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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琼咳了声,重新撑起一个为娘的派头来,这回,话说得勉强像了样。

“远香近臭,你俩住得远点,娘还会想念想念。要是天天住我眼皮子底下,这个张嘴要吃要喝,那个读书要上下打点,里里外外花用多少,寒冬酷暑怎么安排,前院后院的奴仆哪个得力、哪个奸猾……光是想想这些我就头疼,成什么家呀?”

华琼仰头望着天:“娘想做的事还没做完呢,留不出心思来操心后宅琐事,要我定下心来围着别人转,可比要我命还难。”

——那您当初怎么就看上我爹,成了家,还生儿育女了呢?

唐荼荼想问,话到嘴边觉出不妥,她这芯子也不是人家闺女,哪里来的底气问这私事?只能把话咽回去。

她看着华琼,丝毫瞧不出这是一位三十好几的妇人。

这漂亮的女人靠在飞来椅上,翘着脚坐着,分明穿的不是什么好看衣裳,头上除了那根钗作绾发用,发间、耳垂、腕底再瞧不见别的首饰了,手里还拿着把草编的蒲扇,比人脑袋还大,一言不合就照着儿子脑袋拍。

浑身上下跟端庄都沾不上边。

可她坐在那儿,就是雍容富贵的一幅美人图,周身韵味浑然天成。

这一瞬,唐荼荼忽然想起之前哥哥对娘的评价来,哥哥说:娘活得太洒脱了,行事自然荒诞。

眼下对着人,再想想,这荒诞实在是妙。

唐厚孜这才知道自己想错了,悻悻坐回去:“噢……那就好,左右您别委屈了自己,我都荼荼都晓得道理的。”

唐厚孜心里的愧疚淡了点,委屈又多了些。

以前住在老宅,家里人多,他跟堂弟妹们总在一块玩耍。孩子脸,六月天,说变就变,玩得翻脸了,弟妹们总要漏出点叔婶房里的小话来,诸如“你娘不要你,嫌你是拖累”之类的。

——原来,连拖累也算不上吗?

唐厚孜止住思绪不再想,费了好一会儿工夫才开解好自己,到了戌末,他也困得去睡了。

华琼领着荼荼回了自己的卧房,让人热水准备洗漱。

“这是茯苓薄荷熬膏和马尾牙刷,刷牙用的。柳枝嚼着费牙,但这马尾毛也没多好用,你将就使使吧,总比手指干净。”

时下人们清洁牙齿,多是晨嚼齿木——取一截短短的柳枝咬开,把里边的白芯子咬出分叉的碎丝来,用这些木质纤维在牙齿上磨蹭,刷不干净不说,还很容易划伤牙龈。

唐荼荼这半年一直是浓茶漱口、手指蘸熬膏洗牙。这熬膏倒是常见,市场上多得很,家里用的也都是这个。

可看见这马尾牙刷,唐荼荼眼睛却亮了:“这是哪儿来的?!”

这牙刷还真不是华琼自己做的,华琼并不慌,说:“西市这边的铺子好些都卖,几家药铺里也有,是乡间百姓鼓捣出来的。只是在你们官家里头不时兴,都嫌畜牲毛发脏。你要是想要,娘回头给你装一袋子拿回去用。”

水温正适宜,唐荼荼洗完手脸,泡完脚,就爬上床滚到了里侧。

华琼换了身鸭卵青色的寝衣,给荼荼也拿了一身,二人年纪相差大,她的衣裳,唐荼荼穿上还宽松许多。

皮肤上的触感愉悦,这寝衣是蚕丝织就的,轻软柔滑,也不贴身,松松垮垮地穿着就能上床。

床很大,约莫有半丈宽,被褥是软的,床帐也厚实,枕头里边不知是什么芯子,任你左右怎么翻身,底下都像有两只手似的托着脑袋,怎么枕都舒服。

别说是穿越来盛朝后,就是上辈子在基地最好的睡舱里,唐荼荼也没享受过这样的舒服。在她心里扎了十年根的“勤俭朴素”和这短短片刻的“享乐主义”交战了一会儿,居然没争出个胜负来。

她见华琼半天没上床,直起身,坐到床边去看。

华琼坐在妆镜前,拆了发钗,盘起的头发大散开,正仔仔细细地抹脸。她妆奁上摆了好几个罐子,里边装着不同的乳膏,眼角眉梢,她都细致地涂过去,手与脖颈也没有放过。

抹完了,华琼又捧了面小铜镜,凑近照了照。

唐夫人也爱抹这些,只是保养得远远没她这么细致,也没这么多的种类,最常用的是一罐子叫“雪肌玉润膏”的东西。

冬天的时候怕皲了脸,唐荼荼和珠珠也都有,一上脸,油汪汪的一片,滋润倒是滋润,可顶着一脸油也难受,没有华琼这么熨帖。

那玉润膏还贵得离谱,一小罐二两银子,比外边的胭脂、妆粉、眉黛,要贵许多。

从镜子里看见闺女大睁着眼睛望着她,华琼有点不自在,把镜子倒扣了盖住。

“你可别笑话娘,妇人都爱美,总爱鼓捣这身皮肉,娘自然也不例外。”

说到这儿,华琼又想起一件趣事:“上回,娘去和海昌坊的大掌柜谈生意,他家掌柜一瞧见我,眼睛一亮,开门见山地说他自己早年丧偶,家无侍妾,问我有没有伴儿,不如搭伙过过日子。”

坦率又流氓。

唐荼荼噗嗤笑出来:“后来呢?”

华琼笑道:“后来,成了朋友。我们这些生意人啊,银子的事儿一摆上桌,心里就都算得八米二糠了,任你美如画,也不能给你占半分便宜,丁是丁卯是卯,一码归一码。”

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挖出了一大块乳膏,在手心搓开,抹在了荼荼脸上,细致揉匀。

唐荼荼被搓得脸颊变形,闭上了眼睛细细感受着。

这乳膏有淡淡的草药香味,吸收倒是很快,接触皮肤的那一瞬间就成了薄薄的油膜,比她上辈子用的还好。

末世,物质资源匮乏至极,基地里以骄奢浪费为耻,连高层都是两袖清风,衣服不打补丁绝不换。

在她那个时代,女孩子的护肤品通通被叫做搽脸油,设计时,只考虑基础润肤和最强的防晒功能,以此来帮助人们抵抗恶劣的地面气候和臭氧空洞。

她那时的搽脸油,只有规格和香味的差别,还不如盛朝的品类丰富。因为是稀缺物品,不作为商品进入市场流通,而是人手一份的配额,每月按需去领。

到后期,基地生产链能基本运转开后,唐荼荼好像也听新闻说起过,哪里哪里想要重建化妆品生产线了。可人们一听说,做个化妆品,竟然需要动用稀缺的医研人才去研究,舆论掀起了轩然大波,追着骂了很久。

到她死时,这条生产线也没能批下来,因为需要的资本和人力太大,被归在了“享乐主义”里。

而在千百年前的盛朝,竟有人仅仅凭着财富,便能把个人享受做到如此极致。唐荼荼有点惊奇。

“怎么一直盯着娘看,眼睛亮晶晶的,看什么呢?”

华琼把明早要穿的衣裳准备好,一口残茶泼进砚台里,润笔,写下了明日要做的几件事,她这才熄烛上了床。

霎时,屋子里黑下来。

床边有只矮矮的小柜子,躺在床上一伸手就能够到,放了一壶水,一块手帕。贴墙还立着一只剔透的琉璃瓶,瓶顶上罩着个木盖子,像一柄合着伞盖的蘑菇。

华琼摸着黑走到床前,揭开琉璃瓶上的木盖,刹那间,淡淡的柔光洒了一地。

唐荼荼呼吸都滞住了。

那琉璃瓶竟不是个摆设,顶上呈花苞形,托着一颗掌心大的珠子,莹莹发着光。

唐荼荼轻轻碰了一下:“娘,这是什么?”

华琼道:“这是萤石,磨成圆珠,也能算是夜明珠吧,不值几个钱。本想拿红光珠做的,你姥爷舍不得,说是要留着打头面,将来给孙媳妇。”

那萤石珠光线很弱,却也够用,夜里起夜起码能有个光亮。

木盖做得大小正好,盖住那朵花苞,淡淡的萤光就没有了,屋子里又大黑下来。

唐荼荼仿佛被珠珠附了体,揭开,盖上,揭开,盖上,玩了两三趟,才放下那顶盖子。

这屋里的各种奇思妙想,都让她的神经在盛朝和末世之间纠扯着——萤石珠像她那时候的小夜灯,这柜子像床头柜,屋里的陈设,好多处都有种微妙的熟悉感。

可再一细想,上圆下方的红圈椅,模糊不清的铜镜台,衣箱、绣墩、多宝格,脚上踩着的木底屐,四四方方的架子床,四根床柱能有两米高,就连帐面上暗绣的纹路,也全是大盛朝的孔方钱。

处处古风古韵,又哪里都不像了。

满屋没有电,没有自来水,屏风后边遮遮掩掩地放着恭桶,又哪里跟她的时代像了?

唐荼荼无声呼出口气。她心里涌上浓浓的想家的滋味来,不敢深想,闭眼把满脑子思绪倒出去。

肚子上忽的一重。

华琼搭了一角被子过来,“晚上凉,搭上被子睡。”

唐荼荼扭头看过去,一双眼睛在黑暗里光彩烁烁,她重新打起了精神。

“娘,我问你个事儿,你掂量掂量能不能跟我讲。”

华琼叫她逗笑了:“掂量什么,你问就是。”

唐荼荼问:“下午回来时,我听街上的小铺掌柜都喊你‘三当家’,我想了一晚上也没想明白。”

华琼没掂量,眼也不眨地就给她透了底儿。

“这条街上的铺面都是咱家的,那些掌柜是租着咱家铺面做生意的。”

唐荼荼:“……”

她半张着嘴,明显傻了,只是屋里黑,华琼没瞧见,权当给她讲睡前故事。

“你姥爷啊,早年是在天津卫发家的,卖些杂货。因为他娘——就是娘的祖母——有湿咳疾,受不了海畔的风,于是你姥爷咬咬牙变卖家产,举家迁来了天子脚下。”

“京城这地界儿做什么都贵,家资凑一块,也只够赁一家铺子,还是做杂货生意。店小利微,因为你姥爷进货比别家快,慢慢赚了点钱,就把铺子买下来了。再后来生意渐兴,他想着,扩扩店面吧,便把左右两边邻铺也买下来了,打通,做了一家大杂货铺。”

“你姥爷节俭,赚点钱也不会花,一有闲钱,就去买个铺子。他也没那眼力见,不会挑京城的旺铺,怎么买呢?——沿着西市这条街,一家一家铺子挨着买,必须要跟前边的挨在一块,美名其曰‘这样连起来好看’,还能互相照应着。”

“人家有的掌柜硬气,家传的铺子,就是不卖——‘我这地界生意好,干嘛卖给你?’——但慢慢儿地,看着周围茶舍酒肆药房、瓜果点心柴火摊,全成了你姥爷的铺子,人家嫌闹心,哭笑不得的,也就卖给你姥爷了。”

“铺子多了,雇工就多了,你姥爷操不过来那个心,就又都赁出去,租给小贩做生意,自己只管收租。有时候家里从南边北边进点货,也都托给店里去卖,卖出去了,抽八分利。”

“前些年,娘和离回来的那时候,家里就已经有半条街了。这又十多年过去,左近两条街,都成了咱自家的铺子。”

唐荼荼:“……”

强迫症吧这是?

她愣在那儿,一时没能领会“两条街”是什么意思。

西市满打满算也就九条街吧?这得多少家铺子?三五十家?百八十家?

华琼给她讲着,自己也沿着父亲的发家史想了想,心里生出许多感慨。也不指望女儿能听懂,她自顾自往下说。

“‘商’字怎么写——三面拢财,口大张,两眼四处瞅,立家镇财在上方。人心不足,所以从商,说得再冠冕堂皇,也逃不开‘贪婪’二字。”

她这睡前故事讲得敷衍,也不管女儿听没听懂,华琼自己困了,推了推枕头,“快睡吧。这边儿养鸡的人家多,天不亮就叫唤起来了。”

过了许久,华琼迷迷糊糊要睡着之际,听到身旁一道很轻的声音,喃喃道。

“才不是……”

华琼从朦胧的睡意里抽离出来:“啊?什么不是?”

身旁却不说话了。

华琼咕哝了声“快睡吧,明儿下午还得去……”,她一句话没囫囵说完,就又睡过去了。

屋子里,南面高高开着扇窗,一格一格的窗棂把月光都割碎了,映在床帐上。

——商,本性都贪婪?

唐荼荼望着床帐上星星点点的月光,心想,才不是呢。

*

西市的鸡果然叫得很早,又是夏天,刚过寅正,就开始喔喔喔地打鸣了。打头的公鸡一声吆喝,周围喔喔喔叫起来一片,扯着嗓子一声接一声,绵绵不绝。

这哪里像是各家的散养鸡,与住在屠宰场里也差不多了。

这动静,任院墙再高、床帐再厚实都挡不住,唐荼荼蒙着被子忍了一刻钟,忍无可忍了,板着脸起了床。

华琼还在睡着。唐荼荼换好衣裳,轻手轻脚到了外屋,用昨夜放着的凉水洗漱了,在园子里绕着圈散步。

天才刚见亮,清晨的园子有些凉。

走着走着,依稀听到西园那边有动静,细听,好像是人在说话,唐荼荼往那头走了走。

穿过那扇月洞门,挡住院舍的是一小片箭竹,栽得好,都竖直地朝天长着,叶子绿得油亮。再往里,是两排种下没几年的小赤松,喜阳,枝梢都努力往远离院墙的方向长,生生长成了一条林荫小道。

沿着石子路再往前,看到了一群穿着儒衫的先生们。

有的在逗鹦鹉,有的遛狗,有的端了个小紫砂壶,杯也不拿,正端着壶仰头喝水呢。

唐荼荼脚下顿了顿,一时间以为自己走过了头,走到了别人家院子。不然,怎么这么多四五十岁的老大爷?

可华老太爷也在里边,照旧穿着他昨天那身马甲,手里拿着快板,来了段珠算数来宝。

“一归如一进,见一进成十。二一添作五,逢二进成十……千十相望,万百相当。满六已上,五在上方……”

十多位老大爷,有的负手看着,有的哈哈大笑,有的跟他摇头晃脑地背起珠算口诀来。

竟然全是账房先生!

唐荼荼惊呆了。

昨晚上听娘说西园这边住着的是“账房先生们”,唐荼荼就有所留意,以为是两个三个,就算多点,撑死五个。

却万万没有想到,所谓的“账房先生们”,竟然是一群?!

她挨个数了数,好家伙,数出来十二个。家里多大的买卖,需要十二个账房先生,还是住在家里的?!

唐荼荼数傻了,半天没回过神,只听华老太爷跟那群账房先生道:“喝茶的逗鸟的都完了没?咱开始吧?”

一群老先生,算盘拿了一辈子,已经成了吃饭睡觉都离不开的物件,全在腰侧系根绳儿挂着,绳儿也不解开,拿起算盘来,就各自或坐或站地寻了地方。

忽有一位老先生一抬眼,看见了园门处站着的唐荼荼。老先生先是皱眉,很快了然:“老爷,这是你家孙闺女?”

华老太爷回头望,满脸褶子笑到了一块去:“荼荼?怎的这么早就醒了?饿了没有,姥爷让厨房做饭去。”

唐荼荼笑说不饿,问:“姥爷,这是做什么呢?”

瞧她眼睛晶亮,知道丫头是感兴趣,华老太爷领着她往里走。

“一群老家伙们,怕脑子钝了,每隔上几日,就要趁着早上比比算盘。彩头是二两银子,谁算得最快,银子就谁拿走。”

唐荼荼笑道:“二两,这么多呢?”

“小打小闹罢了,平时谁的账算错一回,也要扣半两呢。”

华老太爷正说着,却见荼荼突然蹲到了地上,捡了颗趁手的石子,找了个石阶坐下了。

“大早上的,别坐地上,多凉啊。”华老太爷不明所以,忙吩咐仆从:“快给二丫头拿个垫子来。”

垫子很快取来,唐荼荼垫在石阶上,重新坐下。周围一群老先生饶有兴致地瞧着他们祖孙俩。

唐荼荼也不好意思看他们,只冲着华老太爷笑。

“姥爷把彩头准备好吧,别怪孙女不孝顺,今天这二两银子我拿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归如一进,见一进成十。二一添作五,逢二进成十……千十相望,万百相当。满六已上,五在上方——摘自《算学启蒙总括》元代数学家朱世杰

这个古籍我只点进去看了几眼,多数看不懂,但很神奇,元代的数学家,里边居然有幂运算、正负数乘法,多元一次方程组,还看到了无穷数,对无穷大和无穷小都做了定义,千年前的大牛人物。资料说这书失传于明末清初,但朝鲜日本都有翻刻,最后清政府找到了朝鲜的刻本,才重新刊印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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