娘那边来往着,见刘大刘二的回数不少了。

唐厚孜忙抬起手,捂住肿成一团的下半张脸:“是娘让你们过来的?我没事,同窗之间小打小闹罢了,让娘别担心。快回去吧,这怎的大半夜过来了?”

刘大含笑看着他,指了指脚下。

唐厚孜低头去看,脚底下一个圆滚滚的大麻袋,“嚯,你们这是给我带了什么?”

唐荼荼蹲在地上把麻袋扯开口,露出岳无忌的脸来。

“荼荼你做什么了?!”

唐厚孜倒吸一口凉气,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指着岳无忌的手指直抖,压着声惊叫道:“你怎么把他带回来了!你怎么带回来的?快送回去!”

唐荼荼没理他,她拍拍岳无忌的脸,没拍醒,只好给他泼了一杯凉茶。

等岳无忌迷迷糊糊睁开眼,就看到一个胖姑娘笑盈盈地蹲在自己身前,张开五指冲他挥了挥手。

“岳少爷,晚上好。”

岳无忌晕了一路,可脑子反应恁得快,听她声音耳熟,又转着脑袋看了看屋里陈设,再看身后那俩汉子,最后目光锁到唐厚孜身上,眨眼功夫什么都想明白了,勃然大怒。

“唐厚孜!是不是你!好你个……”

没骂完,被唐荼荼堵上了嘴。

入夜后,丁点动静就能引来人,放着他这么喊可不行。

等看到堵在自己嘴里的是块抹布,岳无忌翻着白眼就想晕。

唐荼荼连忙掐掐他人中,把岳无忌掐精神了,这才和和气气地把他摆到一张椅子上。

“岳少爷别怕,请你过来商量点事,商量完就把你送回去。撷芳楼包一晚上不便宜呢,不能耽误你后半夜玩。”

岳无忌垂头丧气道:“你说。”

“哥,拿纸笔。”

唐厚孜跳起来,手忙脚乱去找纸笔,被唐荼荼指挥着,研墨润笔铺纸。

这气氛实在古怪,岳无忌屁股底下如坐针毡,腿软得几乎坐不住。

等墨磨好了,唐荼荼才润了笔,递到岳无忌手里,“劳烦你写封揭发信,把谁卖给你的题写出来,几月几日几时,都写清楚,六道题目也全抄上去。”

“你想都不要想!”岳无忌眼睛瞪得老大:“你这是要害我!”

“怎么会?”唐荼荼眨眨眼睛:“你只写‘谁家孙儿在卖题’、‘在哪儿卖题’就行,不用露出你自己,也不用署你名。”

岳无忌梗着脖子叫道:“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出卖别人的!大不了这份题我不要了,这次乡试我也不去考了,还不行吗!乡试舞弊,一经查办就是大案,要把我全家都连累了!你就是要害我!”

唐荼荼揪起他一只耳朵,贴近他幽幽道:“你再这么大声,我把你舌头揪下来。”

呼在脖子上的那道冷气,让岳无忌全身汗毛倒竖,眼泪一下子飙出来了:“我写我写!我写还不行吗!”

唐荼荼:“……”

还当多有气节呢。

岳无忌含着一泡眼泪坐到桌边,自己执笔陈情,唐荼荼补上利害,唐厚孜润色文稿,最后又由岳无忌的字迹誊录了一遍,把这封揭发信写出来了。

“哥,你看看行么?”

“行……行……”唐厚孜已经完全傻了,他恍惚间觉得今晚就是做了个梦。

刘大刘二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地看着三个小主子忙活。

岳无忌已经预见前途不妙,抽抽答答道:“我写完了,你得放我走了,你说话得算数。”

唐荼荼用蜡油封上信封,拍拍他肩膀,“岳少爷,我知你不信我,我也不信你。你听好了,这封密信,我今晚就会投到府台去——我哥求的是乡试公平,信里自然不会自报家门,我家不差揭发舞弊的那点功劳,也不想惹麻烦;你呢,求的是你私买考题的事儿不外泄,应该也不会蠢到自己去报案,对不对?”

岳无忌脑子跟不上,想了半天,犹犹豫豫点了头。

唐荼荼又道:“所以我们只揭发学台泄题的事,京兆府立案查办,也只会去查学台。学台身负教化考核的责任,却徇私枉法,私下泄题,被定什么罪也是应得的,与你我没关系。你不说,我不说,谁也不知道是我们揭发的。”

岳无忌更犹豫了。

唐荼荼一齐笼统讲完了:“你要是不懂事,打算回去告诉爹娘,让你岳家来找我家的麻烦,我也不怕你,大不了我们把买题的事儿捅出来——我哥行得正站得直,从头到尾没沾手,就算事情闹大,他也依旧是清清白白的。”

“可你就不一定了——一来,你买题、散题,都是重罪,律法我读得熟,乡试舞弊,别说你还想考举人,连你那秀才头衔也保不住,拷上重枷发配边关,能不能活着回来都不一定;二来,你要我哥多写几份答案,是要给你家那一大帮堂表兄弟用吧?要是你被查出来了,你那几个兄弟,也一样跑不了。”

“一群十四五岁的神童秀才,全被你拖下了水,你说,他们会不会恨死你?”

岳无忌打了个哆嗦。

会的。

像他的堂哥,十四中了秀才以后,伯母逢人就夸他堂哥是“宰相根苗,将来一定是做大官的”,堂哥沾沾自喜以为自己是大才子了。可次年的乡试名落孙山,他原先定好的那门婚事立马黄了,因为相好的那姑娘看上了别人,嫁了个大她十岁的同进士。

堂兄连喝了一个月的酒,幡然醒悟,读书读得几乎要疯魔。京城的秀才太多,不中个举人,是无他出头之地的。

还有孝直哥,他父亲早早没了,家里就剩一个盲眼母亲,家里没半点进项,全靠本家接济。孝直哥读书也发奋,可惜天赋不够,就指望着考个功名,回去孝敬他娘。

要是他们这辈子再也不能考科举……会疯的吧?

唐荼荼给他倒了杯茶,声音像今晚诱他跳墙时叫的“哥哥”一样甜:“不急,你喝口水,慢慢想。”

岳无忌双眼发直,头昏脑涨地接过来喝下去了,一口凉茶从喉咙凉到肺管子。

好半晌,他终于定了定神:“我想明白了。我答应你绝不外泄,但你也得答应我,不能牵连我岳家,不然我家用尽人脉关系,也要咬你下水——你半夜劫持我,也是大罪吧?”

这小屁孩,哆哆嗦嗦放狠话的样子,还挺可爱的。

唐荼荼三根手指对着天:“行,我发誓。”

岳无忌又从头到尾想了一遍,觉得没什么遗漏了,他竟奇怪地感觉心里比原先还踏实。傍晚刚打完唐厚孜,他心里七上八下的,怕这迂头迂脑的唐厚孜破罐破摔了。这会儿明明白白摊开了讲,反倒稍稍放下了心。

“那你怎么还不送我回去?”岳无忌嘟囔。

“还没完呢。”

唐荼荼放下那封揭发信,又凉凉道:“你得再写一封保证书,就写——‘今日我岳无忌买乡试试题,被唐家长子唐厚孜逮住了,为了让唐兄放我一马,我保证今后绝不为难唐厚孜和唐家人,还要跟唐兄好好做朋友。如有违誓,叫我一辈子考不上举人,娶不着媳妇’,写完再签字画押。”

岳无忌差点哭出来,抹了把眼睛,握着笔奋笔疾书,把这篇也写完了,按了个乌漆墨黑的手印,拍在桌子上:“还有没有了!”

唐荼荼这才弯起眼睛:“没了没了。记住你今晚的话,回去别与你爹娘说,烂在肚子里,这事儿就止到咱们几个小孩子之间,别再让外人知道了。”

刘大打着赤膊,闻言摸了摸自己凉飕飕的小臂,也不知二姑娘怎敢自称“小孩子”。

“好啦,商量完了,送岳少爷回那撷芳楼吧。”唐荼荼站起来。

岳无忌哭丧着脸:“我想回家。”

“那可不行,你从撷芳楼走的,要是不回去,你那群哥哥们该着急了——喏,钻进麻袋去吧。”

岳无忌看她像个女煞星,一声不敢辩,苦着脸踩进麻袋蹲下了。

麻袋重新套上以后,唐荼荼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问唐厚孜:“哥,他打你打得那么疼,你要不要也打他两下泄泄愤?”

麻袋僵了一下,哆哆嗦嗦抖起来。

唐厚孜脑子里一团乱麻,傻愣愣看着妹妹,半晌才听懂她说的是什么,无力地摆了摆手:“不了,不了,有辱斯文,君子不能纵己恶念,快放他回去吧。”

刘二扛起人就走。

刘大给两位小主子作了一揖:“少爷,姑娘,以后有事尽管吩咐,奴才先回府禀告小姐了。”

话落,刘大视线转到唐荼荼身上,含蓄道:“今晚的事……”

唐荼荼:“不用隐瞒,只管告诉我娘。”

刘大笑道:“姑娘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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