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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仲大概十六七岁,个头在同龄人里其实不算矮,只是他弯腰躬背垂着眼睛,加上骨纤人瘦,身量生生矮了半个头,把自己缩成了一个谨小慎微的模样。
“这儿不是你胡闹的地方,赶紧走!”
唐荼荼叫他拉扯了一把,却没被扯动,她脚下略略后退半步,便止住退势。杜仲胳膊上没二两肉,反而没她下盘稳当,倒往她的方向趔趄了两步。
“当心。”唐荼荼抓住他手臂扶稳了,“我要进去记一份医案。”
杜仲皱着眉:“你连医书都没读过,哪里会写医案?别胡闹,赶紧出去。”
帐帘旁守着褚家几个仆役,都露出狐疑目光,唐荼荼忙拉着杜仲往帐内走,快嘴说了句“我是王太医跟前的”。
她做事雷厉风行,一身白大褂上身,医女的架势也足,褚家仆妇放她进去了。
“我看过你们的医案了。”唐荼荼低声道:“写得不够细致,只写个病由,画图圈出病灶,手术过程只记寥寥几行——这不行,如果医经要大量印刷、广泛传播,需得……”
她见王太医站到了病床边,已经开始给小公爷查体了,唐荼荼松开杜仲的手臂:“回头再说,等我写完了给你看。”
“你……”杜仲眉头展不平。
见师父那头没人手,杜仲只好先过去帮忙。
唐荼荼寻了个离帐窗最近的角落坐下,此处天光最亮,却也远远不够动手术,帐篷里采光受限,门帘又不能敞口,里头的光线都得靠明烛补足。
“怎么还在咳血?!药怎还没喂进去!”
刘院判大汗淋漓,夺过医女手中的细银管,这管子上粗下细,形似一个袖珍的漏斗,插进病人嘴里,方便喂药。
可一勺子没灌完,小公爷猛地呛咳起来,他分明晕得人事不省的,纯粹是咽部反射,药一口没喂进去,全呕出来了。
“大人,这可怎么是好?”
医女惊惶,又不敢声音大了,怕外头的褚家人听见了。有医女机警,瞧刘院判已经慌了手脚,悄悄退出去催请院使大人了。
王太医皱着眉道:“你再喂他药,就要呛死了。”
刘菖蒲脸色青青白白,一时间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
昨日院使大人本来是委派他去康王那头的——康王世子叫狼给咬了腿,衔下一口肉来。这伤不算重,可畜生咬伤往往难治,夏天闷热,弄不好就是淋淋漓漓的一场疽毒,最后还是得送命。
刘菖蒲不敢触那霉头,跟另一位院判调换了差事,他来照管这位小公爷了。
肋骨折了不是什么要命的病,刘院判也是疡医出身,早年未入宫前治过十几个这样的病患,只需正骨复位,再开点强筋健骨的方子慢慢养就是了。
病人泰半能痊愈,少数会留下胸膛凹陷、不能大喘气的毛病,命都保住了,这点小事不值一提。
伤在胸口,起码要挨一个月的疼,中间每一回请安脉、每一回调整药方,都必得他往褚国公府走动,一来二去的,方便跟国公府交好。
京城谁人不知褚家对这小公爷有多看重,那真是全家人当祖宗养大的,其父褚家大爷管着户部度支,刘菖蒲动了心思,想将长子往里填塞。
可眼下,刘菖蒲汗如雨下,恨斥了一声:“王常山!你还磨蹭什么,赶紧施刀!”
王太医微阖着眼睛,略略俯身在小公爷胸腔上叩诊,他左手五指张开,食指与中指扁平地贴在小公爷胸膛上,随右手敲击而缓缓移动。
如此,在左右两边每根肋条上笃笃笃地敲了一遍,胸膛声音时清时浊。
人都一脚踏进鬼门关了,他竟似在认认真真地抚弄一把琴!
刘院判气得倒仰:“你到底能不能治!起开,还是我来施针!拿参片来!”
他伸手推了王太医一把,急得没了分寸,哪里有往常的体面样?
那少年杜仲猛地抬头,他生着一双极利的眼睛,人又过分清瘦了,套着身医护服,像戳在地上的一根白骨,这么着死死盯着人,颇让人慎得慌。
“杜仲!”王太医喝了声。
杜仲紧绷的双肩松塌下来,抿起唇,低头继续检查医箱里的手术器械。
大帐里里外外匆忙准备着,院使大人带着两名御医进来了,听王太医说要“剖胸”,几人都没敢应声。
院使大人紧紧逼视着他:“你有几分把握?”
王太医道:“脉细却疾,上胸叩击声如鼓,下胸浊音,想是积血入胸。”
院使惊道:“怎的不能确诊?”
王太医行医多年,脸上竟露出踟蹰来:“……我没治过这样的病患,只在老祖宗留下的医书上看过此例。”
“那怎么能行!”刘院判失声叫起来:“纸上谈兵,猜摸尝试,那不是草菅人命么!还不如先止了咳,逼出积血,再用药仔细温养着。”
几位御医再往榻上一看,小公爷一口一口的血沫往出呕,手脸指甲发绀,身体也失了温,都是衰竭之兆。
温养需要工夫,咳血咳成这样了,什么灵丹妙药能养得住?
院使神色变了几变,终于拿定了主意:“行,按你说的开胸,治好了,我亲自为你请功,治不好唯你是问。”
王太医愕然,苦笑了一声。
他本性绵软,在太医院这么个染缸里浸淫多年,也不改本心,少年时背过的医德训诫全下了口头,融入了心头,不矜名,不计利,自认配得起“大医精诚”这四字。
同僚立了功了,升上去了,又贬了官了,他始终在这么个不尴不尬的位置上,看尽宫里人情冷暖。
争功时,没力气争,揽责时也没力气推诿了。
可他不敢说的,杜仲敢说。
“你们欺人太甚!”杜仲深深喘了几口,嗓音尖细,似被死死掐住了脖子:“师父,咱们不治了,叫他们灌药温养去!”
像一巴掌呼在脸上,唐荼荼在两步远的地方坐着,都替他师徒二人窘迫起来。
顺序错了……她想:顺序全错了。
灌了一晚上的汤药,此时想起来查体了;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想起来开刀了;一脚踩在鬼门关上了,要从头开始找病灶了。
而这看上去很明事理、拿得起主意的院使,也是个不敢担责的糊涂蛋。
唐荼荼想起前日在校场上,摔角比赛时那个喉头水肿窒息的老太太,那是宫中姚妃的亲娘啊,九皇子的亲姥姥,盛朝最尊贵的那一小撮人之一。
这位院使问也不问,就唤王太医上前开刀。
万一那一刀下去要了老太太的命,是谁的责任自不必说。
可选择开刀还是保守治疗,这不该是由大夫拿主意的。他们少了一个环节:通知家属——人家全家人都在外头,尚不知情,生死大事,治疗方案、术中风险,都得让人家家属听明白。
唐荼荼蓦地掀帐出去,在几排褚家亲属中环视一圈,扬声问:“您家里谁主事儿?太医争执不下,需要您家拿个主意。”
褚家人七嘴八舌吵了起来。
“都到这关头了,太医还争什么?”
“这不是庸医么?咱们又不懂,能拿得了什么主意?”
唐荼荼一眼掠过他们。
直系血亲与隔了房的叔伯姑婶区别就在于此,一家人七嘴八舌,而全身软得需被女儿架着、才能勉强站住的大夫人,竟是第一个走出来的。
“我是泰安他娘!姑娘与我说。”
褚大人和他家的老夫人也跟着应声,几人朝着医帐走近几步,唐荼荼飞快把两种治疗方案讲了一遍。
她语速很快,抢时间似的,声音却四平八稳。分明是个屁也不懂的外行,可这时候但凡是个口齿清晰、能把话说清楚的,都会有种叫人信赖的魔力。
一听要“开胸”,褚大人咬牙点了头:“药灌不进去就别费工夫了,不要耽搁,赶紧开刀!”
大夫人哽得说不出话,却随夫君一同点了头。
帐篷里头几位太医听着了外边的说话声,院使和刘院判连忙掀帐出来,细细解释。
瞧他们啰啰嗦嗦、说得晦涩难懂,还没这胖丫头说得直截了当。褚家老夫人重重一砸拐杖,铜杖底叩出一声清脆的嗡响,镇住了几人的话。
“不必再说了。”老夫人沉声道:“泰安命里该有此劫,救得救不得,都是他的命,叫王太医下刀罢。”
这便是允了,没有后顾之忧,能踏踏实实地开刀了。
唐荼荼长松了口气,钻回了帐篷。
杜仲愣愣地看着她,低头,悄悄眨去了眼里的酸意。
屋里众人再次净手,片刻工夫进进出出,闲杂人都出去了。手术台是拿两张矮塌临时搭起来的,院使、刘院判,并上两位御医、两位医女,围着台子站开。
帐窗另一侧也停驻了两人,和唐荼荼之间只隔着一张小桌。她扫了一眼,纱窗低,而日头高,左边这两人一坐一站,只能照亮半身,看不着脸。
没顾上细看,手术已经开始了。
这对师徒不知磨合了多少年了,不待师父说,杜仲立刻接手消起毒来。
唐荼荼拔下竹锥笔的笔盖,蘸墨在小本子上写字,尽量抓住王太医吩咐杜仲的关键词。
——病人咳血沫,寒战,呼吸短促,面色惨白,间歇休克。观察到反常呼吸运动,吸气时肋骨上举,胸廓反而下陷,太医怀疑血胸,准备开胸。
——辰时一刻,开刀剖胸。
从辰时一刻开始,唐荼荼脑子里和钟表几乎无差的读秒,逐帧流转起来。
她的时间观念强到可怕,以前规划院的同事们开玩笑喊她“人形自走钟”,唐荼荼脑子里似埋了一颗精准的读秒计时器,只要她潜意识里开始留意时间,半小时时间段里的秒数误差,上下浮动不会超过十秒。
且读秒的同时,能一心二用。
唐荼荼盯着手术台,视线在手术台和自己本子上快速交替,每看一眼,在本子上落两笔,落笔时自成体系。
她跟杜仲说的那话不假,她这阵子翻看王家祖上那位外科大牛所载医案时,蒙蒙昧昧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本朝大夫记录的医案,往往只是一纸方剂,医患双方手头各留一份,要是病人吃出了毛病,官府依方查案。
那位外科大牛是后世来的,记录医案的办法要高明得多,每篇医案着重描述了病人症状、病情诊断和分析,手术过程,乃至术后保养和用药记录,几乎涵盖了方方面面。
唯一的遗憾,是他记录的手术过程不够详实,术中每个步骤都是文字版本。所有配图都精准地画出了人体结构和病灶位置,下刀和缝合手法,一场手术配3到5张图,静态地分解了手术步骤。
可历史上,刨开零星的个例,叫古医整体从药草走向针刀的这一步,足足跨了几千年。
如果没有师父口口相传、手把手地教,天下没有大夫敢拿着静态、零碎的几张图片,对一个活生生的人下刀子,敢像王太医这样,眼也不眨地从活人侧肋破开皮肉。
但如果,能让手术过程动态地呈现出来……
唐荼荼没见过后世的手术记录是什么样,可末世时,为了避免医患冲突,大型手术全程都会录像,院方、患者和家属都可以查看。
这种手术影像会作为珍贵的教学资料,用ai、vr、超算技术搭建出骨架来,充实智能数据库,做出全套虚拟的手术系统,方便医学生模拟演练。
拆解手术中的每一个小步骤,重复学习,对比别的治疗方法的优劣……
这是数字医学。
有庞大的数据智库辅助,能迅速扩充医生队伍,填补医护资源的不足。
不止医科,她所在的时代,各行各业皆如此。
唐荼荼抓了一把头发,清早芳草给她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全被她抓乱了。
她蹙着眉,唇紧紧抿成一线,单看神情,不比在场任何一个太医轻松,可唐荼荼的心率与脉搏都放缓了,沉入到忘我的境界里。
她知道自己有过度依赖数据的毛病,哪怕走在东市上逛街,别人轻松玩闹,唐荼荼会默默计算不同的岔路回家所需的时间,计较这三五十步的差别。
她也会在意“坐马车的时候,捎带着描画繁体字笔顺,晚上泡脚时顺便复盘今日日程”这样的琐事,不停地压缩时间。
尽管她知道这个低效率的时代,没人会像自己一样,对效率在意得近乎疯魔。
但大数据的魅力始终亘在她心口——如果能有适配的行业、恰当的渠道,数据的价值就会飞快呈现。
后世庞大的数据库,按当下的条件绝不可能复制,但可以效仿。若能得其万分之一的便利,便是大善……
时间仓促,唐荼荼依稀中有了这个意识,无暇细想,手上飞快地画起图来。
一张相对专业的人物速写,需时在15分钟左右,如果是简单捕捉动作的线条速写,耗时能缩减一半。唐荼荼自己熟能生巧,速度可以压缩到3分钟一幅,基本上能跟上手术进程。
于是一页页图文并茂的手术图,在她笔端飞快成型。
——0:04:10,确定骨折部位。
唐荼荼画了人体上半身的轮廓草图,标注出肋骨塌陷位置。
——0:09:25,开刀。
她画出了右侧肋的开刀部位,刀口长约两寸。同时标注了个“?”,意为离得太远,看不清用的是什么刀具,留着事后补充。
——0:13:19,右肺暴露。
画了开胸后的伤口图。
——0:18:45,发现肋间血管损伤,撑开肋间隙,清理血浑浊液,出血量(目测)约800ml。
——0:32:18,开始对肺部破损处缝扎止血。
……
屋里血气浓郁,帐外声音嘈杂,唐荼荼画得全神投入,屏蔽了一切杂音,什么也没留意。
直到眼前递来了一块帕子。
她顿住笔,抬头看见二殿下。
“擦擦汗。”
晏少昰手一指,唐荼荼才看见这一页刚写上去的内容晕糊了,被自己的手汗晕开的,她精神太集中了,都没留意到。
唐荼荼忙擦干净手,在脑门上也抹了一把,看字迹虽然糊了,也能将就辨出字形来,便没理会,继续往下画。
榻上的褚泰安觉得自己快要不行了。
他想喊,想跑,想咆哮,想抱着爹娘哭它个天崩地裂——却连嘴唇都没能动弹。
太医给他用了改良过的麻沸散,却不敢让他彻底睡死了,施以银针叫他保持清醒。
褚泰安木愣愣的,他五感退化到了极低值,疼得不是很明确,却能迟钝地感觉到刀子在自己胸口划拉。
他失血过多,眼前是昏黑的,似漫天的蚊蝇小点。
这位从小到大受过最重的伤——就是吃干果时崩了颗牙的大少爷,站在生门与死门交界处,一时间涌出一种看透生死的超脱来。
表情却没怎么超脱,眼泪随着哈喇子一起往下淌。
围着手术台的太医多,唐荼荼所坐的位置远,前有遮挡,叫她看不到手术台上了,她怕自己身上不干净,并不敢往近处凑。
唐荼荼想也没想的,瞄见左手边那张桌子,她踩着凳子坐上了桌面,眼风往旁边一扫,跟旁边那两位飞快说了句“见谅”。
又埋头去画。
她肩宽背厚,把穿在别的医女身上松垮垮的白大褂,撑起圆润结实的弧度来。
凳子上还踩着两只只着白袜的大脚。
白纱材质的帐窗透光,窗外几个侍卫纷纷倒抽一口凉气,手下意识地扶在了腰刀上,要不是主子没发话,怕是要提刀冲进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敲胸口听声音是间接叩诊法。
上胸鼓音、下胸浊音,为血胸表征,大概理解就是肋骨骨折端刺穿了肺组织,血液从破口处涌进了包裹着肺部的胸膜腔,积血压迫肺组织,造成呼吸困难和失血休克。
小量血胸可以用物理方法促进自体吸收,出血量大的进行性血胸,得开胸对血管、肺组织缝合止血,埋置引流管。
出血量取在800ml,是一个不太危急的、可以输血也可以不输的失血量,这时候还解决不了输血的问题。
手术内容,已经尽力搜刮全网资料啦,这类资料真的好难找……各种bug,欢迎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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