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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羊肉唐荼荼没碰,只端起那两盘鱼,用公筷整整齐齐从中间分隔开,涮进火锅里了。
剩下两个半盘,又规规矩矩还到了他手旁。
——噢,爱吃鱼。
晏少昰转过这个念头,唇边挟了笑,看着她夹出鱼片,也不碟蘸小料,一片一片夹着吃了。
鱼肉都是厨子剔过刺的,没了那一根一根的麻烦,只剩满口的滑嫩鲜甜,比羊肉片要好吃得多。
民间几乎没有冰窖,猪羊肉保存时间短,这样的肉畜多是京郊的乡户人家,趁着黎明时分宰杀了,赶在清早送进城来的。肉都新鲜,但没冻过,切出来不打卷,吃起来羊膻味也重。
唐荼荼以前是很爱吃火锅的。末世早期,大家全忙着活命,食物花样不是很多,只有火锅流传多年,经久不衰。食材都易得,吃的时候气氛很热闹。
回忆在她脑子里打了个旋儿。只是满眼的古香古色,还有这怪模怪样的铜锅,又把那些回忆全推远了。
有那碗竹荪汤垫肚,又看着她吃了这半晌,晏少昰有了点食欲,这才开始动筷。
他吃得慢,也懒得讲究往日规矩了,破了用膳时食不言的习惯。吃完一波,就跟她说两句话。
“可知你哥哥为何得了第十九名?”
唐荼荼筷尖一顿:“知道的。”
晏少昰道:“说说看。”
叶先生那天分析过的话,唐荼荼都理解透了记在心里。这会儿她拿出来说,没有叶先生讲得那么透辟三分,意思却是到了的。
“说得不错,但少了一层。”晏少昰徐徐道:“你哥哥是寒门,我父圈了你哥哥,还有一层要敲打世家的意思——今年乡试弃考者四百余人,半数出自京城的世家。”
唐荼荼愣住:“弃考?”
乡试、会试按例都是三年一次,只有哪年朝廷大典、普天同庆的时候,才会加一次恩科,“恩”为皇恩浩荡的恩,这样的恩科许多年才见一次,不限解额,增加录数,多难得的机会,弃考做什么?
唐荼荼仔仔细细听二殿下说。
“历来出了这样多人舞弊的大案,京城的世家们总是要避一避风头的,不然以后上了官场,这里那里结了仇,旧事都要被人拿出来指摘,尤其是升迁经历——前几年辞官的萧太师,其长子十八中举,十九中状元,此后十多年,一路累迁至内阁学士,却屡屡受人攻讦,只因为他中举的那年,与‘癸卯舞弊案’是同一年——就因为这么个巧合,便有了舞弊之嫌,被萧家的政敌诟病了十年之久,在天下学子中恶评甚多。”
直到萧太师前几年辞官卖宅,举家回了余杭老家,这种无中生有的污蔑才消停。
晏少昰道:“学台一出事,京城的世家谨慎,好些人家都要避这个风头,舞弊的事儿沾上一点,轻则摘去功名,重则连累亲族。所以这回乡试中,京城的青年才俊少了许多。”
唐荼荼听得认真,这事儿她不知道,红榜上只能看到谁中举了,看不到谁没中。叶三峰再聪明,也是站在低处揣测高处的聪明——有些门道,叶先生自己睁着眼睛能看到,用脑子想能猜到。
可叶先生仰视也看不到的那些高处,就要忽略过去了。
唐荼荼恍然:“原来还有这样的内情。”
晏少昰盯着她看了会儿,这丫头看似全神贯注地听着他说话,其实眼睛总往热锅子上瞥。
她大抵是分心数着数儿,什么菜烫多久都在心里装着,捞出的菜和鱼片都软硬正好,没煮老,也没煮蔫化成一滩泥。眼疾手也快,筷子往汤里一夹,想捞什么是什么。
还说不贪嘴。
晏少昰笑了声,道:“回去督促你哥哥好好念书。过完万寿节,早早去国子监打点,越早越好,投名递帖也罢,雕琢两篇好文章,请先生评点也罢,一定要去。”
“国子监有名气的先生,手底下皆有‘入门弟子’和‘学道弟子’之分,后者,先生只管授课——可教入门弟子却大有不同了,先生会用心得多,亦师亦父,教学相长。”
“每位先生的入门弟子至多两三个,名额会早早定下来,不定下来,就有权贵子弟去抢空子,到那时就来不及了。”
唐荼荼连连点头。
爹没上过国子监,唐家本家那边更没有,全家人对“国子监”的了解,都全靠母亲跟官家夫人们闲唠时打听一二。但内宅妇人对国子监的了解也有限,母亲听来的都是只言片语,远远没有二殿下说得这么详实。
晏少昰又道:“你哥哥那‘神童’之名来得不正,叫你哥哥不可骄傲自满,知道么?”
“知道的。”唐荼荼点了好几遍头。
虽然二殿下木着一张脸,可分明说的是对哥哥学业很有用的话。唐荼荼记得清楚,二殿下跟哥哥只有两面之缘,话都没说过,这番提点全是看在她那海图测绘法的面子上。
唐荼荼心里感激,坐不住了,起身拿公筷给他夹了一小碗肉片,“我给您布膳,您快吃。”
晏少昰哂笑,她这哪里是布膳,顶多算夹菜。
虽然他表情神色一向是沁凉凉的,但今天,明显没有往常舒坦。
“您是偏头疼么?”唐荼荼没忍住。
进门以后,他的两撇眉一直都是皱着的。左手一直支着额角缓缓揉着,乍看像是在思考什么要事。可揉了这好半天了,不见他放下手。
门边守着的影卫神色一变,推门就要斥责——试探殿下疾病,居心叵测。
晏少昰没当回事:“小毛病。”
他自小思虑重,皇家的孩子学得太多,光太傅就有七八位,启蒙的、教六艺的、教兵法国策的……不一而足。
打小,父皇不喜他,母后为这事儿担忧不已,总是提点他要跟着太傅好好学,要多用功。他也当真努力,桩桩件件都想做到最好,想得父皇一个青眼,读书也罢、骑射也罢,都似拼了命。
也不记得哪年哪日四更天起来练武时,吹了股头风,之后就开始头疼了,一阵一阵的。年纪轻轻就落下了头疾,扰人得很,休息一阵子养下去,又缠绵不绝地犯起来。
“你这不行,头疼伤神,伤神久了人就变迟钝了。”
唐荼荼挺当回事,放下筷子用自己俩手给他比划:“殿下按按虎口,偏头疼哪边疼就按另一侧手的虎口,挺管用的。”
晏少昰对穴位比她懂,知道她说的是合谷穴,抬手在虎口处意思意思按了两下,又举筷继续吃了。
一副惫懒样子。
唐荼荼立刻敏感地察觉到自己这话越界了,让这贵人哪儿不顺心了,大概是他不欲多说这个。
交浅言深,大忌大忌。她立马收住话。
等吃完那半锅鱼片,唐荼荼放下筷子,长长呼一口气,一副餍足表情。
她一落筷,锅里便连一根菜叶子都见不着了。晏少昰一时分不清,她是对食量把控得精准至极,还是没吃饱。
“饱了么?”
唐荼荼:“七分饱。”
“怎么不吃饱?”
唐荼荼:“吃饱对胃不好。”
晏少昰今儿闲得厉害,耐心比哄自己侄儿吃饭都足:“那就去溜达溜达消消食,旁边延康坊有个莲池,莲花都开了,风景不错。”
他话说半句,藏半句,懂事的姑娘这会儿得说:能不能邀二殿下一起赏莲了。
唐荼荼不懂事,记住了他说的这个地方,起身福了一礼:“我记下了。那我先行一步,您慢慢用。”
晏少昰沉默一息,“唔”了声,示意她去吧。
他今日惫懒,每一根头发丝都透着一股“我不爽快”的气场。早早下了值,本是想进宫跟母后坐一会儿,可表弟今儿放出来了,那浑货,保不准一出牢门就要去找母后诉苦。
这会儿头疼着,晏少昰不乐意进宫听埋怨。可回了府里,也是草木衰颓,晏少昰提不起兴致来。
只看她还顺眼几分。
偏偏是个榆木脑袋。
雅间门没合上,留着半扇是为避嫌。青|天|白|日的,殿下这里用不着守着,廿一带着几人在大堂里吃喝,雅间门外只留了一名影卫。
唐荼荼刚走到门边,便看见外边一身鲜亮亮的大红锦袍逼近,门被一股大力撞开。唐荼荼反应及时,拉着福丫飞快往边上一闪。
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大喇喇推门进来,走得急,她要是一分神,指不定要撞个满怀。
那少年一身酒气,两颊酡红,半敞着怀,襟口几乎要掉到胸口去,活脱脱一个纨绔,嗓门也咋咋呼呼的:“二哥?!哈,我就说是你吧,乐天还说不是!”
大堂中的影卫闻声,一息工夫就赶了过来,一时却不知道该怎么拦人,只好格在雅间门口。毕竟这位小公爷跟主子是表兄弟。
廿一拱手道:“小公爷。”
“你起开!”
褚小公爷一双眼睛被酒意熏得猩红,连气带怒,在酒意助力下,平时的七分胆子暴涨成了十分,硬是咧嘴挤出了一个笑。
“二哥不念亲情,赏了我半月牢房吃!今儿弟弟好不容易出来了,受您关照,我没缺胳膊没少腿儿!今儿我这接风宴就设在隔壁酒楼,二哥总得赏脸去吧!”
廿一沉声道:“此处人多,小公爷慎言。”
“我慎言个犊子!”
褚小公爷伸手就想推他个趔趄,廿一巨石一般杵在那儿,哪里推得动?他自己反倒脚下踉跄地打了个转,扶着廿一肩膀,蹬蹬两步走到了桌前。
“泰安!别说了,快住口!”后边跟来的一位白衣公子死死拽着他,半幅袖子都快拽下来了,仍拉他不住。
“我就要说!”
褚小公爷一甩他胳膊,把沈乐天甩了个倒仰。褚小公爷本来就不是什么清醒人,借着酒意,一张嘴没了顾忌。
“二哥不把弟弟当弟弟,我却把二哥当二哥!您把我往牢里扔,行!我不记仇!可今儿我这接风洗尘宴,二哥要是不去,咱们兄弟情分就断在这儿了!”
大堂里边坐着百八十人,听到有人嚷嚷,都惊疑不定地望过来,整座酒楼都安静了下来。
——混账东西。
晏少昰左侧太阳穴又突突跳了两下,针刺一般往脑子里戳,疼得他眼前都黑了一黑。
“你又胡闹什么!”
“每次你都说我胡闹!”
褚小公爷的吼声几乎要掀翻房顶:“在二哥眼里,我就没做过一件像人的事儿!你和大哥不是都瞧不上我嘛,瞧我烂泥糊不上墙,好!以后我就做我这摊子烂泥!你们谁也别管我!”
“陪我去喝酒!”他大约是脑子里进水了,把唐荼荼撞了个趔趄,伸手就要来抓晏少昰胳膊。
“放肆!”廿一脸色遽冷,抬手就要挡,还没碰着人。
褚小公爷却突然熄了声。
雅间门猛地被甩上了,褚小公爷被反剪着双手压制在桌上,半张脸撞到了桌板上,疼得哇哇惨叫了半声,又被一块点心堵上了嘴。
廿一果断回头,把另一扇门也关严实了,堵住了外边窥探的视线。
“唔,你是谁!”
褚小公爷扭动着身子要起来,唐荼荼手臂往下一沉,压制了他的一切挣扎,褚小公爷又杀猪似的嗷嗷起来,被点心卡着嘴,连嗷嗷都叫不痛快。
唐荼荼拧着眉,嗓门不大,正气足:“一口一个‘二哥’地叫着,怎么不睁眼看看你二哥头疼呢?”
满屋人都傻那儿了。
晏少昰:“……住、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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